從中山裝到人民裝（老蟄）

從中山裝到人民裝

老蟄

　　傳統社會，衣冠近乎名器， 不得擅改。亡朝廷是亡一國，亡衣冠則亡天下。自此披髮左衽，華夷不辨，人人都成了韃虜。當年李鴻章就是以此爲理由指責易穿西裝之日本，這是先生教訓學生；伊藤博文亦以此理由反唇相譏，這是學生跟先生抬杠。先生被噎個大紅臉。

　　說衣冠乃觀念之現實似不爲過，而衣冠的改變往往標識著觀念、政治乃至社會的變動。此種變動有演變，亦有革命。1950年1月，報上登出新中國的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的公告，規定地方人員單衣式樣。此舉堪稱共和國第一個形象工程。後來勤雜人員四個暗袋的中山裝改稱人民裝，把廣大幹部群衆一齊裝了進去。

　　列寧裝且不去說它，除了它被列寧穿過，無甚深意，由男變女也令人費解。至于人民裝，細究起來，遠非看上去那麽人民，其中暗藏著封資因素。它的前身中山裝，一如其發明者中山先生之名，皆引自鄰邦日本，像極了日本的學生裝；而日本的學生裝又像極了普魯士的軍裝，至于普魯士軍裝的原型，也許是條頓騎士的甲胄吧。總之，此種聯想十分符合那個崇尚"力智德"、鼓吹"軍國民"的時代精神。

　　但中山先生幷非一介武夫，革命之外，還是個搞觀念的知識分子。于是，作爲觀念之現實，中山裝不但承載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而且具備象徵價值，以供人瞻仰和詮釋。比如前身五個紐扣表示五權憲法，袖口三個紐扣表示三民主義；四個明口袋表示國之四維。乃至于領口第一個紐扣表示監察權之至高無上等，"領袖"一詞大概就是這麽來的。穿上它，党義國憲集于一身，不知還會不會走道兒。

　　但這一革命創制肯定不入梁啓超們的法眼。在此等人看來，衣冠縱然是咸與維新，也不過"中間中"（長袍馬褂）"兩頭西"（禮帽皮鞋），以體現中體西用、折中穩健之改良觀念。而此種不中不西不倫不類、不士不農不工不商之行頭，頗不符合"職業政治"的精神。所謂職業政治，指的不是"專幹"政治，對于 "專幹"政治，任公有一名詞，叫"游民政治"；而所謂職業政治，指的是"有職業者的政治"，實在應該叫做業餘政治。當時處于梁任公影響之下的青年毛澤東，亦主張取消無業者的被選舉權。這都是題外話。

　　話說那些"專幹"政治的，世人無以名狀，遂呼之爲"黨人"，在當時報屁股上的革命兼武俠的小說中，充斥著他們的身影。在那以後的老電影裏，我們看到又一干身著中山裝、戴青天白日徽、出入省黨部的角色。此時的中山裝裏已經不是黨人，而是黨棍了，衣服裏包藏的貨色與總理遺訓、三民五權、禮義廉耻滿擰，是爲衣冠禽獸。

　　及至新政初立，華服重光，中山裝挾天下大勢得以流被天下；加之對于酷愛開會學習的我廣大幹群十分實用，中山可披可穿，五權可系可敞，國之四維還可以裝鋼筆、小册子和筆記本，袖口的三民主義却沒什麽用。至于明兜改暗兜，依筆者愚見，是否暗合了國民黨"四維不彰，國之滅亡"一說？"中山"改"人民"，是否暗合了人民國代替民國的歷史？或者，一舉超越封資兩階段的革命，一舉取消了中山裝上國之四維三民五權之類的封資因素，幷代之以人民觀念？從當時報上的隨感文章，即可看到這一觀念的轉變。

　　統一著裝的規定，似乎在一夜之間把中國變成了藍灰色的海洋。無論以前你是長袍馬褂、西裝革履、旗袍洋裝，乃至褐衣短打、褲衩汗禢，都一股腦裝進人民裝與列寧裝裏。這樣一來，平等倒是平等了，却也混淆了階級陣綫，人民裝裏裝著的不全是人民。有的是在假裝人民。在當時（老電影裏）就有這樣的形象：穿著不合體的人民裝，滿嘴半生不熟的新話。用當時的新話講，他們是"僞裝進步"的人，或者"混進革命隊伍"的人。

　　還有些屬人民內部。比如有穿中山裝"聚頭大賭"的，"去跳舞場"的，甚至去"更下流的地方"（妓院？），正所謂服裝易改，秉性難移。于是報上又有文章出來棒喝一聲：穿列寧裝和人民裝，品格也要配得上！

　　其實，那時的人民穿上人民裝，個個都像在裝人民。

　　如今，衣冠從名器變成名片，一統天下之人民裝早已銷聲匿迹，也許，我們只能在捐往灾區的衣物堆裏覓其芳踪了。以下恭錄幾則衣冠舊聞，以饗讀者。



1950年1月16日

廣州國華報

政務院規定地方人員單衣式樣

　　（北京通信）一九五零年地方人員單衣式樣，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規定四項，電示各地方機關、學校、工廠等遵行。

　　一、五零年地方人員單衣顔色（軍隊及公安系統另規定）一律灰色。

　　二、樣式：①男幹部一律中山服翻領，四個明口袋，勤雜人員四個暗口袋。②女幹部一律延安服（舊稱列寧服）。③學校教職員與機關幹部同，學員一律學生服，普通領子，三個暗口袋。

　　三、帽子樣式：①男女幹部及勤雜人員一律八角工人帽。②學生一律學生帽（即舊式的解放軍帽）。

　　四、企業生産單位各工廠商店等職工，一律藍色，樣式與行政機關人員同。

1949年10月24日

廣州國華報

走向合理的生活

社論

　　廣州解放後，市民生活在自行革命，最顯著的，是：衣飾樸實得多了，漂亮西裝不常見；奇裝异服的女人服裝也少見了。以前連個女工都不穿藍布旗袍，現在藍布大褂滿天飛；以前若干女人的臉擦得像猴子，左一層紅，右一層白，根本失去了本來面目，現在也樸素得多了。此外過去你看電影院、戲院、大酒店門前，總是一輛輛地停著汽車，現在流綫型汽車也絕迹了。總之，時代的進化，解放軍生活方式，生活習慣的感召，使大家不約而同地，把生活改變得合理了一點。

　　過去的生活方式，壞在那裏？壞在虛僞、浮華與病態。何以說浮華？坐流綫型汽車、吃大菜、穿漂亮西裝、揮霍而不生産，難道不是浮華？何以說虛僞？有錢的穿西裝，窮光蛋也穿西裝，闊太太穿得花枝招展，窮光蛋連飯都吃不上，也穿得花枝招展，以趨"摩登"，難道不是虛僞？何以說病態？吃喝嫖賭、潦倒沒落、玩女人、討姨太太，整天醉生夢死，難道不是病態？至于窮人生活呢？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整天處于啼饑號寒之中，那更不要說了！

　　人民生活的不合理，可以說是帝國主義侵略與軍閥官僚、反動勢力統治的結果，他們造成壞的風氣，風行草偃，相習成風，形成這種病態的風氣。今後新政權的樹立，這種病態的生活習慣，不難逐漸更正過來。衣飾固然應該樸素，生活尤應節儉，驕奢淫逸的習慣，應一律掃除，本省人一天三遍茶，耗財費時，果何所謂？一個人討幾個姨太太，豈有此理？在街上公開聚賭，呼盧喝雉，十家有九家天天坐在那裏搓麻將，成什麽話，這些壞的生活習慣，希望都逐漸改正過來，創造出一種革命後的新的生活風氣！

1950年1月19日

重慶新民報

趕快丟掉腐臭裝飾 建立素樸健康的美

　　一位女讀者向本報投書編輯先生：這裏要說的是一件小事和一些感想。

　　一天在公共汽車上我遇見了二位解放軍的女同志，她們穿著整齊的軍裝，軍帽下露出了短短的頭髮，健康的臉上不作絲毫的裝飾，精神飽滿，神采奕奕，充分地表現出健康自然的美，活潑又嚴肅，我靜靜地看著她們，真覺得可親可愛又可尊敬。

　　我非常想和她們談談，但又覺得冒昧，正躊躇間，上來一位摩登女郎，年紀和那二位女同志差不多，她的頭髮燙得蓬蓬松松的，滿臉的雪花膏、胭脂、唇膏、香水，貼身的五光十色的旗袍，高跟鞋、絲襪子，這些凑合成一副可怕的人像在我眼前出現。相形之下，我起了一種强烈的反感，我突然地回過頭去，不願再對她作多餘的一瞥。我第一次從心裏發現了這是何等醜惡的人像呀。

　　我在這兒大聲疾呼，奉勸那少數的執迷不悟的姐妹們，拋掉你們那些醜惡腐臭的裝飾吧！連同從前的那一套腐化思想，腐化生活，一起都拋掉吧。在新時代裏，從前認爲美的，已變成醜惡不堪了。

　　讀者靜儀一月十一日

1950年1月28日

上海大公報

穿列寧裝和人民裝 品格也要配得上！

　　目前上海市上所流行的，惹人注目的衣著，已經不是漂亮的西裝革履和花呢長衫，而是列寧裝和人民裝。在基本上說起來，這實在是種好現象，因爲大家已經改變以往勢利的眼光，打倒了"只重衣衫不重人"的小人見識。另一方面說，大家都在精簡節約，减低衣著費用，正是新生氣象啊！

　　但是，穿著儉樸的服裝，幷非就是不重衣衫，因爲列寧裝和人民裝的品格是更高尚的。所以問題就來了，因爲不限制大家穿列寧裝和人民裝，所以穿人民裝列寧裝的任何人都有，有的人穿了這樣高尚的服裝，却幷沒有想法提高自己的人格，有的先生們依然去跳舞場、或者更下流的地方去。有的人穿著人民裝列寧裝却在聚頭大賭。本來大家都有這樣一個想法：以爲穿人民裝或列寧裝的人，大概都是工作幹部。但是看看這般人的行徑，他們明明不是工作幹部。有人覺得這身衣服給他穿上真可惜了。

所以，我說人民裝和列寧裝什麽人都可以穿，但先要去衡量自己是怎樣一個人？是否有資格穿人民裝或列寧裝？你是否具有下面三個條件：①思想進步。 ②行爲端正。③態度嚴肅。如果不然，請你還是不穿的好。因爲這種服裝幷不足以給你抖威風，增體面，正相反，他無時無地不給你一種拘束，使你在不正經的行動上，惹起更多的人注意你。幷且看不起你。如果你真是喜歡這種服裝，那麽，最好你先把自己改造一下，讓你的人格，配得上你的衣服。（徐世華）

《新世紀》周刊 201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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