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串連(北島)

大串連

我實在熬不住,就把頭卡在兩個挂衣鈎間睡去,居然借此在夢中保持住平衡。我做了一個回家的夢,又做了一個離家出走的夢

文/北島

  一

  1966年9月中旬,我們六個同班同學——張潜、潘宗福、楊曉雲、張友築、徐金波和我,踏上南行列車。

  從8月18日起,毛主席在天安門連續八次接見紅衛兵,引發"文革"新的高潮——大串連。最初那是老紅衛兵的特權,外出要政審,但有毛主席推波助瀾,閘門一下打開了。于是全國火車及公共交通對大中學生全部免費。

  徐金波搞來一張某紅衛兵組織的空白介紹信,召集我們幾個平民子弟,填上名字——用白紙證明自己清白。我們持介紹信到東單鐵路局售票處排隊,領來六張免費火車票。

  這是我頭一次離開父母出門遠行。除了塞著幾件換洗衣服的小書包,再就是裝四卷"毛選"的小木箱——我自己動手做的,上面用紅漆寫著"把毛主席的話印在腦子裏,溶化在血液中,落實在行動上"。

  我們在寶鶏轉車。夜裏很冷,火車頭嗤嗤噴著濃烟,遮暗站臺的燈光。到成都已是後半夜了。撲面而來的是南方濕潤溫柔的空氣,緩緩流動,帶有火車行進的振顫感。在車站廣場的紅衛兵接待處,我們被分到成都14中。聽說我們來自北京,負責接待的師生格外熱情,特地準備了宵夜——炒笋絲外加大桶米飯。男女分睡不同教室,打地鋪,課桌椅堆到一邊。我們很興奮,竊竊私語,直到有人抗議才噤聲,倒頭昏睡過去。

  第二天上午到四川省委大院。大字報鋪天蓋地,直指西南地區第一把手李井泉。大字報透露了各種驚人內幕。比如,在天府之國,困難時期竟餓死數百萬人。而李井泉的名言幾乎家喻戶曉:"中國這麽大,哪朝哪代沒有人餓死!"還有那些腐敗案例,就像色情小說讓人臉熱心跳。

  離成都百餘裏的大邑縣安仁古鎮,因劉文彩地主莊園和"收租院"而聞名,成了大串連的熱點。1965年,四川美院雕塑系師生和當地藝人一起,創作了大型泥塑群"收租院",幷在北京美術館展出,轟動全國,每個學校都組織師生參觀,還要寫觀後感。

  安仁古鎮有不少深宅大院,劉文彩莊園只是其中一個。我們在人流中掙扎,身不由己,無落脚之處。日影西斜,人漸稀疏,忽聞异香,路邊有人架油鍋炸子鴨,每只一毛五。于是各買一隻,放進隨身裝饅頭的塑料袋,啃得仔細,只剩下鴨架碎骨頭。回長途車站的路上,我和潘宗福用饅頭蘸油汁咂巴滋味,贊不絕口,極盡天下最高級形容詞:"真他媽香!" 張友築是我們班籃球中鋒,人高馬大,一說起他家烙的芝麻醬糖餅就眉飛色舞。我給他起了個外號"芝麻醬糖餅"。可他一到成都拉肚子, 臥床不起,只好中途退場返回北京。

  到重慶,我們住歌樂山下的西南政法學院,離烈士陵園很近,步行可及。這裏曾是國民黨"軍統局"大本營和"中美特種技術合作所"。 我們是讀《紅岩》長大的——那些觸目驚心的故事都發生在這裏。而歌樂山古木參天,雲霧飄蕩,有如仙境一般。

  二

  重慶朝天門碼頭。鳴笛三聲,客輪解纜起航,甲板震顫。我們住三等艙,上下共六個鋪位。由于船票緊張,兩人一床,即使如此,比坐火車舒服多了——平穩無聲,空氣新鮮。在甲板上眺望峭壁,不禁想起課本中李白的詩句:"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猿是早就絕迹了,而舟因超載隨時有傾覆之危。除了播放語錄和革命歌曲,各艙房小喇叭反復提醒大家,不要集中在船舷一側賞景。過三峽正是半夜,我們沉沉睡去,那美景未在夢中留下任何痕迹。

  同艙有北京工業大學的學生,一男三女,男的叫徐榮正,外號"老Pia",字不可考,估摸與他骨質增生的下頜(學名"巨頜症")有關。我猜是指摔了個大馬趴:從pia到pia,頭一個象聲詞,後一個象形詞。還有三個厦門集美水産學校的男生,其中有個翁其慧,憨厚寡言,但跟我很合得來。船上三日,我們三撥人混得厮熟,决定結伴而行。老Pia精明强幹,先人後己,自然成了首領。他攤開地圖,爲我們指明前進的方向:在武漢登陸,休整幾日,經株洲去韶山,再殺向廣州。

  我們住在漢口一所中學。我去看望大舅。他黃埔出身,後上金陵大學,"七七事變"後到湖北打游擊,任應城縣縣長兼游擊大隊司令。"文革"爆發時他是武漢市副市長,由于是民主人士,本無實權,在頭一波大浪中幸存下來。

  大舅家在天津路一棟小樓,有門衛站崗。客廳寬敞明亮。我生怕陷進那龐大的沙發中,僅坐一角,兔子般警覺。房門開關,表哥表姐進進出出,似乎在等待著最尊貴的客人——暴風雨。平日健談的大舅神不守舍,笑聲空洞,隨烟霧飄散在天花板上。只有大舅媽噓寒問暖,爲我做了一大碗熱湯麵。我雖年幼,但自知多餘,喝完熱湯麵便告辭了。

  從武漢到株洲,客車已滿,只能搭乘悶罐車。車厢搖搖晃晃,走走停停,從縫隙中隱現外部風景。最麻煩的是上厠所,停車時不敢走遠,男女分左右下車,就地解决。列車行進中,男的憋不住轉身就尿,女的則用毯子互相遮擋。那氣味熏得人喘不過氣來。

  到株洲,換卡車去韶山。一路都是舉紅旗的長途隊伍,有的走了一個多月了。他們蓬頭垢面,衣衫襤褸,一見我們來了精神,唱歌背語錄。

  朝聖之旅的終點,只不過幾間空蕩蕩的磚瓦房,周圍是半禿的山坡。這就是紅太陽升起的地方。我從小木箱取出四卷"毛選",和同伴一起在故居前舉行宣誓儀式,舉起右臂:把革命進行到底。

  三

  火車一路向南,氣溫驟升,車厢燥熱難忍,大家紛紛脫掉外衣,最後男生索性光膀子,女生只剩下貼身小褂。

  半夜到廣州。到處是搖曳的棕櫚樹,蒲扇般的碩葉裹挾著濕熱的風。我們被分到華南農學院。大家沖向水龍頭,只穿褲衩,沖洗得痛快淋漓。

  我大姨在廣州,她和大姨父都是中學老師。他們多少都受到了衝擊,但和內地相比處境還好。由于獨特的地理位置,廣州的開放程度遠遠超過內陸。我們參觀了黃花崗、越秀公園、白雲山和廣交會—對我們來說,大串連正發生微妙的變化:以革命的名義雲游四方。

  老pia隨身帶著一台基輔135照相機,爲我們留下難忘的瞬間。我手上有幾張集體合影。取景框切割場景,擯弃喧嘩,讓動感世界變成模糊影像。而我們表情僵硬,目光呆滯,有點兒像兵馬俑,似乎在等待被某一隱秘的聲音喚醒。

  四

  最後一站上海,住國棉十一廠。我八歲曾隨母親來上海看外公,在同伴中難免透著飽經世故的矜持。是夜,我帶隊去外灘,展示黃浦江的巨輪和十裏洋樓,好像那是我們家産業。在令人暈眩的夜景背後,是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弄堂上空晾滿花花綠綠的衣衫,好像萬國旗;公共汽車轉彎到站時,售票員探頭窗外,大聲吆喝,用木板把車幫敲得山響;到處是舉小旗的老人,與其說是維持治安,不如說是爲了證明自己健在;一天,我們早起排隊領火車票,只見在清晨微光中,家家戶戶在門前刷馬桶,如同某種莊重的晨禱儀式。

  我到瑞金路上海廣慈醫院看望二姨。她作爲護理部主任正忙著爲護士排班調配。待消停下來已是中午,她帶我到附近一家餐廳吃午飯。餐廳人很少。二姨特地點了魚和肉,爲我補充營養。我們相對而坐,陽光斜照在餐桌上。我說起一路見聞,二姨聽著,偶爾插話問問,目光茫然。那竟是我們最後一面——兩年後,她在審查中被迫害致死,家屬連尸體都沒見到就火化了。

  那是個寂靜的中午,挂鐘在墻上嘀嗒走動。脖上奇癢,我順手一摸,竟是個虱子。大串連中大家管虱子叫"革命蟲",它們生命力極强,藥噴火烤水燙冰凍都沒用,堅持跟人一起走遍天涯海角。我捏住虱子,放在桌下,用指甲哢地掐死。二姨顯然沒注意到,否則大驚小怪,非把我拉回醫院徹底消毒不可。那聲音微小但清脆,若通過擴音器和高音喇叭放大,必有如一聲驚雷。

  五

  1966年11月10日,赴北京告狀的1000多名"上海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成員,在上海西北郊30公里嘉定縣安亭站受阻後臥軌,攔截開往北京的14次特快列車,造成京滬綫中斷二十多小時。這就是著名的"安亭事件"。

  恰好就在第二天,我們持回京車票來到上海站,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候車廳和站臺擠得水泄不通,連鐵軌上都坐滿了人,喧囂和渾濁的空氣如濃霧遮天蓋地。

  我們從早上等到下午,一籌莫展,斷定不可能有任何火車進出。在老pia領導下,我們决定立即行動——"上海站特別糾察隊"應運而生。首先由老pia出面,與另一些北京的大中學生協商,糾察隊迅速發展成好幾十號人,進而開始與上海鐵路局造反派組織談判。

  老pia給我布置了任務,即與華東局及上海市委的官員溝通。從大字報上早就知道那些名字,什麽陳丕顯、曹荻秋。以糾察隊的名義,我霸占了調度室一部電話機,先通過查號臺得到上海市委總機的號碼,轉撥到曹荻秋辦公室,沒人接。我又接通華東局陳丕顯辦公室,終于有人拿起聽筒,自稱秘書,我先聲奪人,堅持要跟他本人講話。對方不知道"上海站特別糾察隊"的來頭,窮于應付。我大發雷霆,讓他告訴陳丕顯,要這位華東局第一書記對上海站的空前混亂負責。

  由于"中央文革小組"的介入,"安亭事件"的危機過去了。糾察隊連夜清理車站,趕走坐在鐵軌上的人,幷把住每節車厢的門,驗票上車。我們嗓子喊啞了,仗人多勢衆,制服了某些搗亂分子。第二天上午,開往北京的頭班火車終于緩緩啓動。我們捷足先登,關上車窗車門,"上海站特別糾察隊"結束了爲時不到兩天的歷史使命。

  車厢嚴重超載:每節車厢限額108人,實際上却是三倍多。人們在行李架、椅背和地上坐臥,厠所也擠得滿滿了,根本無法使用。列車走走停停,有時一停就是幾個小時,大家輪流下車找食飲水如厠。往往無預先鳴笛警告,突然啓動,車下的人緊追慢趕,從窗口爬進來,而動作慢的則永遠被拋在後面。

  我的"座位"在椅背上,實在熬不住,就把頭卡在兩個挂衣鈎間睡去,居然借此在夢中保持住平衡。我做了一個回家的夢,又做了一個離家出走的夢。

  三天三夜。火車駛進北京。

《新世紀》周刊 2010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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