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黑磚窑”遺失的孩子(南方報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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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黑磚窑”遺失的孩子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馬金瑜 發自河北、河南 2009-04-27 16:46:33 來源:南方人物周刊
• 用暴力强迫童工勞動,也許還秘密,但普遍存在著

2007 年5月,由河南電視臺都市頻道記者付振中製作的電視調查報道“黑磚窑事件”,一舉揭開了山西等地普遍存在的不法工廠主通過拐賣綁架、暴力毆打、非法拘禁等手段,强迫童工從事非法勞動的駭人黑幕。一條血迹斑斑的罪惡産業鏈也由此大白于天下。然而,兩年過去了,還有很多可憐的父母,孤苦無靠地奔走在尋找失踪兒子的道路上。 那些還沒有回家的孩子,在某個遙遠的角落嗎?或者,早已消失在人世間……父母們兩年的追尋,只有徒勞無望和無限的疲倦。母親胡小嬌祈禱說:“神啊,他也是您的孩子,他像羔羊一樣,你把他帶回來吧。”但,神,終沒有把孩子送回來。

燕趙的群山擋不住來自內蒙古刺骨的寒風,山裏的風,真像刀子一樣割人,無數的蒿草還是冬天枯黃的顔色,翻滾的蒿草下,露出乾澀的土地。山坳裏,一棵塔松的枝葉不停搖擺著。這樣的風,松樹總是不怕的。

祭奠先人,袁成都要到這棵塔松下面。從前,留著長辮子的祖輩爺爺說,這棵高大俊秀的塔松,還是先人在300多年前栽下的。

作爲袁家的長子,這兩年每次面對先祖,袁成都羞愧難當。躺在塔松下早已作古的祖先,他們大約不想看到,在這麽多代之後,袁成的老大袁學宇丟了,袁家的歷史終于在這裏斷了。

袁成(老袁),農民,41歲,家住河北省豐寧縣鳳山鎮西官營鄉西窩鋪村七道梁。尋找袁學宇(小宇),現年17歲,2007年3月28日在河南鄭州丟失 圖/慕亦仁
袁成的愛人羅淑蓮,41歲,手裏拿著小宇的照片 圖/慕亦仁

“沒有酒,我怎麽熬過去”

清朝初年,正是亂世,袁家的先人從河北保定來到了豐寧縣這個叫七道梁的地方。他們在村口栽下隨身帶來的一棵塔松。他們世代爲農,和這棵松樹一起,在山裏扎下了根。儘管流竄的土匪飛賊也常常光顧這個偏僻的山坳,搶劫秋收的糧食和育肥的牲口,但這麽多年過去,當年只有他們家的小山坳,今天已經是有了二十多戶人家的小村子。

28年前,1981年,袁成16歲,村裏才通了電,有了電燈。17歲,袁成走出了大山,到河北廊坊一家磚窑拉車,一天幾塊錢。

2007年2月,他的兒子,15歲的小宇去了河南鄭州一家建築工地。除了上學和放牛,他還從沒出過遠門,老袁不放心,讓他和20多個孩子搭夥一起去北京坐火車。

這也許是小宇這一生中去過的最遠的地方,15天后,住的吃的用的還都在宿舍裏,新衣服也在新買的箱子裏,人却在找一個扳手的時候失踪了。

“他還說,等發工資,我們一起去買手機,他看了好多日子看中一個。”袁志剛是小宇兒時的夥伴,袁學宇盼著跟大幾歲的袁志剛出去打工,已經盼了好幾年。

孩子丟失後同鄉報案,派出所的人說:“哎,你們再找找,有可能拐到黑磚窑、黑窑廠,這種情况在這挺多,不稀奇。你們的兒子可能被別人綁架走了。”

兩天后,小宇的同事去買藥,經過一輛麵包車時,在路邊被兩個人套住腦袋,用刀子頂著腰,拖到了車上。一直到鄭州火車站,人販子交易的空隙,他才趁下車的機會逃脫,臉色嚇得煞白。

老袁弟弟想起,前幾年這附近的村子也有一個磚窑,雇了遠地的工人,給吃給住,就是不給錢,好幾年這人也走不了,這附近的人都知道,也沒人說。

“那沒有人幫他嗎?”
“那我們怎麽幫他?”
“沒有人告訴……”
“誰敢說啊?能開磚窑的,那都是上頭有關係的,我們說了,以後人家報復我們怎麽辦?

老袁也說:“那……這事誰敢說?誰說誰倒黴,開磚窑的人不得報復你啊?我們去山西和河南的村子找孩子,問這有磚窑沒,那村子裏的人也沒人敢說,有也說不知道,都一樣的。平頭老百姓,人都怕惹事。”

老袁住的村子沒有醫生,頭疼感冒也要去十幾裏以外的衛生所。村裏原來的獸醫,給牛啊馬啊騾子啊吃藥打針的,現在也給孩子扎個針拿點藥。袁成的眼裏,很多年了,村子裏都是這個樣子,看不到變好,也看不到更壞。路還是那條爛路,孩子不上學只有先去山裏放牛,大一點再出門打工。

小宇的妹妹袁雪靜(小靜)今年8歲,已經在西窩鋪小學上一年級。去學校的路遠,冬天凍得臉都是紫的,腫得老高,到春天紫色都消退不下去。夏天,山間的洪水常把牛、猪、巨大的柴禾垛也卷走。放學的時候,老師先給家裏打電話,父親或者母親去河邊等著,把小靜背過來。

哥哥丟了,小靜寫了一篇作文《我的哥哥》:
我的哥哥走時候告訴我,妹妹,哥哥回來給你買衣服,還給你買鞋子。
妹妹告訴哥哥一路順風,在河南要平安。
我做夢,夢再(見)哥哥回來了,我說哥哥一(你)到哪里去了,哥哥說我到河南去大(打)工,有一個人把我片(騙)走了。
哥哥你還記的(得)我們一起去掏鳥蛋(嗎)
哥哥我們一起還能掏小鳥(嗎)
要還能,(我)跟你再去玩吧。也能跟你去玩一次吧。要還能,我就高興了。
哥哥,謝謝你給我這(麽多)的幸福。
要是哥哥回來了,小靜想要和哥哥一起玩,要讓哥哥也睡在旁邊,讓媽媽給他做好多好吃的:鶏肉,魚,鶏蛋,紅燒肉,奶粉,鵝蛋,豆奶粉。
小靜到時想要給山神燒香,挂紅布,到集上買紅布,挂在樹枝上感謝山神。
要是哥哥回來了,小靜再也不想讓哥哥出去了,她想讓他在家跟她玩,還和哥哥上山放牛、撿松蘑、爬樹、掏鳥蛋。收玉米的時候,再和哥哥去幹活,撿玉米,她張著口袋,哥哥往裏撿。
小時候小靜總和哥哥一起喂猪,兩個人一起把食切好,倒猪食槽裏。
幹完家裏的活,小靜和哥哥常去後山玩,因爲那裏有山神廟,站在山頂就能看到整個的營子,還能看見他們上學的路,還能看到他們上學路過的營子。營子裏每天早晨有大汽車,能通往更遠的地方。
更遠的地方是什麽樣子?小靜想等哥哥,問問哥哥就知道了。爸爸總很嚴肅,每次從很遠的地方回來臉色都很嚇人,小靜不敢問。

山裏的山神廟有兩個,村頭的已經破爛不堪,只有一些碎石頭圍成一個小小的方形“口”。袁成和村裏人常去的,是後山上一個小小的新廟。山神是新“請” 來的一尊瓷像,道長的模樣,披著紅綢子,在一尺多高的小房子裏。小靜說,山神可靈驗了,村裏人來許願,有錢的,就把錢壓在碗下面,沒有錢的,就燒香,要不 也磕幾個頭,“要是哥哥回來了,我就給山神燒香,給他磕頭。”

每次老袁出門找小宇,都要到山神那裏燒香磕頭才走,他走了,媳婦再來,小靜想哥哥了,一個人也來。這個小小的不到50厘米高的山神廟,旁邊是一棵孤零零的松樹。

老袁印象裏,小宇的一次大哭還是夏天,兩口子都上山幹活,回來見兄妹兩人都坐在門口哭。從山裏逮來的兩隻兔子被他放出來玩,結果被狗咬死了。“哭得那叫傷心啊!……”

再也沒有那樣的哭聲了。

老袁到山裏去放牛的時候,山裏的風呼呼的,以前小宇爬過的那些樹,那些樹上的鳥窩,好多還都在。什麽樣的鳥窩,小宇也要想辦法把蛋掏下來,和小靜燒著吃。

老袁每每想著,就沖著牛吼幾聲,沖著山裏喊幾聲,眼泪流一臉。牛不說話,山也沒有回聲,再喊叫,只有自己聽見。

小宇還活著嗎?要是他活著,他在哪里?要是他死了……老袁不敢想,也不敢給媳婦說。
晚上,老袁喝白酒,媳婦也喝,56度的東北白酒,他喝一斤,她喝半斤。“酒真是好東西啊”,老袁說,“喝下去真暖和,什麽都不想了,只想倒頭睡覺。要是沒有酒,晚上怎麽過啊?”小靜睡了,老袁和媳婦兩個對著小宇的照片,說什麽呢?跟誰去說呢?

“酒真是好東西啊。”老袁又說,“沒有酒,我怎麽熬過去。”

去鄭州

苗立松的頭髮,在這短短幾年幾乎都要白完了。爲了尋找4年前在鄭州丟失的兒子苗全,老家的房子賣了,老苗擺起舊書攤,從來不會算命的老婆在旁邊擺起 卦攤,每天還能掙幾口飯錢。老袁每次到鄭州,都先到老苗這裏花兩塊錢算卦抽籤。老苗的老婆總說,孩子肯定還活著,就是現在見不到。

“下下簽,貴神,隔河望金。”

老苗老婆解釋,老袁抽的這3個簽是說,孩子很難回來了,或者能看見,可找不到,但有貴人相助。

老苗的老婆還說,心誠一事靈,卦斷千條路。

于是又用3個銅錢卜卦,卦說,應該先上東南,再上西北,也不繞路。

老袁想等別的父母來了,商量看看,能不能先上東南。

然後再和老苗老婆一起去廟裏上香。每回到佛教協會的院子裏,先買兩元的香。

這天陰著,沒出太陽,天還很冷, 香火拿在手裏,老苗老婆的眼泪,滴滴答答掉在棉襖上,她矮小的圓圓的身子,朝著東方深深彎下腰去,然後是南邊、西邊、北邊,“各方的神靈啊,菩薩啊,世上所有的神啊,大慈大悲的菩薩啊,佛光普照……”

老袁跟著她上香,給地藏王菩薩、觀世音……一一磕頭,眼泪在眼眶裏打著轉,他綳著腮幫子强忍著。

離上香不遠的地方,是老袁的孩子丟失的工地,巨大的廣告牌寫著:“熱烈慶祝XX大盤全面落成。”

今天,這裏已經是有住戶的高尚社區,不能隨便出入。

快兩年了,終于被警察發現的孩子柴長青回家了。被解救的孩子曾在黑磚窑見過他。老袁想去看看他。

那條小吃街上有賣芝麻葉漿麵條的、賣山野菜豆腐湯的、賣烙饃夾菜的、賣麻辣燙的、賣燒烤的、賣炒凉粉的、賣關東煮的、賣炸土豆條的、賣盜版碟的、賣韭菜鶏蛋盒子的……到處是白濛濛的蒸氣,和香噴噴的食物味道。淩亂的碎雨飄著,逛街的年輕人總站在這些小攤前吃些零嘴,人來人往,柴長青就是在這條街上丟了。

原本就有些智障,現在更傻了,始終咧著嘴笑著,像個小孩子一樣,他本來就是個孩子,走來走去,走來走去,不停地走啊走,爸爸柴偉的燒烤攤也在這裏。這條不足15米的小窄巷子,他就這樣走過去,走過來,在每一個攤子前面看一眼,沖攤主笑一陣,又走。一個攤主說:“長青,給你發個紅袖標,給我們維護治安吧。”

周圍的人哄笑起來,長青也笑得厲害,于是更積極地走來走去。柴偉和老袁站在一起,柴偉笑笑,老袁也咧嘴笑笑,兩個人都笑得很努力。在找孩子的路上,多少次,他們在黑磚窑看到那些木呆呆傻乎乎的孩子,他們實在笑不出來。

第二天早晨,老袁和其他9個家長約好,在紫金山公園的廣場見面。還是晨練的時候,公園的大屏幕上,是即將到來的演出畫面,芭蕾舞演員邁著輕盈的舞步,《天鵝湖》、《睡美人》、《胡桃夾子》……如水的音樂流淌著,廣場上雪白的鴿子在晨練的人身邊徘徊,一個剪著童花頭的小女孩,踉踉蹌蹌地跟著鴿子。

老袁呆望著遠處,他和這些找孩子的父母,像灰撲撲的一團髒衣服,窩在這潔淨優美的廣場的一角,偶爾經過的人看他們一眼……看他們土氣陳舊的、粘著棉 絮頭的衣服,亂七八糟油乎乎的頭髮,褲腿上的泥巴,看不出顔色的解放鞋和棉鞋,很久沒洗澡的氣味,乾裂的嘴唇,灰暗的沾著眼屎的臉,不知道在哪個角落裏壓 了多久的包袱,咬了幾口的燒餅……

胡小嬌在樹底下坐著,想著孩子,她睡不著,常半夜爬起來在被窩裏祈禱:“萬能的神啊,他是我的孩子,更是你的孩子,是你的羔羊,你創造了他,求你把帶回來吧!”她帶著饅頭和火燒,在山西永濟的荒郊野外尋找磚窑,在瓢潑大雨裏走的時候,在黑茫茫的夜裏,她祈求的是有一個司機能稍她到城裏去,“神啊,你顯靈吧。”

王小麗也信過耶穌,家裏的墻上挂著耶穌,另一面墻上供著菩薩。這些都是能讓她安心的神。放在床頭的是《周易解夢》,每天早晨起床的時候,先翻翻看, 今天的夢,又是什麽方向的指引呢?孩子在哪里呢?她和丈夫加入了基督教,但也信佛教,有一段時間,王小麗和家裏人每天都去附近的教堂祈禱,一直哭到深夜, 現在她不信教,什麽也不信了。

老袁發楞的時候,胡小嬌突然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說:“哎,我聽說付振中記者(河南電視臺記者,曾跟隨尋找孩子的父母拍攝黑磚窑情况,揭開山西黑磚窑內幕第一人)從山西回來得癌症死了,是真的假的?會不會是叫人害死的?好人都命不長。”

老袁吃驚地站起來,看著她,嘴巴動著,半天說不出話來。王小麗聽到就哭開了:“付振中真是好人呐,他給我們拍了那麽多黑磚窑,幫著救回來那麽多孩子,他怎麽能死?老天爺,你沒長眼睛啊……”旁邊的人已經在打電話了,電話裏傳出付振中的聲音:“喂……”

只聽到這一聲喂,胡小嬌的眼泪就涌出來了,她沖著電話哭叫著:“付記者,他們都說你得癌症死了,都說好人不長壽!老天爺,哪有這樣的道理,你可是大好人啊……我們不讓你死……”

周圍爆發出笑聲,老袁笑得捂著肚子蹲在地下,臉漲得通紅,半天都喘不上氣來。

黃河渡口

一個磚窑接一個磚窑繞過去,開小麵包車的司機簡直要不耐煩了:“黃河邊上的磚窑總共也就這些,你們還要咋找呢?”

以前那些工人幹活的地方,已經是很多雲南和四川偏遠山區來的農民在做活,有的背著吃奶的孩子,有的還是十幾歲的少年,一車濕磚有800多斤重,瘦小的少年用脚在地上拼命蹬著,眼看板車要翻的樣子。

王小麗看著,眼泪又掉下來了:“孩子,你多大了?”少年停下來,汗要流到眼睛裏了,羞澀地笑,“十五。”

一個穿著體面的年輕人走過來,對王小麗說:“趕緊走,別給我們惹麻煩。”

王小麗又朝另一個磚窑走,紅提兜裏是孩子的照片、尋人啓事,還有饅頭和礦泉水。她的布鞋已經看不出顔色了,頭髮蓬亂得像很多天都沒有梳洗過。

老袁走累了,坐在車裏,不出聲,只抽烟。

不遠處,黃河的渡口已經可以渡人。蒼茫茫的天地間,這群人像土堆一樣,像茅草一樣。即使在船上,或許也沒有對岸,船到江心,回不了岸,也到不了對岸。只有在這看不見路的大地上走著,仿佛有路,又仿佛路隱藏在地表下面。

他們不知道路在哪里,于是只好問一切的神,胡小嬌祈禱說:“神啊,他也是您的孩子,他像羔羊一樣,你把他帶回來吧……求您賜福他,我們都是神的羔羊,孩子是您的小羊。既然您創造了他,求您保護他,讓他回到神的身邊,接受您的庇護。”

就在黃河岸邊,記者見到了那個從山西永濟磚窑回來的孩子,西安的斷腿少年張徐波(2002年被騙,被賣到私磚窑,日夜幹苦活幷多次慘遭毒打,最後被拋弃,雙脚凍傷後截肢),紀錄片鏡頭記錄著他現在的生活:

“唱個歌吧。”
“唱啥呢?“
“唱個你喜歡的。”
“……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
“還會唱別的嗎?“
“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的歌聲多麽嘹亮,歌唱我們偉大的祖國,從今走向繁榮富强。”

磚窑不遠處就是黃河,還是早春二月,掠過黃河的刺骨寒風夾著黃土,不停撕扯著低矮的衰草,發出“嘶嘶”的吼聲。這河水裏,張徐波的記憶,是兩個裝在麻袋裏沒有名字的尸體。

這群灰頭土臉的父母,站在離黃河不遠的地方,站在離磚窑不遠的地方,沒有聲音,四下望去,不見什麽人,只有淡藍而發白的天,和無邊的黃土地。

胡小嬌祈禱的聲音很快被風席捲而去,這蒼茫的大地,仿佛吞噬了一切的聲音。冷風卷著黃土吹進她的嘴裏,她的眼睛,她的牙齒,很快又被風卷來的泥土裹住,她只好把眼睛和嘴巴都緊緊閉住了。

回看百年蔣經國(南方報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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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看百年蔣經國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特約撰稿 王豐 發自臺北 2009-04-24 17:07:13

蔣經國去世21年多了,這位前臺灣地區領導人的大名,從來不曾像最近這樣被島內人士頻繁提起。蔣經國故去的這段歲月,臺灣歷任政治領導人,從不曾像馬英九以如此慎重的儀式紀念他。去年大選之後,就如同早年國民黨同志到北京香山碧雲寺祭告孫中山英靈的况味,旗開得勝的馬英九到桃園頭寮蔣經國靈寢,以勝選重新贏回執政權,告慰蔣經國在天之靈。迄至近日,馬英九高調紀念蔣經國,台灣的時空,似乎又回到1988年春天,蔣剛辭世時那段“痛失中流砥柱”的“後蔣經國時代”。

在人們心目中,依舊有若干關于蔣經國的未解之謎。可能有更多人不解,縱使島內藍綠對抗如此兩極化,蔣經國爲何總是民意調查中排名第一的領袖人物?他何以能備受臺灣民衆肯定?他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回到歷史的軌道上,透過當代人物的回憶,以及蔣經國自己的回憶,我們來回看存活在歷史空間裏的蔣經國,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蔣經國。

(一)青少年與留蘇時期

什麽樣的客觀環境,鍛造了一個像蔣經國這樣的政治領袖人物?20世紀許多中國政治名人,似乎都經歷了“意識形態塑造”、“政治生活淬煉”、“權力之爭奪與鞏固”幾個過程,蔣經國亦不例外。而蘇聯時期的“意識形態塑造”,更是蔣經國整個政治生命歷程中,最重要的部分。

懾于父威的壓抑童年

經國可教,緯國可愛——這是蔣介石給兩個兒子的八字概括。然而,蔣介石這位嚴父在兒子面前形諸于外的,却是一種冷峻得無以復加的威嚴。1922年春天,蔣介石的第三任妻子陳潔如,初見這位面形方厚、額高嘴大的農村孩童,心思細膩的陳潔如驚覺,經國被父親高亢的吼叫聲,嚇得全身顫栗。陳潔如問他話,這個11歲的男孩,只知羞赧地搖頭。陳潔如拉著經國的小手,叫他坐在椅子上,她發現經國全身始終抖個不停。

然而,當經國的弟弟緯國第一次出現在陳潔如面前時,蔣介石却放下了慣有的威嚴,臉上出現了少見的笑容,他抱起緯國,一邊逗緯國玩,一邊要孩子喊陳潔如“姆媽”。

同樣的蔣介石,他却以兩種截然不同的面貌,面對兩個兒子。人們可以解釋,緯國比經國小6歲,父親當然對老大嚴厲,而厚愛老二。或許是緯國自幼長得乖巧,討人歡喜,讓蔣介石心生憐憫,厚此而薄彼。經國、緯國幼時都住過陳果夫(1892-1951)在上海法租界的家,陳果夫太太曾經告訴緯國,幼年時代,緯國因爲體弱多病,蔣介石、姚冶誠(1887-1966蔣介石之妾)老是在陳果夫家樓上的閣樓裏,整天抱著緯國,陳太太見狀十分不以爲然,指責蔣介石、姚冶誠,“你們到上海究竟是來革命的,還是來抱孩子的?成天就知道躲在閣樓上抱小孩(緯國)。”足證緯國幼時比兄長經國得到更多父愛。

或許正是蔣介石對經國的嚴謹教育,才讓這個平凡的農村孩童,終成治國之才。1921年5月23號,蔣介石在寫給蔣經國的信上說,“經兒知之:爾《說文提要》讀完否?記得否?如已讀完記得,可請爾先生依余正月間所開書單,順序讀去,勿求其過速。……”

蔣經國見過陳潔如之後半年,在上海念萬竹小學時,又接到父親的來信:“經兒知之:……你的楷字,仍不見佳,總須間日映寫一二百字,以求進步。你校下學期既有英文課,你須用心學習;現在時世,不懂英文,正如啞子一樣,……你每星期有工夫時候,可到商務印書館去買些英文小說雜志看看;亦可以增長知識幷爲你弟訂兒童畫報,和兒童世界,各半年。……”

1922年10月13日的信上則訓示蔣經國:“……你的字還沒進步,每日早起,須要學草字一百個,楷書五十個,既要學像,又要學快。聞你讀過的孟子,多已忘記,爲什麽這樣不當心呢?……”

嚮往革命的狂飈青少年

15歲那年(1925年),上海發生了五卅慘案,這場反對帝國主義運動的導火綫,起因于日本資本家開槍擊斃工人顧正紅事件。蔣經國在一篇回憶文章中,詳述就讀上海浦東中學時期,連續參與了四次反帝示威活動。蔣經國這時開始嶄露頭角,他被同學選爲浦東中學示威隊伍的領隊,也當選抵制洋貨小組的領隊。

這一年的暑假,蔣經國去廣東探訪父親,反帝運動正風起雲涌,愛國青年紛紛“奔向廣東”。蔣經國說,黃埔的革命精神使他“深受感動”,他頭一次看到黃埔軍校墻頭張貼的巨幅標語:“聯俄”、“聯共”、“工農聯合”,他也看見許多俄國人在黃埔校園內,有人告訴蔣經國,全世界各國當中,俄國是中國唯一的朋友,蘇聯的統治者不是皇帝也不是上帝,而是工農當家。他向父親提出參加國民革命軍的願望,但是,他的請求被擔任黃埔軍校校長的父親拒絕了。

蔣介石顯然希望蔣經國多讀幾年書。爲使兒子死心,蔣介石索性把蔣經國送往北平,交給吳稚輝創辦的“海外補習學校”。蔣經國在北平讀了幾個月書,經邵力子引介,熟識了李大釗,李氏又援引蔣經國認識了很多在北平的俄國人,他們勸蔣經國不妨去蘇聯留學。莫斯科的中山大學,爲鼓勵中國青年前往就讀深造,給予十分優惠的條件。

嚮往革命,是蔣經國對外的說法,但是,不容忽視的一個重要動機,是4年前,也就是父親與陳潔如結婚前夕,蔣介石與經國生母毛福梅的離婚。蔣經國憂國憂時,自憐憐人,他既嚮往革命與急切愛國的激情,意欲逃脫父親嚴格管教的壓力,又急于遠離單親家庭(父母離婚)的破碎場面。最後,他選擇離開祖國,希望到 一個陌生的遙遠世界,尋求獨立自主的夢想。

與蔣經國一同搭乘貨輪前往蘇聯的青少年,一共有90餘人,這條貨輪先前曾經載運過猪只牲口,船艙裏濃重的猪屎尿騷味,令人聞之欲嘔。船在上海黃浦江等候出港,足足等了五六個小時,難忍船上臭氣和不習慣船上搖晃,蔣經國說,他差一點動了逃回家的心念,但見許多同伴留在船艙鋪位上,不禁自問:既然大家都能忍受,爲什麽我不能?我身爲黃埔校長之子,焉能半途開溜?
蔣經國很快融入團體生活,在航向蘇聯的貨輪上,開始溫習布哈林《共産主義ABC》、孫中山的《三民主義》等著作。1925年11月底的一個傍晚,蔣經國和一群中國青年抵達莫斯科。一個月後,他加入了共青團。初到蘇聯,蔣經國開始下苦功學俄文,幷努力研讀有關政治經濟學的書籍,還發表了兩篇有關中國局勢的文章——《中國的展望》、《中國北伐一定成功》。

從國民黨員變成托洛茨基追隨者

日後有許多評論家在月旦蔣經國畢生思想時,均將蔣經國歸類爲托洛茨基派,儘管歸國後,他極力回避類似的說法,但他在留俄時期却毫不掩飾他的托派色彩。

他就讀莫斯科中山大學時期的校長是拉迪克,拉氏也是教授蔣經國“中國史”的老師,時常在下課閑時與蔣經國私下討論。拉氏系托洛茨基派領導人物之一。

蔣經國當時自承:“碰巧我的觀點與托洛茨基的政治思想,不謀而合,于是許多人認爲我是托洛茨基的同情者。事實上,他們的臆測是正確的。”蔣經國和幾 位中國同學秘密研讀托洛茨基學派的著作,“對于托洛茨基要‘以革命的火炬燒掉舊世界’尤感興趣。後來我越來越熱衷托洛茨基學說,終至加入秘密學社。跟隨我 的同學日多,幷開始視我爲托派的領導者。”

鄧文儀(1905-1998,曾任蔣介石侍從秘書、“國防部新聞局長”、“內政部次長”)在回憶蘇聯留學經歷時,就把蔣經國、王新衡 (1908-1988,曾任職軍統、“立法委員”)等人留俄時的行徑,比喻爲“和反對派相呼應,反對俄共中央派”。因爲王新衡被共産國際中共代表王明(陳 紹禹)指控爲“浙江同學會”領袖之一,中山大學接連舉行三天三夜的清黨大會,决議處分王新衡等人,王氏還因而被蘇聯特務機關監禁4個月。

對蔣經國,王明則指控是他組織了“浙江同學會”這一反革命團體,蔣介石則是“給予幕後資助的主使者”。王明查扣了兩封蔣經國寫給蔣介石的家書,建議蘇聯當局逮捕蔣經國。

與王新衡相較,蔣經國確實沾了蔣介石兒子的光,真正迫使蘇聯當局對蔣經國采取行動,是在1931年秋天,蘇聯當局把蔣經國從中山大學(當時改名列寧 大學)中國學生訪問團的助理團長的職位上,調派他離開莫斯科,被送到莫斯科近郊的謝可夫村。被調職的原因,是他在列寧大學的一次會議上,公開抨擊王明。

此前,蘇聯當局數度駁回了蔣經國請求回國的申請,蘇聯當局采納了王明的意見,認爲“讓蔣經國回國,他一定會成爲蔣介石的得力助手,所以我們要把他留在蘇聯”。各種因素,他成爲滯留蘇聯最久的中國留學生。

于今回顧蔣經國這段留俄歷程,似乎不得不讓人承認,14年留俄歲月,正是鍛造一個具有鋼鐵意志人物的絕佳環境。

蔣經國的得力股肱王升,在日後曾經微妙突顯經國先生這段“蘇武牧羊”式的艱苦歷程,幷且把蔣氏的留俄故事,刻意作爲新造神運動的絕佳素材。儘管王升講述的故事,旨在完成對蔣經國的“造神”,神格化蔣經國,但我們仍可從中感受到蔣經國那段艱危歲月茹苦含辛的真貌。

王升回憶,在一次偶然機緣裏,蔣經國脫口而出一句話:“歷史上,很少有像我這麽苦的人!”王升在向台軍發表演講時說,蔣經國一生中,不曉得吃過多少苦,在俄國14年,他做過苦工,從做粗工開始,做翻砂工,用鐵錘把鐵板錘平。蔣經國耕過田,俄國實行集體農場,派他到謝可夫農村,在那裏,沒有床睡,沒有飯吃,還好遇到了沙勿牙老太太,收容他到家裏住,給他麵包、紅糖。蔣經國做過衛生管理員,專門負責掃厠所。斯大林把他充軍到西伯利亞,在烏拉爾地方做礦 工,工作强度大,但是却吃不到足够的麵包,如果工作沒有做好,還會挨皮鞭。

王升講述,蔣經國在俄國身無分文,還討過飯。有一回,蔣經國發覺一家餐館後面的水溝裏,漂著一層油水,他餓得頭暈,想辦法把這水溝裏的油水刮起來, 用一隻罐子裝好,再找東西來燒,就吃煮熱的“油水”填肚子。天下大雪,夜裏冷得不得了,蔣經國找到一個大垃圾桶,在桶子中間挖個洞,他委身蹲縮在桶裏,度過寒夜漫漫。蔣經國半路上病倒了,多虧遇到另一個要飯的孩子“小彼得”,把每天討來的飯,比較好的東西給他吃,才沒餓死。後來,“小彼得”死了,蔣經國曾 寫過一篇文章《永遠不要挂起白旗》,紀念這位患難之交。

蔣經國滯留蘇聯,1927年間,他申請加入蘇聯紅軍,被派到駐扎莫斯科的第一師,當過兵,曾進入列寧格勒中央紅軍軍事政治研究院;也當過莫斯科電機工廠學徒工,在烏拉爾金礦場當礦工後,又當過烏拉爾重機械製造廠技師、助理廠長、《重工業日報》的主編。

蔣經國腦海中最深刻的記憶,在蘇聯留學、落難12年,特別是最艱困危難的歲月裏,“我在烏拉山重機械廠多年,唯一對我友善的就是方良。”“她是個孤女。我們在1933年認識。她當時剛從工人技術學校畢業,在那家工廠中還算是我的部屬”,“1935年3月,我們終于結婚。”

30多年後,當他父親把國民黨當局的權柄交接給他,他竟日奔波于臺灣、金門、澎湖……山巔海濱,他一身素色夾克外套、鴨舌便帽、舊長褲、布鞋,輕車簡從的裝扮,與他在莫斯科中山大學信仰的托派思想,和他流放西伯利亞、當工人、當農夫的形影,似有前後輝映、异曲同工之妙。

(二)回國之後的政治生活

蔣經國于1937年春天回歸祖國,蔣介石在經國結束在老家閉戶讀書歲月後,正式派遣他到江西歷練,開啓了蔣經國“政治生活淬煉的時代

蔣經國的共産主義天堂

江西宜豐籍、畢業于中央政治學校、江西時期曾任蔣經國秘書的漆高儒說,早先,贛南是令江西省主席熊式輝十分頭疼的地方。熊氏委任的贛南各縣長多半上 不了任,一上任就要飽嘗地方民團毆辱,像熊式輝派任的安遠縣縣長齊振興,上班第一天差點被地方民團綁赴刑場槍斃,齊太太聽說丈夫要被槍斃,嚇得在地上打滾 哀求饒命,備極羞辱。蔣經國的前任,江西第四區行政專員劉己達,才上任,也在贛州遭地方民團毆打羞辱。

漆高儒認爲,熊式輝任命蔣經國到贛南,起到了震懾地方的作用;縱使地方上的土豪劣紳再蠻橫,諒他們也不敢對蔣經國動粗。熊氏想借著蔣太子的威名,整頓完全不聽命于他的贛南地方。
然而,蔣經國也不是完全仰仗著父親尚方寶劍的光環,江西的一片江山,還是靠蔣經國胼手胝足打拼出來的。

漆高儒曾講述過兩段故事。江西崇義縣的山區裏,有位知名的土匪頭子周盛連,周某住的碉堡石屋,裏邊可以容納匪徒兩三百人,在地方上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敵”。

周盛連知道蔣介石的兒子來走馬上任了,便發了請帖邀蔣經國上山喝酒。蔣經國依約赴會,帶了幾個隨員,未帶任何刀槍武器,赤手空拳上山。酒過三巡,周 盛連起身告訴蔣經國,你是蔣委員長的兒子,有福不享,跑到這裏向我這壞蛋說好話,我向您保證,只要您在贛南一天,我就一天不做土匪,如果你走了,政治又壞 了,我爲謀生,說不定賊骨難改云云。

蔣經國以單刀赴會的勇氣,無异“招安”了過去凶悍無比的土匪頭。對難纏且不講道理的土匪,蔣經國則是以硬碰硬,像人稱“唐老虎”的土豪劣紳,他就發動拂曉突擊,趁睡夢中,把這只“唐老虎”綁到專員公署嚴辦。

憑著軟硬兼施的法子,蔣經國先把爲患贛南最烈的土匪豪門,殺了一次威風,然後再拿出他的政略與治理方案,一步步解决地方上的疑難雜症。蔣經國在贛南 使的“殺威風”方略,流風所及,是否成爲爾後治理其他地方的既定模式?在上海“打老虎”,在臺灣肅清地下黨組織,蔣經國新官上任,似乎總不脫這種殺威風的模式。

經過清鄉、剿清土匪的步驟以後,蔣經國在贛南開始推動“建設新贛南三年計劃”。蔣經國有句口號:“要將贛南建設成爲一個人民的勞動生活樂園”,往往令人聯想起蘇聯斯大林時代實行的指令經濟。

蔣經國永遠的十字架:章亞若

李煥(1917-,湖北漢口人,中央幹部學校研究部第一期畢業,蔣經國大陸時期的嫡系骨幹)是蔣經國最信任的親信之一,據李氏回憶,蔣經國出任“總統”後,某次李煥向他報告各部會業務,談到“外交部”時,無心帶了一句:“章孝嚴在‘外交部’表現得不錯,大家都對他的評論很好。”(按:章孝嚴、章孝慈系蔣經國與章亞若的雙胞胎兒子,是蔣孝嚴未認祖歸宗前之姓名,時在臺灣外交部門任職。)

蔣經國聞言只是看著他,幷未答腔,李煥趕緊轉移話題,過了好一會,公事談完,蔣經國突然沒頭沒尾冒出一句話:“一個人年輕時的言行要謹慎,否則就會背負一生的十字架。”

蔣經國所謂的“背負一生的十字架”究何所指?是指與章亞若的婚外戀?或是指章亞若成謎的死因?

王升生前也曾向友人提起章亞若的種種,王升記得,蔣經國在江西任職“三青團江西支團部青年幹部訓練班”主任時,有一位年齡較大的女同學,總是以全班的“大哥”自居,見到同學,就熱情招呼“老弟”、“小老弟”,表現得和藹可親,這位女同學,就是章亞若。

王升記憶中,蔣經國每個禮拜四下午排定的時程,是接見民衆,章亞若就在蔣經國旁邊擔任登記聯絡工作,而且時常陪同蔣經國到處訪視民衆。照王升的說 法,“她是蔣經國生命中遇見的第一個中國女人,且又長得漂亮能幹,時間一久,彼此便滋長出情苗。過了一段時間之後,章亞若被秘密送往桂林,準備在那裏生産……”

爲了回避父親蔣介石、妻子蔣方良的注意,蔣經國以“赴廣西考察縣政”爲名,悄悄潜赴廣西桂林。恰巧,章亞若就在蔣經國于1942年農曆春節前往桂林探視團聚時,生下一對雙胞胎男孩,蔣經國爲之取名孝嚴、孝慈。

關于章亞若的死因,各種說法莫衷一是,王升的說法是“突然逝世”。江西時期做過蔣經國秘書的漆高儒,有段故事:某日,一位戴著墨鏡的黃中美秘書,與徐季元秘書,來到漆高儒的辦公室,黃憤憤然地說,章亞若在桂林太招搖了,本來應該在桂林隱身的,却頻頻參加外邊的應酬,完全以專員夫人自居,這將影響經國兄的前程,讓委員長知道那還了得。黃中美聲稱,爲了專員的政治前途,只有把她幹掉。徐季元不贊同黃的計劃,連聲說,不要,經國兄和她總是夫妻一場,幹掉了她,經國兄會很難過的。黃中美則辯稱,經國兄的政治前途勝過一條女人的命,徐季元要黃三思,黃斬釘截鐵地說:“我會負責。”

黃中美放話殺章亞若的3周後,章亞若果然在桂林去世。據漆高儒說,章亞若死後幾天,蔣經國始終戴著一副墨鏡,以掩蓋眼眶中的眼泪。

上海打虎 反遭虎噬

1948年8月23日,這一天是蔣經國奉蔣介石之命,赴上海從事“經濟管制工作”的首日,所謂“經濟管制”,按當時的大白話來講,就是“打老虎”的意思。

蔣經國在當日寫給蔣介石的家書上說:“美援物資如何運用,使其能作爲平抑物價之用。請大人命令有關機關,切實研究執行。今後在工作過程中,重大問題 向大人請示與報告外,其餘問題皆擬就地解决,以免多煩大人之心也。”蔣經國信中所謂“就地解决”,其實就是“先斬後奏”的意思。

問題可能就出在蔣經國的“就地解决”上。譬如,上海素有煤炭大王、火柴大王之稱的劉鴻生,由于畏懼蔣經國的威逼,被迫忍痛交出黃金800條(每條金 條重10兩),230萬美元、銀元數千枚。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總經理陳光甫,抗戰時期曾到美國爲國民政府奔波借款,曾經受到蔣介石嘉許;金圓券發行後,蔣經 國與之會面,陳光甫迫不得已交出114萬美金,全部“移存”中央銀行。金城銀行總經理周作民惟恐也被蔣經國“召見”,嚇得不敢住在家裏,幾乎每天晚上得換 住所睡覺,最後仍被蔣經國手下騷擾,萬不得已,只有托病住進上海虹橋療養院,警察局這時仍窮追不捨,派人直接進入醫院,强迫周作民簽名具結,非經有關部門 批准,不准擅離上海。

類似這種强兌黃金、强交美鈔外幣的事,不一而足,這些聞所未聞的奇事,傳到上海市長吳國楨(按:吳國楨畢業于北京清華大學 ,留學美國取得普林斯頓大學哲學博士等學位)耳裏,自然令這位受美國教育的市長氣憤不已,在充滿自由主義色彩的吳氏眼中,焉可容忍蔣經國用人爲手段,强力壓抑物價,嚴打囤積居奇,强令企業家交出金銀。

王升回憶上海打虎,提起會見吳國楨的經歷,猶不免誠惶誠恐。吳市長在與王升的問話中,對上海經管的不滿,溢于言表。以當時吳國楨的身份,當然不是針對“戡建總隊”一位大隊長而發的,真正的發泄對象是對蔣經國。吳國楨與孔宋家族關係至爲密切,吳氏與王升的對話,似乎預示著一場風暴的即將登場。

各式各樣的傳記著作,均直指蔣經國上海打虎不成,反遭虎噬,系與孔令侃(孔祥熙之女)揚子公司事件有關。諸多史料印證,其時孔令侃本人幷未因爲“揚子公司事件”而遭致拘捕。但也正因蔣經國在關鍵時刻未下手逮捕孔,才會導致杜月笙“將所能控制之工廠,均以原料缺乏爲辭,逐漸停止開工,幷促成黑市交易,搶購風潮,藉以報復”。社會輿論衆口鑠金,對蔣經國形成空前强大的精神壓力。沒逮捕孔,成爲蔣經國上海經管被批評虎頭蛇尾的根本原因。

這也間接使得“蔣太子”上海“打老虎”行動演變成一場鬧劇,蔣經國當年上海打老虎的部屬王章陵曾著《蔣經國上海打虎記》一書,他回憶說:“……有關 這一件事情,是是非非的謠言滿天飛,甚至謠傳蔣中正總統赴東北視察後决定在上海停留幾天研究問題,蔣夫人聞訊亦趕到上海,成爲蔣經國上海經管時遭受到的種 種壓力中具有最大殺傷力的反撲,幾乎令蔣難以招架。……”

(三)臺灣時期之威權統治

取得信任與特務治國

蔣經國上海打虎失敗,以迄徐蚌會戰(淮海戰役)國民黨軍兵敗,蔣介石迫于時勢,1949年元月黯然引退,幷以國民黨總裁身份,退居溪口老家,繼續遙 控國民黨當局黨政軍。在這段風雨飄搖的歲月中,蔣經國時刻追隨父親左右,凡1年3個月,這段關鍵的艱危歲月,無分晴雨晨昏,亦無分炮火連天,性命交關之 際,爲父子間之互信奠定了强固根基。

時任蔣介石座機駕駛的衣複恩親身經歷了蔣揮別大陸的最後情景:1949年12月10日,成都即將失去控制,下午2時許,蔣介石、蔣經國父子在少數侍 衛人員隨扈之下,抄小路快步走到鳳凰山機場。蔣介石搭乘的C-54座機起飛不久,地面留守的憲兵也快速撤退。衣複恩說,我們從此離開大陸,飛向臺北,千山萬水,不勝依依,“這一飛,竟成蔣總統與這塊土地的最後一別!”蔣經國在這一天的日記上寫著:“此次身臨虎穴,比西安事變時尤爲危險,禍福之間,不容一 發。記之,心有餘悸也。”

蔣經國終于贏得了父親的完全信賴,蔣介石遂將關係國府統治基礎最核心的特務組織,全部委由經國掌管經營。

早在大陸重慶時期,蔣經國就意圖染指情報特務組織。只是,斯時軍統有戴笠强勢領導,中統有CC系統人馬盤踞,對蔣太子的“覬覦”,向來抱持敏銳之提 防心,在國民黨核心扎根未固的蔣經國,別說想見縫插針,就算想立足其間的餘地都沒有。直到國民黨一敗塗地,撤守臺灣.此前,戴笠早已死于空難,CC系也因 爲蔣介石對其頗有微詞,而陷分崩離析群龍無首之境。天下大亂,形勢大好,蔣經國遂有趁亂統一殘餘勢力的機會。

曾于1959年任職調查局(中統到臺灣之後的繼承單位)第一處副處長的李世杰透露:直到1955年,蔣經國由“總統府機要室資料組主任”躍升“國防 會議副秘書長”,而以他手下新成立的“國家安全局”取代“資料組”之後,他對調查局(及各情治機關)的控制,漸由工作領導而及于人事與經費的掌握控制……

這是蔣經國掌控特務機關全盛期的開始,無論軍統、中統,所有大陸時期的舊特務機構的繼承單位,全部牢牢掌握在蔣經國手上了。

曾任美國中央情報局駐臺灣辦事處主任的克萊恩(Ray S. Cline),第一次見到蔣經國,克萊恩從下榻的“吳賓館”(臺灣省主席吳國楨官邸)拾階而下,見到有一僕役打扮的矮小男子,十分溫和有禮地站在樓梯口, 耐心等候克萊恩等人下樓,同赴宴會。等相互介紹,克萊恩才驚覺這位“僕役”竟然就是蔣介石的兒子蔣經國。

這位美國派駐在臺灣的最高情報首腦,終于發現蔣經國不僅是特務部門的主其事者,更是蔣介石力圖積極建設臺灣,托付以重任的主要執行者。在位于臺北市 長安東路18號的那幢日式木造寓所,蔣經國曾在客廳裏放映一部來台初期拍攝的紀錄片,內容是他帶著工程人員踏勘尚未開通公路的山區,在海拔兩三千米的叢山 峻嶺之間,冒著性命危險,和一群退役軍人轉業的築路工程人員,披星戴月,翻山越嶺,逢山開路,遇水架橋。克萊恩逐漸從點點滴滴的印象中,積累起對這位國民党政治新强人的崇敬之意。

早期,臺灣無法自製治療糖尿病的胰島素,克萊恩透過美國中央情報局的管道,定期送胰島素給蔣經國服用。

被曲解的白色恐怖

今天,當强人已化爲頭寮靈寢冰冷棺椁裏的朽骨時,島內許多异議人士,特別是一些台獨原教旨主義者,總是把蔣經國比喻作白色恐怖的魔頭。其實,真正研究島內白色恐怖歷史的人會明白,白色恐怖的主要“專政對象”,不是台獨分子,更不是島內百姓,而是中共地下黨,或者說是共諜。甚至國民黨黨內鬥爭的犧牲者,其人數都遠多于籍隸臺灣的人士。換言之,大陸籍,尤其被懷疑是共産黨者,幾乎占了白色恐怖犧牲者的9成以上。

例如,曾經被蔣介石以“反共作家”名義召見的李世杰,在進入調查局多年、幷擔任調查局第一處副處長後,被誣以“匪諜”,而坐穿牢籠20年。

與蔣經國稱兄道弟、主持過國民黨對大陸空中偵照情報搜集、當過“空軍總部情報署署長”的衣複恩,1966年7月間收到一紙傳票,要他到軍法處“談一談”,依約前往“一談”,衣複恩就莫名其妙地被關了3年。

從恐怖統治到民主之路

美式民主與俄式恐怖統治,原本是處在兩個對立面的矛盾事物,是冷戰時期兩個不共戴天的世仇,但是,這兩大仇家却在臺灣“相生相剋”的吊詭規律下,竟成爲冰炭共存、共冶一爐的世界奇觀。

初來臺灣,蔣經國基于清除島內共産黨地下勢力的考慮,全力實施特務恐怖統治。若干年後,民智漸開,蔣經國的左手維持特務政治結構,右手則開始落實美 式民主。同樣一個蔣經國,竟然能把兩種敵對事物,巧妙統一起來。是以,在島內某些自由主義者的心目中,與其寧說蔣經國是一個威權時代的强人,不如說蔣經國 是一個兼容幷包“魔”與“神”的雙重人格型領導人。

在建設臺灣的思維當中,蔣經國一直難以跳脫青少年時代形成的俄式計劃經濟邏輯。有人甚至不諱言,使臺灣經濟進一步飛躍成長的“十大建設”工程,其實都有某種程度的蘇聯風格。此外,蔣的內心世界中有更多的“恐共”成份,這不自覺地成爲他執政之路的特色。

鑒于1948年上海打虎失利的歷史教訓,蔣經國始終堅信物價穩定是社會安定、國家安全的基礎,所以他無法坐視百姓每天都要食用的黃豆等生活必需品的 價格飛漲。曾經在“行政院院長”秘書室服務的葉昌桐將軍(1928-,福建福州人,海軍上將),寫過一篇題爲《李國鼎與蔣經國的爭執》文章。據他回憶,某 日,他正送緊急公文到蔣經國辦公室,此時“財政部長”李國鼎前脚剛離開,只見蔣經國氣衝衝地把公文重重往桌上一丟,嘴裏絮絮叨叨自言自語:“‘財政部長’ 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才能幹的!”原來“院長”和李國鼎又爲該不該補貼黃豆價格,大吵了一架。吵歸吵,最後蔣經國還是采納了李國鼎的意思,足證蔣經國還是有 容人之量。

在臺灣歷經兩次政黨輪替之後,回顧蔣經國走出來的民主道路,令人有無限感慨與不勝唏噓之感。蔣經國是如何進行民主化改革的?他在進行民主化改革進程中,遭遇過哪些挫敗?他如何辨識台獨與民主之間的分野?……諸如此類的問題,始終縈繞在島內民衆的腦海。

依照西方民主政治發展理論的講法,當一個傳統威權國家的總體經濟逐步脫離貧窮,達到小康社會的境界,菁英分子或者社會經濟地位在一定水平以上的公民,會産生一種希望參與公衆政治的自覺。于是,這個威權國家便開始面臨“資源與權力重新分配”的問題。

但是,吊詭的是,沒有一個政治學者能够提得出一套更數據化的論證,比如說,究竟國民人均所得達到多少美元以上,才叫做“小康社會”?社會學家也許可 以畫出一條貧窮綫,告訴我們,凡低于這條綫以下,或者人均所得低于多少美金以下,就可以稱之爲“窮人”。可是,政治學者顯然很難畫出一條綫,可以名之曰“民主綫”,或者“獨裁綫”。

是故,現代政府設計的社會福利制度,可以對“貧窮綫”以下的人民施以法定救濟措施,然而,却沒有一個傳統型政府有先知先覺的本事,可以預估何時是該讓政治更民主、更開放的時間點。睿智一點的政府,會逐步開放若干權力,逐步擴大人民的政治參與。但是,什麽時間點開放是最佳的選擇?開放的步伐應該走得多快?該先開放哪一個層級的權力?是地方與中央同時開放,還是先開放地方再開放中央?恐怕都沒有既定的答案。這些林林總總、大大小小的問題,都考驗著領導人的智能。

蔣介石于1950年7月2日宣布開始實施地方自治,幷選擇最偏遠的臺灣東部的花蓮縣,首先開放縣議員選舉。

蔣介石還率先提携本土菁英,此一政策,較諸1970年代晚期的“催台青”本土化運動,早了至少20年。他開放大量的本地青年,透過文官考試的途徑, 進入國民黨政府團隊。到1972年,蔣經國組閣當“行政院院長”,大量選拔台籍菁英進入內閣隊伍,走的亦複是他父親走過的菁英政治老路。
1972年12月23日,蔣經國開始實施所謂“動員戡亂時期自由地區增加中央民意代表名額選舉”。換言之,被黨外异議人士詬病的長期不改選的“萬年 國會”,即將注入臺灣本地新血輪。(編者注:現在的臺灣“立法院院長”王金平,當時還是台南的工商企業主,就是由此踏上政壇。)這也意味著,原本政治參與 局限地方層級的議會,即將擴大到中央層級的議會。

發生于1977年底的“五項公職人員選舉”,在臺灣北部的桃園縣(桃園亦是蔣介石陵寢)擦出了國民黨撤台以後,最嚴重的一場群衆暴動事件的火花。

這樁發生在桃園中壢的暴動,照异議人士日後撰寫的文章,指稱其起因是中壢國小的投開票所發現所謂“作票事件”而引發。失控的暴徒入夜之後燒毀了中壢警察分局,從白天到黑夜,不少軍車、警車被翻倒、砸毀,群衆阻擋了南北縱貫公路。軍警出動,嚴陣以待,但都奉命不得携帶槍械武器。有不少徒手軍警遭攻擊而挂彩。

黨外人士指控國民黨作票,實系子虛烏有,因爲,當天開票結果顯示,黨外候選人許信良是以22萬票,贏過國民黨候選人歐憲瑜的13萬票。那場無端引發的暴動騷亂事件,事後證明根本是群衆受到捕風捉影的謠言蠱惑,而闖下大禍。

台獨意識的魅影真正飄蕩在臺灣上空,是發生于1978年12月10日的高雄事件(當年黨外及以後之民進黨人稱之爲“美麗島事件”)。這場暴動事件, 儘管暴徒拿著鐵棍、木棒等凶器,攻擊現場圍堵游行場面的警察、憲兵,由于憲警得到上級指示“打不還手,駡不還口”,暴徒幾乎沒人遭受憲警的主動反擊,反倒是現場維持秩序的憲警人員,大量受傷送醫。

“中壢事件”與“高雄事件”結束後,臺灣恢復了短暫的平靜,但很快,群衆滋擾事件又在臺灣各地,包括臺北市,甚至桃園中正機場,不斷上演。各種街頭暴力事件開始層出不窮。蔣經國始終以懷柔策略待之。

當島內經濟成長逐年攀高,百姓生活水平亦同步成長的1970年代,人民爭取參政權,要求民主的呼聲,也逐漸充斥島內。令人憂慮的是,高喊民主的人群當中,有不少人的真正目的,是爲了搞臺灣獨立。

台獨問題的形成

如果翻開1950年代的歷史檔案審視,人們很容易就發現,被台獨人士嚴詞批判的“白色恐怖”,在這段期間被槍斃處决的,絕大多數均系外省籍,他們被指控是所謂“匪諜”。不過,白色恐怖却被台獨人士擴大成專事對付台獨勢力的牢籠與凶器,蔣經國更被視爲幕後最大黑手。

國際冷戰格局改變,臺灣蔣氏政權的利用價值銳减,美國拉攏島內本土人士。左支右絀的蔣經國,竟連逮捕黨外人士陳菊,都遭美國當局以斷絕武器買賣威脅,蔣經國只好被迫下令放人,更遑論做出其它强勢壓制反對勢力之作爲。

民進党人士編寫的《綠色年代》一書,上册第57頁,有一段頗有深意的叙述:“(1978年)10月下旬,美國駐台大使在希爾頓飯店約見陳菊,與當時 到臺北訪問的國務院中國科科長費浩偉(Harrey Feldman)見面,費浩偉告訴陳菊:‘你能够獲得釋放,是以武器和國民黨換來的。’”原來當時費浩偉的辦公室桌上,擺了一份國民黨買武器的清單,陳菊被抓後,費浩偉就刻意擱置這項武器采購,國民黨瞭解後釋放陳菊,費浩偉才批准此公文。

到了1984年10月,突發旅美華裔作家江南(劉宜良)遇刺身亡,扯出臺灣情報單位涉入此案之內幕,引起美國里根當局之嚴重不滿。此後,蔣經國對黨 外异議人士的控管更形鬆手。兩年後,以黨外人士爲核心班底的民進党成立,儘管該黨相當程度上與台獨理念若即若離,蔣經國可能因爲投鼠忌器,未加制止。

蔣經國心裏對美國暗助台獨運動的蠻橫作風,可能敢怒不敢言,但是,他在處理接班人問題上的疏于算計,恐怕更是臺灣走向一條歧途的主因。

李登輝問題

關于李登輝的政治背景──曾經是台共成員、接近台分子的書面報告,在蔣經國當政的年代,可以從情報單位陰暗的檔案室裏,搬出一大摞來。

多年以前,筆者訪晤前情報局督察室主任谷正文,谷老曾當面出示若干文件檔案,證明李登輝的身份背景。穀老在他著的《白色恐怖秘密檔案》第241-245頁寫道:

“李登輝加入中國共産黨,大約是民國35年前後。……民國43年,警務處逮捕潜逃至嘉義藏匿多時的葉城松,李登輝再度出現在他的供詞之中,他說:‘ 我參加共産黨,介紹人是李登輝,我進入組織後,接受楊廷椅領導’。……訊問時,牛坤樹坐在辦公桌後面,我坐在桌旁沙發上,李登輝則恭謹地端坐在門邊木椅上。這位農復會技正,長型臉孔,是一個典型戽鬥。他剪了一款短而整齊的西裝頭,在應訊中,李登輝以很誠懇的態度坦承了參加中共在臺地下活動的經過,他說:‘那是一個青年學生的錯誤,請你們給我機會悔改。’”

按在蔣經國最後歲月長年陪伴在側的么兒蔣孝勇的說法,蔣經國晚年原本的布局,是希望孫運璇繼續再做6年“行政院長”,與蔣經國的6年“總統”任期同時届滿時,蔣經國即交棒給孫運璇。

顯然,蔣經國提名李登輝爲“副總統”,不過是備位人選,而非真正的接班人。但蔣經國似乎沒有考慮清楚,李登輝的台共身份只是“顯性”,真正麻煩的是隱藏在他腦子深處的日本皇民化思維,與台獨思想。

孫運璇的中風,打亂了蔣經國未來的人事安排,蔣經國的突然亡故,更打亂了國民黨的執政命運。按照國民黨當局奉行的《中華民國憲法》,“副總統”李登輝順理成章接任“總統”。1988年元月13日,蔣經國時代告終,李登輝時代揭開帷幕。

總結

傳記作者漆高儒認爲,蔣經國“是一個勤勞的人”、“是一個親兵親民的人”、“他和百姓群衆很接近”、“他是一個認識時代的人”。

蔣經國惟其是一個勤勞簡樸的人,才可以締造臺灣經濟奇迹的成果;惟其是一個親兵親民的人,才有台人對他的感念與肯定;惟其和百姓群衆很接近,所以他 的施政作爲才能貼近民意;也惟其是一個認識時代的人,他對島內,先是民主開放,解除黨禁、報禁,繼之又解除戒嚴,開放臺灣民衆赴大陸探親,卸除兩岸近40 年的人爲藩籬。

漆先生可能遺漏掉了點評,蔣經國是一個反台獨、主張大一統的中國人。蔣先生爲反台獨,作出的努力有目共睹。當然,蔣經國晚年最大的遺憾,也是他自己 最大的創痛,就是得不到部分异議人士的諒解。令人遺憾的是,如果他能延壽若干年,相信兩岸關係可以走得更平順,而不致多跋涉了20年的漫漫崎嶇路。

1987年12月25日上午,蔣經國參加在臺北市中山堂舉行的“行憲四十周年紀念”典禮。

當天上午9時,蔣經國坐著輪椅抵達會場,當他開始致詞時,坐在第14排中間的11個民進党“國大代表”,突然站起來,同聲喊叫“全面改選”(全面改 選“國會”),蔣經國簡單致詞幾句後,因體力不勝負荷,請“國民大會”秘書長代爲宣讀書面講詞,當何宜武念稿念到有關充實“中央民意機構”的內容時,那幾個民進党“國代”又起身再次叫嚷“國會全面改選”,還拿出一面書寫著“全面改選”的白布條。

據蔣孝勇事後追述,“行憲四十周年紀念”典禮過後,蔣經國顯得抑鬱寡歡,整天不講話,顯然心理受到很大挫折感。1988年1月10日,蔣孝勇陪侍床前,蔣經國忽然開口說話:“我一輩子爲他們如此付出,等到我油盡燈枯時,還要給我這種羞辱,真是于心何忍?”

3天后,經國先生吐血而卒。

郭建梅,你怎麽還在做公益律師呀?(南方報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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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建梅,你怎麽還在做公益律師呀?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衛毅 發自北京 2009-04-22 10:47:39 來源:南方人物周刊

• 郭建梅(中坐穿黑夾克者)和北京大學婦女法律研究與服務中心的同事們

今年3月,來北京訪問的希拉里第六次接見了郭建梅

郭建梅走在冬日的鄉間小路上,羊群在她的身後,遠山迷蒙,寒氣襲人。“公益律師這條路不好走,我却走了12年。”畫面裏傳出郭建梅的聲音。這是一則電視廣告的片段。

事實上,郭建梅從1995年12月開始做公益律師,到現在算來是14年了。

廣告在審查時還遇到點小麻煩,因爲畫面上出現了農民工三根被綳帶包扎的受傷指頭,有關部門認爲這樣的畫面給人的刺激過于强烈。現實是,在郭建梅辦案的過程中,所見之情形不用說是三個指頭受傷,“胳膊腿掉了的都有。”

北京大學法學院婦女法律研究與服務中心在北京北四環東路的一處公寓裏。這是郭建梅1995年與同伴創建的NGO。辦公地點已經搬了好幾個地方。最初的辦公場所是中關村一處簡陋旅館的地下室。

北四環東路辦公室旁的一套房子正在裝修,敲擊的聲音不時傳出。這是新租下來的房間,加上原來租的房間,辦公面積一共是300多平米。這裏一年的租房費用10萬元,幷不算貴,北京一些大的律師事務所一年花掉的房屋租金達上百萬元。

郭建梅接拍這則廣告獲得的酬勞是100萬元人民幣。她沒給自己留一分錢,所有錢都捐給了中心。這筆錢能加快中心公益事業的拓展:從婦女擴展到其他弱勢群體,比如農民工、下崗工人、殘疾人等等。一個公益律師網絡將會被建立起來。

對于是否要接拍這個廣告,郭建梅一直非常猶豫。她不想讓自己所做的公益事業帶上商業的成分。她的丈夫——作家劉震雲——也勸她最好不要接拍。

最後還是接了。“這樣可以把公益律師推向大衆,讓大家知道,社會上還有這樣一個群體。”

郭建梅、劉震雲和女兒 圖/受訪者提供
一群孤苦無告的上訪者擠在郭建梅的辦公室,尋求法律救助 圖/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



中心的辦公室挂著一個“家”字。午飯時間,他們在會議桌上鋪上報紙,幾盤簡單的熱菜端了上來。一種帶有葱香的面餅是大家喜歡的食物。中午飯每個人的標準是10塊錢。

整個中心一共是12個人,包括3個行政人員。郭建梅是中心主任,月薪6000多塊錢,這是中心最高的工資。其他律師的月薪是三五千塊錢,行政人員更 少,兩千多。適逢節日時,會有二三百塊錢的補貼。年底每人會有500塊錢的過年費。中心每個律師每年至少要辦15個案子。14年來,他們辦了兩千多個。

“如果憑著我現在的資源,做商業律師的話,收入會比現在高很多很多。”郭建梅分析自己之所以傾心傾力于這樣一項艱難的事業,童年的經歷是她心裏的種子。

1960年3月,郭建梅出生在河南滑縣。雙魚座,A型血。“這樣的人會很執著。”

在河南老家,她的奶奶43歲去賣饃的時候,餓死在路上。“她又冷又餓,就是不敢吃饃啊。”奶奶的死,讓她思考中國男權文化下婦女所處的位置。

兩歲時,她被從河南農村送到北京跟姥姥姥爺生活。3個人住在三裏河一間十多平米的工廠宿舍裏。姥姥從農村來到城市,白天保姆,晚上帶她順著路燈的光亮撿破爛。她記得姥姥的背影:邁著小脚,手裏拿著撿來的垃圾,後背挺得筆直。

姥爺是工人,下班後會給郭建梅帶回些爛桃子,“味道很香”。時至今日,爛桃子的味道都能喚起她對童年生活的回憶。

在院子裏,郭建梅從河南農村來,土氣,不會說普通話,想跟其他孩子玩,別人都不帶她。她還是喜歡跟著去。一次,她跟在後邊,別人把門一關,夾住了她的手,血順著門框流了下來。“你看,我手上這個地方高一點,就是當年被夾過的。”

最令她心痛的一幕發生在一個元宵節。大家提著各色燈籠走街串巷。她的姥爺買了一個粉紅色的畫著菊花的燈籠,對她說,小梅啊,跟著他們去走走吧。她就 提著燈籠跟在一群小孩的後面。有人發現她跟著,轉過身就把她的燈籠踢到地上燒著了。月亮底下,她的眼泪嘩嘩地流。“我當時覺得整個世界都毀滅了。”

“這些受傷的經歷,對孩子的成長也許不好,但這些確實影響了我的性格,特別要强,特別希望幫助弱勢群體。我跟劉震雲和我女兒在內,在街上遇到要飯的,都要給人擱上一塊錢。”

郭建梅跟劉震雲出去的時候,看著農民工扛著大包從面前走過。劉震雲會說,你看,這就是我兄弟。“當年我們如果沒有從農村考上大學,也許就是另一條路。”

8歲那年,姥姥把郭建梅送回了河南農村。上高中的時候,她覺得“郭建梅”這個名字太俗太女氣,還曾給自己改了名字:郭永攀。“永攀高峰的意思。”她在床圍子上寫著:我一定要考上北大清華。後面連著畫了10個感嘆號。

1979年的高考,郭建梅以河南安陽地區第一名的成績被北大法律系錄取。

考上北大在當地是件大新聞,郭建梅特別自豪。她記得很清楚,北大寄錄取通知書的信封比一般信封要大得多,她慢悠悠地騎著自行車,把信封很顯眼地拿在手上,希望別人能看到這是北大寄來的。

到了北大後,情形開始變化,郭建梅傻了眼。在班上,她是12個女生中最窮的兩個之一。別的同學家境好,又洋氣。看著別的女生戴著眼鏡念泰戈爾的詩歌,她甚是羡慕,自信心受到打擊。

她在北大一位同學的宿舍裏認識了劉震雲。劉震雲和她是河南老鄉,高她一届,讀的是中文系。第一次見面,劉震雲一開口就是托爾斯泰之類的,她感到有點暈。“當時就想走,聽不下去。”在她的印象裏,中文系的人比較浮躁,靠不住。

有一次,她看到劉震雲手上貼著膠布,問,這是怎麽回事。劉震雲開玩笑說,拉小提琴拉的。“後來發現根本不是。”那其實是劉震雲正患皮炎。她覺得這人怎麽瞎說話啊,心裏感到有陰影。“我當時的日記裏出現得最多的就是‘陰影’這個詞。”

劉震雲表現得很好。郭建梅大三過生日,家裏很窮的劉震雲給她買了兩朵8毛錢的塑料花,還有4個爛梨。“那個梨還有破洞呢,5毛錢一堆的那種,就這樣的梨,不知道省了多少天他才省出這些錢來。”

她覺得這些梨特別好吃。“覺得他真誠、善良。”劉震雲當時一年到頭穿著他媽媽給他做的布鞋,穿久了,上面還爛了個洞。平時,他拿著一個磕得坑坑窪窪的鋁飯盆去食堂。“我留心了一下,他每天都喝粥。當時學校有猪肉餡餅,1毛錢一個,特別香,我都沒見他吃過。”

在北大上學的時候,郭建梅的媽媽患了乳腺癌,到北京做手術。瘦弱的劉震雲背著她的媽媽上樓下樓。“有一次,我覺得他真的是背不動了,站在那裏,我在那裏扶著。”郭建梅回憶當時的情形。

她媽媽說,小梅啊,這個人真是好,你看他自己不捨得吃,一個肉包子都不嘗,都給我們吃,他自己去吃饅頭。

1985年,郭建梅大學畢業兩年後,她媽媽病危。她當時在司法部工作,很想幹出一番事業後再結婚。“我媽說,不行,小梅,你必須結婚,我看不到你的將來,但我想看著你結婚,你結婚我就放心了。”于是,郭建梅和劉震雲結婚了。

在河南,郭建梅的老家和劉震雲老家很近,就隔著五十多裏。劉震雲請來一輛吉普車,穿著借來的呢子衣服,把郭建梅接走了。3個月後,郭建梅的媽媽去世了。

成爲公益律師

劉震雲1982年大學畢業時,被分配到了《農民日報》。彼時,《農民日報》剛成立不久,這份工作在畢業的同學中被認爲是幷不理想的工作之一。

郭建梅正讀大四,去看望剛到工作單位的劉震雲。《農民日報》在朝陽區十裏堡一帶,如今那裏成了繁華的CBD。

當時那裏是郊區農民種菜的地方。“我到那一看,哎喲,那個火柴盒房,5個人住一個房間,上下鋪,髒得不行。這就是我們在北大想像的畢業以後的生活嗎?”

郭建梅大學同學畢業時互相題贈的留言帶有那個時代的特點。比如,“雖恨日月匆匆,却盼來日沙場”什麽的。現實是,分到單位,一杯茶,一張報紙,一天一天就這麽過去了。

這次看望劉震雲的經歷對郭建梅是一次打擊。“我當時簡直覺得像跌進冰窟一樣,全完了。人在年輕時跟成熟以後所瞭解的社會是完全不一樣的。”

郭建梅的畢業論文寫得好,1983年北大畢業後,進入司法部研究室工作。之後,她任職于全國婦聯法律顧問處和中華全國律師協會《中國律師》雜志社。

上世紀90年代初的中國開始步入社會轉型時期,中國婦女權益的保護受到關注,《中國婦女權益保障法》于1992年4月頒布。郭建梅曾參與了這部法律起草組的工作,幷與人合著了《婦女權益保障法指南》。1994年,中國法律援助制度開始建立,弱勢群體開始獲得法律援助。

1995年,在《中國律師》雜志工作的郭建梅去采訪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NGO論壇,那是她人生重要的轉折點。

她到懷柔雁栖湖畔采訪,本來只安排了一天的時間,但她被陌生的NGO議題迷住了,她在那裏待了十幾天。在論壇上,有國外人士問中國有沒有針對婦女的民間法律援助組織,沒人能回答,當時的中國真沒有。

在大會上,她第一次聽希拉里的演講。主題是:Women's Rights are Human Rights(婦女的權利就是人權)。那次大會,她覺得周圍的人都跟她一樣,“像找到了親人”。

她回去告訴劉震雲,NGO的工作太適合我了。劉震雲聽了之後說,只要你快樂就去做。郭建梅的哥哥是法官,勸她說,一般律師都不好當,別說公益律師了。大多數人都對她的選擇持反對意見。在那個年代,辭掉鐵飯碗還過于驚世駭俗。

參加完大會3個月後,郭建梅便辭去了《中國律師》雜志社主編助理的工作,與北大老師一起,組建了中心,做起了針對女性的民間法律援助與研究工作。她成了中國第一代公益律師。中心最早獲得的資金,是美國福特基金會捐助的3萬美金。

郭建梅辦的第一個案子就不順利。一位來自江蘇徐州的婦女,因爲兒子被當地公安人員打死,前往北京上訪,沒有討到結果,自己又被一輛旅游大巴撞成重 傷,全身多處骨折,一隻眼球被摘除。儘管交管局認定事故中她無過錯,但肇事車所屬的大型國企只賠償了她3萬元。這名婦女不服,向法院起訴,但很快敗訴。

她找到了郭建梅。

當時,那位婦女破衣爛衫,渾身散發著臭味,摘掉眼球後的眼窩因無錢治療而發炎,向外流著膿水。郭建梅帶她到法院上訴時,有人捏著鼻子把她們趕出了辦公室。法院的人還問郭建梅,你是找不來案子吧,給這樣的人代理,她能給你多少錢?

郭建梅寫了8000多字的代理詞,她覺得寫得很好,自己都感動了,勝訴的把握非常大。但結果是:敗訴。

去領判决書的時候,法官態度非常惡劣。“我永遠記著這個法官。他沒有把判决書遞到我手裏,嘩地就扔地上了,我都想上去抽他。”郭建梅爲此事流下了眼泪。

接下來,是更多的敗訴,一個接一個,似乎看不到什麽光亮。一年之後,中心的4名專職律師走了兩個。

讀大學時,郭建梅給人的印象是傳統的賢妻良母:老實、善良、文靜。她覺得自己現在性格變了,臉皮厚了,膽子大了。“就需要這樣的人,爲了這項工作,我把自己改變了,或者說,現實把我改變了。”

和郭建梅談話的時候,一位老婦背著厚厚的材料坐在對面。她已經上訪了12年,來此尋求法律援助。她住在京城的南邊,靠撿垃圾獲得生活來源。老婦講述 到,她的兒子12年前在河南的一處看守所中死去,看守所叫人把她兒子的尸體埋了。老婦去找兒子,通過埋尸體的人帶路,才找到兒子被埋的斷了兩根手指的尸體。

“中國這麽多弱勢群體,這麽多人上訪,不能光是堵,把人家給關起來啊,得解决問題啊,不能總是拿人的生命和尊嚴不當回事!”郭建梅越說越激動,她讓工作人員複印了一篇文章給這位老婦人——《不能讓“有道理”的上訪者沒有著落》。

NGO和律師

郭建梅來到辦公室的時候,已經是上午11點鐘。她早上6點鐘就起床了,爲的是小區業主的維權,8點鐘要到法院去申請立案。

她所住小區的開發商原來承諾24小時供應熱水幷有接送住戶的班車,現在全沒有了。到法院時,法院不給立案,她跟法官吵了起來。業主們請了一個律師,在那裏不說話。她氣憤地對這個律師說,你這樣的話,我們就沒必要請你了。這個律師說,我以後還得跟法院打交道呢。

她對記者說,今天穿得太隨便,不好拍照。“今天出門太匆忙了,頭髮亂七八糟,這衣服好多年了,跟飛行員似的,你看看,這雙鞋,上面都有一個破洞了。”她的鞋子側面靠鞋跟處果然開了一個口子。

頭一天,她倒是穿得挺整齊。那天早上,正在北京訪問的美國國務卿希拉里在美國駐華大使館接見了郭建梅。這是郭建梅第六次跟希拉里見面。

希拉里當天一共接見了20位中國的民間人士,都是在NGO方面做得出色的女性。希拉里做過婦女兒童法律中心的主任,也曾是公益律師。2007年3 月,希拉里在華盛頓肯尼迪中心向郭建梅頒發了“2007全球女性領導者獎”,當年全世界有8人獲此榮譽。希拉里曾來過郭建梅的中心訪問。美國前國務卿奧爾 布賴特也來過。中心的墻上,挂著她們的照片和題詞。

在郭建梅看來,中國NGO的發展,經費倒不是最大的問題,而是NGO所處的社會環境。“如果現在申請成立一家商業律師事務所的話,會比較順利。如果 想申請成立公益律師事務所,希望很渺茫。我們的律師網絡裏就有一些很不錯的律師,很願意做公益案子,但社會的激勵機制在哪里?保障在哪里?辦案中的艱難, 不被理解,不被支持,你希望推動某部法律的完善和進步,遇到的却是銅墻鐵壁。”

經過這些年的發展,NGO的理念逐漸走進中國人的視野,中國的NGO數量在增多,一些問題也開始呈現。

“有些NGO就負責人一支筆簽字,很不透明,容易出問題。”

一個組織需要一個良好的制度。“在NGO裏,如果制度不完善的話,腐敗的現象就可能會出現。我們這有很好的制度,我們的每一筆經費都要經5個人審查。”郭建梅一直在呼籲對NGO治理整頓。她想寫一本書,裏面會對NGO的自律和公信力等諸多問題進行探討。

對中國來說,NGO的規模和影響力還很不够,公益律師的發展更不够。中國目前的律師有13萬,對應于13億人口,1萬人才有一個律師。中國需要法律援助的,大部分都是弱勢群體,都在下層。“一個普普通通的離婚案都需要上萬塊錢,普通的老百姓根本請不起律師。”

美國總統奧巴馬、英國前首相布萊爾和她的夫人切麗年輕時都做過公益律師,國外很多律師在做商業律師之前都做過公益律師,“在中國不是這樣,一些人看來,誰做這些都是傻子,腦子進水了。”

中國的現狀是,律師掙錢越多越說明這個律師成功。有城市的律師協會選會長、副會長,律師事務所推薦的大都是年收入非常高的律師。

社會對公益律師存在偏見,認爲這些公益律師沒能力,沒有案源,掙不來錢,要靠游說靠化緣得到一些錢。“讓更多的人受益,推動法制往前邁一步,這是公益律師成功的標準,和商業律師不一樣。”

抑鬱症的困惑

中心成立5周年的時候,郭建梅感到身心俱疲。她上臺講話,才說了幾句就流眼泪,怎麽也控制不住,沒辦法把話講下去。當時有一張合影,她尷尬地坐在中間,直到現在她都不敢去看那張照片。

那段時間,她經常哭,對劉震雲說,不想再繼續幹這件事了。“其實我很少跟劉震雲說這些事情,我不想把工作的煩惱帶回家裏。”她突然特別恨這個社會不可救藥,自己和這個社會格格不入,好像生活在世外桃源一般。

“你想用自己的努力去救助這個社會,結果被人家一脚踢了出來。憑什麽這樣做啊?我有這樣的義務?別人說我精神病,說我炒作,說我想出名,這麽多屎盆子往我身上扣。我們一方面沉浸在自己的精神海洋裏頭,自得其樂,另一方面,我們又和現實相衝突,這是蠻擰的一件事情。”

看著郭建梅心情不好,劉震雲對女兒說,帶著你媽媽去散散心,回來就好了。一家人去了千島湖。從上海坐船去時,郭建梅就開始流眼泪。女兒在沙灘上弄了個沙雕,想讓媽媽去看,跑過來把郭建梅擋在臉上的帽子拿開,看見她的眼泪在嘩嘩地流。女兒特別不理解,這是爲什麽呢?

郭建梅覺得自己撑不住了,得往後退了。冰心的女兒吳青女士是中心的專家,她“教訓”郭建梅,做這個事情是你自己的選擇,要麽就不做了,趕緊回去做你的商業律師。你的心態出問題了,你的精神支柱出問題了。

“劉震雲開始也不理解,爲什麽幹這麽點事情就得這個病了?你看我當初被退了這麽多稿子都沒抑鬱。”

郭建梅家裏有兩個箱子,裏面裝的全都是劉震雲當初沒發表被退回來的稿件。“他當初寫了好多年東西都還沒被認可,急得不行的時候,他寫,我給他扇扇 子。”她記得,1987年時,兩口子的存款只有1100塊錢。爲了給剛出生的孩子照相,花了300多塊錢買了相機,又花了600多塊錢買了電視,家底就沒了。

一位國外專家告訴郭建梅,在美國,公益律師需要經常接受心理咨詢,過多地接觸社會陰暗面而不懂得排遣的話,就容易出問題。

郭建梅去看了醫生,診斷結果是:中度抑鬱症和重度焦慮症。

有得過抑鬱症的朋友告訴她,得了這個病,臉皮得厚,不要悶在心裏不說,不要害怕別人知道自己得了這個病,得鍛煉,一定要吃藥。

郭建梅吃了大半年的藥,病好了許多。她做了這麽多年公益律師,劉震雲給她的支持很多。“他給了我一個很安穩的後方,那是一個港灣,不至于我失業了,沒有錢沒地方住。”

一直走下去

有一次聚會,郭建梅和劉震雲都在。別人問劉震雲,覺得你老婆怎麽樣?劉震雲很認真地說,我覺得她特別偉大。“之前我從來沒聽他在別人面前這樣說過我,”郭建梅說,她特別感動。

郭建梅有時回到家後抱怨,現在特別的累。劉震雲就對她說,那是你自己的選擇,就不應該叫苦。劉震雲每天早上都堅持跑步,下雪天也跑。前段時間,在劉 震雲的帶領下,郭建梅也去跑跑步。“最近劉震雲和我下棋,你說下什麽棋?軍棋。他已經贏了我5盤了,聽起來像小孩的游戲,但我們倆享受著其中的樂趣。”

郭建梅還是學生時,喜歡畫畫,現在她覺得愛好都被限制住了。“等我老了給自己弄個畫室,畫點畫,學學古箏什麽的。”

劉震雲的愛好有點不一樣。他的愛好是到村子裏走,跟村民聊天,手裏拎著個小本記錄。劉震雲的成名作《塔鋪》寫的是他家鄉的一個地方,他帶著郭建梅和女兒去那裏轉過好幾次。

“我就喜歡到田野裏看看風景,倒不想非要跟人聊天。我在辦公室天天接待這樣的人,平常都聊得够多的了。”郭建梅說。

郭建梅喜歡春天。在她看來,如果哪個季節給人留下過美好的回憶,這個季節來臨時,就會想起過去。“剛進大學的時候,大家在春天裏騎著自行車出去玩。 唱著‘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還有‘澎湖灣’、鄧麗君等等。那種感覺那麽好,春天的風吹過來的時候,就覺得回到了那個年代,心情特別複雜,又溫暖又傷 感。好像才進大學,怎麽忽然一下就快50了?”

前段時間,中心開了一個公益律師的研討會,一個律師突發心肌梗塞,去世了,才36歲。那段日子,郭建梅另外兩個朋友也是突然去世,一個51歲,一個34歲。這讓郭建梅非常感慨。

“有的人說,活著的時候拼啊掙啊的挺厲害,但到八寶山看幾個葬禮就全明白了。在這個世上,什麽是值得你追求的?我自己也沒想明白。我覺得自己像一列 火車呼地就沖出去了,還沒顧得上想爲什麽。有的人趨名,有的人趨利,我這樣的是趨理想、趨信仰的。我有時候想想,人一輩子都不可能成熟。那個律師在會上出 事的時候,我正好特別累,身體感覺很不好,就去做了一整套檢查。那段時間我一直在想,要怎麽對待自己的生命?怎麽樣才不枉費一生?我不想做商業律師,不想 做家庭婦女,我就想做現在的事,這樣才快樂。”

郭建梅坐在中心的會議桌前說著話,已經是傍晚6點多了,還有工作人員沒走。她說,你看,我們這些人轟都轟不走,每天都加班,這幫人就這樣。

去年,她參加了北大法律系同學畢業25周年聚會。在她同學中,有當了大官的,賺了大錢的,成了大教授的。有同學問,建梅啊,你怎麽還在做這個呀?

她現在不怕別人說了,愛怎麽說怎麽說。“我會一直這樣幹下去,除非走不動了。”走了十幾年,她用一句話形容這個過程:我們拉著一輛沉重的車,頂著風,上了一個坡。

我從來不懼怕這個社會(賈樟柯訪談足本 張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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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來不懼怕這個社會(賈樟柯訪談足本)

張曉舟

2009年2月2日晚,聊于賈樟柯公司,刊于《時尚先生》3月號,該期雜志有一個賈拍的“時裝大片”,20年的一個紀念,發表時删去1000多字,標題爲《我從來不害怕這個社會》。下面這個手記也沒有發表。特別感謝《時尚先生》編輯王英杰的錄音整理,但有差錯蓋由本人負責,比如發表時將《叫魂》的作者孔飛力的名字搞錯。

對于轉載但不注明出處的新民網等網站,我再次警告,數年前,《新民周刊》還曾未經同意照搬我在《城市畫報》的專欄。《瀟湘晨報》誠意轉載但怕這怕那删這删那,把一萬多字的訪談删至3000字,還不如不轉。

那天我們在飯桌上看《南方周末》,該報的年度文化致敬榜向左小祖咒致敬,結果這老兄的獲獎感言不感謝主辦單位却感謝自己的作品(“偉大的、神奇的、錯誤的、猥瑣的杰作”),幷且還與時俱進地扯到搖滾樂迷奧巴馬——批評在中國40歲以上的人都不聽音樂了——還扯到了老年社會。

40歲——不管是左小祖咒還是賈樟柯都已逼近這道中年門坎,其實在30歲的時候,他們已經提前向自己的青春道別了,左小祖咒在《廟會之旅》中寫道:“再見,可愛的小夥子”,而賈樟柯在《任逍遙》中乾脆讓那個老大突然死掉,用大街上送葬的花圈把他抹掉。

《二十四城記》請陳沖出演,請翟永明編劇,本身就非常80年代,賈樟柯這位“K歌之王”總是遏制不住跳出來高唱那些80年代老歌。當山口百惠唱出《血疑》,銀幕上打出葉芝的詩句

在青春說謊的日子裏
我在陽光下招搖
現在,我萎縮成真理
但翟永明這個譯本剪葉除花了,這樣譯也許完整一些:
葉雖有千千萬萬,根却只有一條
在青春說謊的日子
我在陽光下花枝招展
現在,我萎縮成真理

小賈已成老賈,坐擁名利、地位、話語權,與房地産商的合作,與世博會、亞運會的合作,令他高調占據主流社會的制高點,自然也會令他受到質疑。《二十四城記》的社會意義和歷史價值當然是大的,但從電影藝術的角度來說,這只是一個小作品,萎縮成真理固然是境界,但真理和藝術的平衡向來是最難的。

恰好在此時,他不可自拔地沉入歷史,他工作室的書櫃中塞滿了關于清朝服飾、習俗、傢具、錢幣……的各類書,以及諸如《區與界——清代湘粵贛界鄰地區食鹽專賣研究》、《木材之流雲——清代清水江下游地區的市場、權力與社會》這樣的最新學術成果,當然也少不了《停滯的帝國》、《晚清70年》這樣的煌煌名著。

一進門口,可見門邊桌上擱著一把菜刀,這是風水先生的指點。

客廳挂著賈樟柯電影的各色海報,其中一張是《長江哀歌》——那是《三峽好人》在日本的名字。屋內有一張《小武》的巨幅歐洲海報,海報設計把毛澤東像掉了個個兒,但賈樟柯又把海報掉了個個兒。

把被顛倒的世界重新顛倒過來——毛主席語錄

在我們聊天的時候——從現在扯到晚清——毛澤東靜靜地看著我們,他始終在場。

而在歷史現場中,我們也沒有缺席。

張: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時裝大片——“復古”時裝大片,看起來太80年代了。

賈:80年代所有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清晰的,也是難忘的,今年正好是改革開放30年,但有很多東西在主流的紀念裏是找不到的,那麽正好讓我用這種時裝片的方法來緬懷八十年代,一下子我也變得很激動。另一方面,從媒介來說對我特別有趣:拍照片!因爲我在拍《二十四城記》的時候除了拍攝電影也開始拍一些圖片,開始想積累這樣的一些照片,那個時候因爲采訪一百多個工人,這一百多個工人每人都是三四個小時的交談,從陌生人到瞭解人家的生活,我就想留個紀念,把這些面孔拍下來,從那個時候就開始很隨意很放鬆地拿數碼相機在拍,也看景啊,找景啊,就會拍點照片。它也許能成爲我另一種表達,做個圖册,做個展覽什麽的。

張:你原來拍電影有沒有用先拍照片這種工作方式?還是說把這個東西交給餘力爲去做。

賈:以前我很排斥拍照片。我之前的電影工作排斥兩個東西:一個是我不喜歡寫分鏡頭劇本,特別是有的導演習慣畫圖,黑澤明就每天基本都會畫圖,我自己是排斥這種方法的,我自己畫圖也是輕而易舉的事,也是學過美術的,勾個草圖什麽的很快捷的,但是我很排斥。另一個是在現場我特別排斥用監視器,現在現場的監視器更多的是給餘力爲自己看畫面反差。

張:排斥原因是?

賈:我自己看景都是憑記憶,因爲我覺得隔著東西跟現場的直接交流就會受到限制。如果你畫了分鏡頭圖,往往有個預設,那在工作的時候總想落實原來的想像,結果把現場最珍貴的東西和演員的霎那給忽視了。

張:就是排斥過度規劃。

賈:對,就是過度規劃。我特別擔心這樣,很多人都是這樣工作,我覺得他們沒看到東西。缺少了拍電影的樂趣,拍電影應該有一部分是未知的,是在現場裏觀察到的。

張:像做作業一樣。

賈:總在想做規劃好的。監視器也是,它有個畫框,但頂著畫框的時候,生機勃勃的現場最後變成了四方框之內的,畫框外的東西看不到。還有一個是跟演員的交流。演員在電影裏的表演是跟舞臺非常不一樣的。但是演員心裏是有一個是相一致的,我相信每個演員在表演的時候他的心目中都有一個潜在的觀衆,這觀衆是導演,當表演一個鏡頭,他一定第一時間想看到導演的反應。但是當你躲在監視器後的時候,演員是懵的,這樣演員是跟導演沒辦法互動起來的,他會茫然,他不知道演給誰看,是演給攝影機嗎?以前沒監視器的時候,所有的導演都會在攝影機旁,當他喊開始或是喊停的時候,演員就能看到導演的反應,能感受到導演的要求,就更能表演得更加準確更加嫻熟。所以我拍電影都會保持跟現場這種很暢通的溝通。而且我覺得我能記住很多人物的表情。到了《二十四城記》拿相機就是有點儀式感嘛,跟陌生人在交談,它給我一種很獨特的感受,每次訪談完後拍一張照片時都像是一個告別。萍水相逢,人家把那麽多的事情講出來,然後大家就再見了。

張:有些鏡頭是對準他們對了七八秒,一動不動,就是延長一個儀式感。

賈:之後真的有可能這一生都不會再相會了。就是一種緣份,就這樣擦身而過。

張:這組時裝大片有的照片有向劉香成致敬的味道,很八十年代。你研究過攝影嗎?

賈:沒有很系統地去瞭解攝影史,我是個攝影愛好者嘛,特別是九十年代初到九十年代末中國涌現出很多攝影師,特別是觀念攝影,我一直特別喜歡。我會追尋他們的工作,我最喜歡劉錚,他有一個叫《國人系列》的,他每有新作我都會跟,我會跟侯孝賢的創作,會跟蔡明亮,會跟黑澤清,會跟達內兄弟一樣。包括榮榮、丘志杰,像這樣的一些當代攝影,它的一些觀念能打動我。布勒松有幾張照片至今都影響我將來想拍的一個電影叫《雙雄會》。我在法國的密特朗中心他的回顧展上,看到他四十年代末在中國拍的國共戰爭時期的大潰敗,有一張我之前在他的畫册裏沒看過,曠野全是國民黨的敗兵,有炮有汽車有民夫什麽的,其中有一個下級軍官,戴著軍官帽,背著一個布囊,布囊裏面放著一個這一次時裝大片裏趙濤拿的那個暖水瓶,就藏在布囊裏,那個布囊很精緻,我就覺得那個暖水瓶一定是那個離亂的年代裏非常珍貴的物質,就像身家最貴重的東西一樣,然後我一下子就覺得戰爭之痛。因爲我們的教育都是四九年之後的教育,就說在很多無意識的情况下會有是哪個陣營立場的觀念,但是這個戰爭對中國人來說是這個民族所有人的痛,讓我特別想拍歷史片,這種歷史片是我們從未看過的,是超越黨派的,是講中國人,是講內戰,不管他是什麽黨派,這是一場很大的民族劫難,這場劫難的問題就是說離我們才六十年,就好像已經消散一樣,比如有多少老兵去了臺灣,它造成了多少個家庭的離散。但就我們現在來說,好像是不痛不癢的,那是國民黨的事,那是戰爭的事。
布勒松那個暖水瓶主要是讓我懷疑自己的歷史知識。從那個時候開始閱讀特別多的歷史,特別是口述歷史,看過一本書叫《藍衣社事變》,藍衣社在我們印象裏就是特務機構嘛,但瞭解它形成的過程原因,發現他們也是一班熱血青年,爲了救亡,呵呵,爲了革除國民黨鬆散的弊病,然後采取一個措施來想提高效率,這個過程被我們用“特務”這兩個簡單的字概括之後,其實遮蔽了一大批人試圖救國的努力。我怎麽扯到這個了?

張:這個我們後面聊。你這部時裝大片對過來人來說很親切,那是最早的草根的山寨的時尚——土時尚。

賈:我從少年開始就特別追求時髦,我就特別愛穿,愛穿幷不是像今天的孩子們這麽有錢買品牌,不是那個概念。而是有追求的!最早是文革剛結束,那時我們街上全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包括插隊回來的,包括輟學的,包括像我們這些剛上學的,全部混在一起,就像兄弟的那種意思嘛,那時候我們崇拜的那些個大哥,他們懂著流行!比如一開始流行穿藍大當,空軍或者公安的那種大當軍褲,然後穿那個白底的片兒鞋,那時候是被動的追隨,還有戴軍帽,我有一個最好的朋友,我們放學一起走,旁邊有一個騎自行車的拍了他一下搶了帽,他就追,一直追,結果給撞了,把那腿也給撞折了。上初中的那時開始有錄像廳,我看的第一個錄像是《廣東好漢》,還有就是《獨臂刀》、《少林三十六房》,都是港産武打片, 對裏面的民初劇裏的衣服特別著迷,中式的衣服,系一個很寬的布袋垂下來,我自己跟家裏頭找了那個布,自己縫了條那種腰帶。

張:那是自己的時尚。

賈:自己學的,不是跟街上的孩子學的,是跟電影裏學的,然後系在腰裏,走路都挺著身子,那條腰帶一砸,感覺自己有功夫。

張:你把八十年代定位成一個理想主義的年代,裏面有火,有狂歡,有沒用八十年代來批判現在的感覺?但我們在懷舊的時候,是否把過去過于理想化了?

賈:我覺得批判的色彩幷不是很强啦,我幷不是特別多地針對現在的年輕人。每個人都有自己很嚮往的生活狀態,比如像我們八十年代那時候,包括這組片子裏面的藝人,流浪的藝人,這藝人本身過的就是流浪的生活,會有狂歡,會有歌迷,會有血,會有歡笑,有一種表達的自覺,表達的要求,這是我最看重的,不管是狂歡也好,流浪也好,或者是隨處地揮霍青春也好。我覺得有兩個東西在當下這個氛圍裏面是很缺失的,一個是强烈的自由要求,它幷不是說人可不可以獲得更多的空間,而是人可不可以獲得更多的尊嚴,八十年代的追求不只是空間,更多的是人在各種層面所能獲得的尊嚴。另一個是反叛,我覺得那時候天然的反叛,或者那時候跟主流的對抗,它能帶來很多新生的東西,當下在我看來是很稀缺的了, 如果說批評的話,那就是大家陳腐于規則,陳腐于商業所帶來的價值,一些東西被消費主義遮蔽掉,接觸不到,即使接觸到,也不會被認同,這個可以說是對當下的批判,也可以說是遺憾。

張:後來社會開放帶來的多元選擇當然也是正面的。

賈:對,不是說這樣不好,而是覺得跟我們那時是多麽的不同,完全屬于不同的人。不知道是不是目前的自由已經有了一定的度,還是說反叛已經沒有價值了,我覺得那麽的不同,他們是那麽的順從。

張:新一代對外來文化的吸收更快,但是基本上却缺少對身邊環境的這種敏感,自己的面目反而被五花八門的東西淹沒掉了。

賈:這就是他們的生活,全球化以後分享資源那麽容易,比如能够第一時間看到好萊塢的電影,分享國際新聞,第一時間聽國外的歌,包括視頻所有東西,就這麽容易建立起了屏蔽掉自己生活的真實。比如汾陽這個城市,滿街灰塵,但是每個家庭裝修得非常好,他們建立起了自己的世界,他們不認爲外面街上也是屬于他們的世界,不認爲貧窮地方是跟他們有關係的。

張:“屏蔽”這個詞用得好,網絡“淨化”了真實世界的灰塵。

賈,對,甚至認爲我是獨特的,我跟他是沒關係的,我跟那個現實世界是不沾邊的。

張:就是通過網絡建立起第二人生,“第二人生”屏蔽了“第一人生”,但這個東西很多時候是個幻覺,他還是得回到現實生活。比方說有個汾陽小孩,但他不愛看賈樟柯的電影,畢竟他無法從中得到想像的空間。

賈:呵,這就是對我電影最多的一種評論,就是說我的現實已經够煩了,你還要讓我看更煩的現實。甚至是很多開始很喜歡我的電影,比如上大學的時候,無憂無慮,他就喜歡,然後他畢業之後,他就面臨生活,升職,薪水,家庭,什麽亂七八糟的生活問題之後,他就會說我不愛看了。

張:他不願去面對現實,反叛更談不上。

賈:而且我覺得權力本身發揮了更多的作用,它給人帶來的遮蔽性特別强,比如在八十年代,權力是一種不加掩飾直接跟人的對抗和壓制。但是現在它有很多隱身術,如果你順從于權力,它不僅給你榮譽,還給你方便,給你金錢,越是依附權力,你成功得越快,如果你反叛權利,那你就是反叛成功價值了。現在有很多財富英雄影響著這個社會,如果你反叛,他們會覺得你很傻啊,你這是在跟錢過不去啊,這些都跟錢跟流行跟時尚結合在一起的。

張:我參加同學聚會,一個同學過來敬酒,說:以前我們總要自由,要民主,但現在不需要了。因爲現在錢可以買自由民主,因爲我們現在他成了既得利益者啦。

賈:就是說權力它綁了很多人在一起,它不是獨立的,它是有群衆基礎的。

張:說到時尚,我們當年的時尚是在非常匱乏的年代,現在都是品牌的天下。你這組大片也是反時裝大片的時裝片,顛覆時尚的時尚。

賈:時裝是人的第二層皮膚嘛,它能給人帶來尊嚴感。現在大多數國人對品牌的消費用心過重,好像只有通過它才能把自身價值體現出來。從鞋到腰帶到手錶,好像缺了哪,自己都無法把自己的價值外放。

張:都猴急猴急地想炫耀。

賈:都猴急猴急的,這其實很暗符當下中國的財富價值觀嘛。品牌現在在中國只發揮它作爲財富的這一點。

張:品牌的靈魂和創意還沒被追隨,也跟個人體驗脫節。

賈:就是說在品牌的追隨上是亂的,只要是貴的,就穿,對品牌的具體追隨的不多。

張:對奢侈品牌本身你幷無异義?

賈:中國社會以前大家都是崇尚那種不修邊幅的粗野的美,有些惡習都被美化了,但品牌提供了一種走向精緻社會的方便。

張:很多中國人一直處于一種失憶的狀態,或者裝作很多事情沒有發生過,你現在做的是不是可以當作一個“記號”,能讓人回家的時候找到得到北。

賈:這跟我的移動很有關係,比如說我在山西的時候,我的世界是一個人際活動,那個世界是那麽地小的時候,比如說我有一個同學,他的母親一天在一堵墻邊走的時候,刮大風,墻倒了,就這麽沒了;還有另一同學,他家是修車的,有一天他修好摩托車騎出去試車的時候,然後下午上課他就沒來,後來知道他出車禍撞死,就這樣沒了;這是一些比較極端的事情。我有一次跟一個同學去看電影,去買票,我要去上厠所,得到旁邊的醫院裏,就去這麽一趟回來,他就給抓了,原來他賣票的時候看見人家的一個手錶,他平常也不是壞孩子,但他去摟人家的手錶,結果被抓了,判了七年。然後還有貧困,窮,這些都是我自己經歷過的東西,但是當我到八九年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然後就莫名其妙有一種想表達的願望, 我也不知道爲什麽,然後開始畫畫,寫小說,是非常懵懂的,就是說寫出來的不一定是那些東西,但就是會有你想說的那個推動力,想說想表達。它變得是一種生理需要。如果不寫可能會憋死,它完全是一種情感的出路,這口痰吐不出來,我就喘不上氣。

張:那時候只是純粹的暄泄,完全沒有歷史意識。

賈:沒有歷史觀,沒有任何歷史意識,沒有任何社會意識,完全屬于生理反應,比如說這是一道傷痕,寫了你就會舒服。等我93年到了電影學院的時候,我有了大量的觀看,這些大量的觀看讓我覺得爲什麽我們看的電影他媽的跟我們的生活半點關係都沒有。我那時候就變了,那時候就獲得了從全面角度看到生活很多給遮蔽掉,看到在這個銀幕上是多麽地不公平,變化得又那麽快,包括我也一天天長大,就會覺得這些東西所發生的一切,如果不把它記錄下來,不把這個疼痛隨時把它記錄下來,它就有可能這樣被遮蔽掉了。包括一些社會責任從那時就開始有了。很多人說我早熟,其實我很晚熟,我是在二十好幾了才獲得一點反思精神,我二十多年所經歷的跟銀幕上的世界是沒有關係的。

張:像這次時裝片裏的高架橋拍起來很有儀式感,高架橋是是這十幾年社會瘋狂變遷的産物,你擅長這種城鄉結合的故事,這次選擇郊外的高架橋還是有你一慣的考慮?

賈:我對一些空間是特別有感情的,比如橋梁底下是一個被人遺忘的地方,它是存在的,但又是寂寞的,完全被人忽略的,比如在四川,在橋上看到的是一片繁榮的景象,但潜入到橋下的時候你會發現是賭場,是個台球場,何人來此打球?人們來來往往,這就是他們的公共場所,但對這個城市來說它是被人遺忘的。

張:容易被遮蔽被人忽略的最活生生的現實往往出現在那裏。

賈:對,活生生的一種存在,却在那種冷清寂寞的地方。本來我想拍一組超現實的片,在寬闊的田野裏花枝招展,一個少年穿著八十年代的那種運動服拿著一把大刀在那與一個人相會擦身而過,他可能給他父親送刀,也可能別的,不知道。但後來沒拍,要壓縮。後來看景時就看到那橋底下,橋上的車在冬天裏在橋下聽起來是很虛的。而且那些立柱又有很强的儀式感,加上荒草叢生,我就覺得應該有一個戲劇發生在這橋底下。就想到了有個江湖藝人在那裏,後面有輛車著火,但觀衆都被江湖藝人所吸引,遺忘了後面那個真實的火焰。一方面我喜歡江湖藝人,另一方面我也有隱喻在裏邊,就是歷史被娛樂化了。

張:這部時裝片和《二十四城記》裏還是在拍集體記憶裏那些公共空間:公共食堂,體育館、蘇聯東歐式的廠房,正在消失的社會主義美學和記憶。

賈:它不單是一個體制的代表,它裏面有生活在這裏面所有人的記憶,對這個體制的反省和否定直接影響到這個體制的人。靜悄悄在改變這個體制的時候,不能讓它悄悄地撤退,幷不能簡單的否定和批判和肯定,因爲它裏面有很多活生生的人。從梁啓超康有爲,孫中山,毛澤東,蔣介石,到鄧小平,一直到現在,包括這裏面選擇的工業化,社會主義,計劃經濟,中國人都希望這裏面能帶來個人的幸福,帶來個人的尊嚴。但在現實實踐裏面它可能是反的,這種錯位不能睜著眼當它不存在。拍《二十四城記》就是想聆聽他們在這個體制裏的感受是什麽。當你進入到那個年代的建築空間裏,即使它是廢弃的,你都能感受到那時的聚會,幾千人的大會,看電影等的公共生活,但今天它雕零,它有很多生命氣息,它發生過的 故事特別多。所以拍這組時裝片,包括我所有的電影對空間的選擇,大部分都會是這樣的空間,它提醒我們曾經有這樣的一個體制存在過,它也提醒我們這個體制正在雕敝,更重要的是,它一直出現在我們當代的電影裏面,照片裏面,它雖然雕敝著,但它依然强大地存在著。

張:所以你是慢慢從當下一頭扎進歷史裏。

賈:我下一部電影是拍1905年前後,因爲1905年是清朝廢了科舉嘛,甚至前後都在考察立憲啊,它是以一個廢科舉的方法承認了一個社會現實:老的一套不行了,得改革,得適應現代化。劇本寫得特別慢,韓東在寫,名字還沒起。有個東西讓我特別興奮:空間感,它是個古代的江湖片,用我們今天去理解那時候的空間是不對的,比如一個城池裏的人要去旁邊的一個縣,他這一生都可能去不了,即使是四十公里 路,對他們來都是千山萬水,今天開車是十分鐘的路。這樣的一種空間感受讓我一下子找到了古人的心態。還有一個就是地理空間概念入變後對世界的新的心態。

張:如果當年成功了現在我們就在紀念改革開放100多年了。1905和1978是對應的。

賈:對!恐怕我們就該紀念什麽立憲多少年了。

張:唐德剛的《晚清70年》看了嗎?

賈:看了。一開始主要是依賴海外的中國學者,後來大量看傳教士的史料記載,一個外來的文化對當時中國的觀察所得到的觀點更能讓我得到共鳴。我更能清晰地看到那時中國當事人所無法把握到的看法。它把當時這個民族的一些行爲背後的心理和形成的原因梳理得更清楚。比如孔飛力(Philip A.Kuhn)的《叫魂》那本書就讓我就獲得了一個新的角度,就越來越覺得局部的歷史知識特別欠缺。後來在我們縣的縣志裏又讀到了另一個角度不同的東西,裏面講到山西太谷以“舌根”爲生的這一類人,就是讀書人,當科舉廢除的時候,他們的悲憤,義憤。當你發現這些事是發生在自己的這片土地上,就深化了那種情感。就想在一個老宅裏的讀書人,他之前是教書先生,是道德楷模,受人尊敬,當廢除科舉,他們這一群人就被邊緣化了,舊的制度廢除了,新的又還沒建立起來,就想像那時候中國的鄉村是什麽樣的,當讀到這,真的是覺得那是大歷史的一部分,又是這種小地方的一部分。

張:說到山西,都知道晋商和軍閥厲害,那你要拍的電影裏面肯定會有很多文人跟商人跟政治的糾結,當時那個環境跟現在的山西有什麽傳承的東西?

賈:在我老家晋中地區,很多晋商主要是到蒙古,西伯利亞,然後去到蘇聯俄羅斯經商,主要這條綫,他們回來之後跟地方的這種關係還是沒辦法跟今天比,我覺得官和商人還是有一種差距,就是權力跟商業的運作是跟今天不一樣的,比如我大膽地說一個,山西有個地方,具體就不說哪了,縣長跟檢查院院長,公安局長工商局長等十幾個這樣的領導是結拜弟兄,還有哪個煤礦礦長等等也是這十幾個弟兄中裏面的,我覺得在古代不可能這樣結拜弟兄,他不會跟一個開礦的形成一個面子上的結盟關係。

張:腐敗的形式不一樣了,比起一百多年前情况更惡化了嗎

賈:我覺得是惡化了,非常惡化,更肆無忌憚。

張:那這裏頭的原因?

賈:就是大家什麽都不信,不管什麽法律,法律太無力了,特別在地方,法律是可以被人操縱的,然後道德也不相信了。那時候有很强的階層感。那時候商人雖然很有財富很重要,但讀書人基本上還是輕商的,就是道德上會有優勢,讀書人秀才是受尊重的,在地方上他有道德典範作用。但今天財富就是唯一,就是知識和知識分子變成邊緣化。這是90年代的特産,當然我也不是很喜歡所謂的精英分子,但問題是你不能把所有的知識階層給邊緣化,我覺得90年代,知識分子被嚴重地邊緣化。

張:但在意識形態操縱下的知識分子和文人確實非常地無能。

賈:很僞善。

張:基本上他們還是依附于權力體系的,但我們可能把髒水和孩子一塊潑掉了,不斷嘲諷知識分子,反而滋長一種反智傾向。

賈:比如文革這十年,很多是家裏兩餐吃的都沒有了,我有次去我表哥家,我要留個電話,却找不到紙來記。我拍《二十四城記》的時候,拍到一個上海的老工人,航校畢業後就直接分配到這個四二零廠,他就跟我講他不寫日記,也不寫任何東西,我問爲什麽,他就跟我講他在57年有個朋友寫了本小說叫《茫茫二十年》,無非就是感慨個人躊躇歲月嘛,比較消極嘛,之後就被打成右派了,而這工人跟他老通信,受這個事情牽連,最後終于脫身之後,他說這輩子不想再寫字了,呵呵,過去中國人可能還有寫日記的習慣,有記錄自己生活的習慣,還有跟自己交談的習慣,但後來一路過來,閱讀沒有了,寫作沒有了,寫作幷不是說我們要發表什麽的,民間有大量寫作啊,這是個人情感梳理嘛,這些都沒有了,那人就變糙了,國人的情商智商或者說感情細膩程度變糙了,非常之糙,因爲感情這個東西它有時候是需要詩賦言志畫畫寫寫日記寫寫詩來敏感與充沛。爲什麽有時看我們的電影感覺感情表達方式那樣簡陋那樣笨拙,假如拍個商業片拍個愛情故事是那麽千篇一律,那麽沒有想像力,跟整個心靈的粗糙化有關係。在這種情况下,公衆的判斷力是很成問題的。

張:但博客時代已經開始恢復了個人寫作,甚至包括手機短信。

賈:對,在恢復。但是博客也是這幾年才有的東西,我看到過用文言文寫的博客,我都覺得挺好的,人們重新對文字有親切感。那個斷層時間很久了。公衆在判斷知識分子和文化時還是很粗的,比如都在取笑詩人。

張:說到詩,八十年代的詩潮對你影響大嗎?

賈:挺有影響。我們那個中學是在汾陽縣的教育局,我們逃課,想著沒地方去啊,就爬到那個教育局的樓頂玩,在樓頂上扔著一本《朦朧詩選》,我不知道它爲什麽會出現在那裏,拿回去讀,全班同學全看了,那時候閱讀沒有判斷力,什麽都看,汪國真席慕蓉也看,也都激動啊,然後我們老師說,喲,你那麽喜歡詩,就借給我幾本田間之類的,那個就不激動啦,呵呵。

張:你在一百多年前的縣志等史料中,有沒有發現礦難還有窑奴?

賈:窑奴的我沒有看到,但是我看到很多關于煤礦的記載,從有關閻錫山的很多回憶和傳記裏面,閻錫山二三十年代有很强的建省的野心,就是搞工業嘛,今天山西省的經濟策略跟閻錫山是一樣的,就是建立煤炭的工業大省。最讓我震驚的是閻錫山是一個哲學迷,他有一個智囊團隊,是一些日本人,德國人,還有留德留日的大概十幾個人,第一時間提供給他國際上最新的哲學社會學情報,閻錫山的父親去世,得守孝6個月,他舉行了大量的辯論會,談各種哲學,我們一直以爲他是個土軍閥,其實醜化他了。

張:很多1905年,或者民國的,或者國民黨時代的人,它要比我們想像的開放得多。

賈:要開明得多。而且它整個政治抱負,或者說民主抱負,是不容忽視的。但戰爭一來很多集權的管理方法就出現了,就中斷了那個民主的實踐。但是比如在國民黨政要裏面,他們受過歐美,英國的這種民主教育,記得有一個原來應該是上海市的市長,叫吳國楨,他後來在臺灣跟蔣介石就掰了,他跟蔣經國弄不到一起,他是那種很天然的鄙視,他覺得這就是一種太封建的傳承,蔣介石非要把這個權力移交給自己兒子,當然歷史有時候又跟我們開玩笑,最後解嚴蔣經國又功不可沒,對臺灣民主化又有很大的幫助。吳國楨作爲一個經受過歐洲民主教育的人,跟元首之間這個爭論和坦誠,也是罕見的,公開的辯論,陳述,痛哭流涕,說出自己的政治見解,單看國民黨這個權力的操作它是有空隙的,是有民主理想的。

張:當年窑奴應該是存在的。

賈:肯定存在。也不一定史料裏沒有,可能是我閱讀範圍所限。

張:你的印象是更惡化了?

賈:我覺得是惡化了,對!是因爲最起碼我自己從1970年到1993年我都在山西生活,我幷沒有,也可能是資訊的原因,但是它跟礦場私有化過程中所帶來的腐敗有關,加劇了這種地方灾難,還有兩個是我們應該警惕的,我一直在談的,一個是貧窮的影響。今天我們一直在談富有給中國帶來了什麽,這種爲富不仁,這種財富所帶來的負面影響,但實際上,在整個中國,指導人們行爲準則最大的一個心理記憶還是貧窮。

張:對貧窮的恐懼。

賈:嗯,貧窮,還有就是因貧窮影響所帶來的做事情的方法:瘋狂地搶奪資源,短視,這些都是跟貧窮有關的,因爲貧窮你就要搶奪資源。往往我們說消費主義給人們帶來的價值觀,但消費主義爲什麽有這麽强的影響力?它跟貧窮有關。比如兩個大學生,我家境比較好,也不是太好,最起碼衣食無憂,然後你是家裏有十個孩子,你是穿你哥哥衣服長大的,然後有很强的饑餓的記憶,我們倆同時分配到同一個單位,往往就是有很强貧窮記憶的這一位會靠攏權力,他靠攏權力之後,他會去這些關鍵部門,然後尋求資源,然後尋求腐敗,尋求個人生活面貌的改變,而另外一個孩子就很隨意,幷不是說他多麽高尚,是因爲潜意識裏他不會那麽著急,那麽這個背後的動因就是貧窮——貧窮所帶來的性格影響和社會影響。

張:你還想拍1949年的香港《雙雄會》,1905,1949,跟“萬曆十五年”似的。

賈:表面在講歷史,其實很當代,是一開始會進入到無數個細節裏面,但是後面一梳理你會發現,全部在做一件事情---現代化。所以拍晚清,拍49年,都是在拍同一個主題。

張:那麽1966、1989呢?

賈:我是劇本儲備比較好的,我不僅有文革的故事,還有89年的故事,都寫出來了,而且我還有兩個色情故事,呵~~

張:比如《頤和園》,89色情故事。

賈:我有一個色情電影,是跟美國總統有關的山西故事,當時我是拍完那個《站臺》後想拍,然後那個片名叫《踏雪尋梅》。後來我那個製片說還是別拍了,這個像是制黃呐,可以說是藝術,也可以說是制黃。因爲那個時候我正好被禁嘛!一直拖到現在。

張:以後有機會還是會遂這個願的?

賈:會拍!

張:谷文達的爺爺谷劍塵,是個二三十年代導演,拍過一部片叫《花國大總統》,花國就是妓院,谷文達曾經想拿他爺爺當年這個默片來做一個東西,但因爲沒找到他爺爺那部片子,最後他沒做出來,這作品叫《妓女超級市場》,可能也想闡發歷史跟現在的某種關聯。

賈:我那時候想做這兩個色情電影是是因爲一方面在那種極其壓抑的轉型時期,精神相當的苦悶,另一方面是性,那時候山西不是被稱爲性都嘛,然後很多歌廳阿,性方面的,我~我~寫劇本一個直接的動因是我有一個同學跟我講另一個同學,沉迷于召妓。我一下子就覺得特可憐他。就是我瞭解他的一切,特別有才華的人,我覺得在文學天賦上,比我强多了。但你知道在地方上有無數個這樣有天才的人,因爲各種原因,就這樣過去了,我聽到這個故事,我特別瞭解他,特別理解他。

張:在中國導演裏頭跟你自己關聯最大的是侯孝賢嗎?

賈:侯孝賢和杜琪峰。

張:很多人看重侯孝賢早期電影,就跟看重《小武》、《站臺》一樣,你覺得侯孝賢最棒的還是早期嗎?

賈:我倒不這麽看侯導,《風櫃來的人》對我影響特別大,就比如所有小說裏面,對我影響最大的是路遙的《人生》,但從文學的性質來說,它不是最好的,歷史的機緣就是它對我有影響,因爲以前是個稀裏糊塗傻孩子,看了後覺得,高家林爲什麽不能來城裏,就是因爲一個戶口嘛,嘎當一下,少年內心嘎當一下,這屬于嘎當一下。侯導以前的作品特別親切,特別親近,比如《風櫃來的人》,看裏面兄弟就好像看自己身邊一樣,好像在拍我一樣,親切,但他到《南國再見,南國》,《海上花》,特別是《海上花》,表面上是一個特別沉悶的電影,從一個同行的角度我明白他試驗的方向,他想觸摸新的電影那個感覺,就是突破現有電影的那個界綫,對古代時間的理解,非常的牛逼,就是它絕不是我們看了特別親近的 那種。

張:親近跟好是兩碼事,經常有人在講你片子裏《小武》最好。

賈:的確是你最初的那個電影打動人,除了親近之外,它出現時給人很多信息,之前看到的大部分都是那麽虛假,那麽沒生命力,突然在銀幕上看到這麽有生命力,這麽渾,然後逛歌廳偷東西這樣的一個形象,人們就會有懷念。無需辯論,無需解釋。

張:後來的《悲情城市》、《海上花》,所謂的歷史片,侯導這個方向對你現在尤其有啓發?

賈:幷不是在題材上,我覺得是在對電影的理解上,對電影媒介的可能性。

張:說到歷史片,你喜歡《色戒》嗎?

賈:不喜歡:不是歷史觀的問題,是電影本身的問題,搭景啊群衆演員啊上面都沒有用足心力。

張:《梅蘭芳》呢?

賈:我不明白爲什麽要去拍一部這樣的電影。

張:侯孝賢你可能親近感很强烈,而對杜琪峰的興趣跟從小看港産片有關?

賈:對,對,對。杜琪峰銀幕的世界是我特別著迷的,而且是我自己特別想實踐去拍的。比如說幫會,比如說這些犯罪,我這十年裏面都沒有機會去拍,98年《小武》開始一直盯著當代中國的這個事,這個社會的轉型或巨變讓我一直跟踪下來,進行拍攝,我覺得有另外一個賈樟柯是可以在杜琪峰那看到的,呵呵~~~~所有我特別喜歡,就愛看,從他的《槍火》到後來的《黑社會》。《黑社會》的美學更完整,而且整個片子跟歷史跟現實自身有某種關聯。老杜牛逼,他不向市場低頭,最起碼到現在爲止,你能引進就引進,引進不了就算了。

張:那之前的吳宇森那一代呢?

賈:《喋血雙雄》裏面葉倩文的《淺醉一生》不停地出現在我的電影裏面,《小武》裏面有《淺醉一生》,《二十四城記》也有《淺醉一生》,那首歌的歌詞我聽不太懂。但那個音樂本身老給我那種最奇怪的感覺,奔涌的時候特別需要這首歌,說不清楚,音樂這東西你是不能解釋爲什麽的。

張:我寫過一篇文章,說你是K歌之王。

賈:全是我自己記憶裏面的,都是信手拈來的歌。

張:從《任逍遙》尤其是《世界》開始,你思考得越來越清晰,有理念,有條理,但也許,那種本能衝動反而少了,你會不會擔心你作品人性的感染力反而削弱了?

賈:從《任逍遙》開始,我有一種自覺的抽象化的過程,也是我對前面作品的一個反叛吧,因爲除了直接的直覺的表達欲望外,畢竟你會想很多事情,抽象化本身可以使我的電影超出社會學層面的關注,比如說就小武這個人,所帶來的社會意義上的關注,反而是我很想顛覆很想反叛的一個方向,事實上由《世界》開始我的電影在全球獲得的認同更多,因爲獲得抽象,有限度的抽象裏頭形成的這個對人,對社會,對中國發展進程的思考,可能在本土它會喪失親切性,但在一個更大的範圍內可以建立一個可以共同討論的基礎,其實在我的潜意識裏面我一直希望中國電影它是世界電影的一部分,說不清楚,這背後有抱負吧。

張:的確你給外面的觀衆,給世界影壇提供了一個來自中國電影新的話題,或者說張藝謀啊《臥虎藏龍》啊那些之外新的話題……

賈:就是希望能說明中國人有能力通過電影來讓人家理解你的當代。

張:但一抽象人物就容易變成符號,而話題性把故事的親切感給削弱了,符號的意義這個寓言的意義把這個人物的性格塑造給束縛了。

賈:我覺得得做個平衡吧,抽象化所帶來的負面影響是存在的,但從我的角度除了有一個簡單的野心希望就是中國人的當代生活能被更大的範圍接受,其實我裏面也有很强的反叛性在裏面。

張:反叛自己。

賈:對,原來我那種電影太熟練了,我太有能力做那樣的電影了。

張:沒有擔心過失去那種《小武》、《站臺》那種活力和能力?

賈:我從沒擔心過,從來不擔心。我覺得我一直保持這個能力。但會跟這個能力保持一個距離。
忘了誰跟我說的,說得特別粗野,他說:有一種電影中用頭部在拍,有一種電影是用心在拍,有一種電影是用下面那根傢伙在拍,可能我一直拍這(頭部與心)的電影,可能沒有這(下體)那麽刺激,可能這(心)也收著的,這(頭部)也綳著的,但它會是一種平衡,我說不清楚。

張:好多年前看過你一篇文章稱贊楊德昌的《一一》,但也提到不喜歡他以前電影喜歡說教。

賈:楊德昌是我們繞不過的一個大師嘛,他所有電影,特別像《麻將》,就是一部電影他想把所有東西說透,想把所有人生認識攬到一部電影裏面。電影它其實是個玩意兒,楊導的東西在那個時候就顯得不是很好,它很厲害,但是以前我就懷疑他這種電影會是有很大缺陷的電影,因爲不可能一部電影攬括那麽多東西:對人生,對生理性啊,對社會,對生命所有東西都放在一起。但到了《一一》我覺得做得不錯!
楊德昌特別西化,但他在對電影的那個很微妙的感覺方面是很粗糙的,比如那個時間感,空間感,就是他的憤怒他的批判占有了一切。

張:可能楊德昌作爲一個憤怒的社會批判家和作爲一個導演有時候不太平衡。

賈:可能跟臺灣那個社會有關係,就是發言那個機會和宣泄的機會不是太多吧。我是覺得不管有多大的社會抱負,或者有多大的社會責任心,不管怎麽批判現實,最後從自身來說要完成的是一個美學層面的呈現,另外的所有東西應該是很自然地在美學層面上完成它。

張:但關于《世界》、《三峽好人》的討論,恰恰把它變成一個社會話題,很少人在討論美學,當然能變成社會話題、知識分子話題也挺好,但是……

賈:中國有很多文化批評,不管談音樂的,談美術的,很多人的見解都很好,唯獨在電影這,一下子電影美學層面上的要求就沒有了,做文化批評的,往往把電影作爲一個例證,比如有一種紀錄片,它的社會學很强,比如它是關于拆遷的,關于同性戀的,那它就可以被人們作爲社會學材料了。但他們對美學沒有要求。但是對這個導演來說,就有很大的遺憾了,有種缺乏知音的感覺。年初有一美國學者研討會,放我的《二十四城記》,我沒怎麽在意,但看完片她一開口說:我看過你的所有電影,我發現從《站臺》開始你的所有影片裏都有一個神秘的綠色。我一聽很詫异,就是一開始那些農民工的那個鏡頭,可能這跟我們的生活有關吧,比如我們都是生活在那樣的體制裏,我們的環境中到處是綠色,衣服上經常沾上綠油漆——因爲不小心蹭了墻。跟我們成長有關係,可能我也沒有注意到,所有它變成一個你揮之不去的色彩。

張:戈達爾和特呂弗你更喜歡哪一個?

賈:更喜歡戈達爾,因爲他的社會批判跟他的電影是完整地結合到一起的,比如早期他把長鏡頭本身跟民主的關係結合起來,就是批判美國電影隨意地組織時空這種破壞性,他强調長鏡頭對當事人的尊敬,對時空帶來的連續感的尊敬,後來他很實驗的時代,他也一直在思考電影,他覺得電影這個媒介本身就是破裂的,我們爲什麽要學美國電影一樣用剪輯來掩蓋這個破裂性?他的政治義憤跟他的電影美學是很好地結合在一起的。

張:那你是不太可能用他這種很激進很實驗的這種方式?

賈:跟我自己性格不是太統一。有很多人在做這樣的嘗試,但更多的是在錄像藝術方面。我自己還是對命運對傳統這樣的東西比較感興趣。

張:在一個資源有限的極權社會,要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情,無非就是三種方式,一種就是個人主義的,無政府主義的,地下的,邊緣的,另類的,不跟任何體制有任何聯繫;還有一種就是跟商業合作;還有就是跟政府合作。你是如何左右逢源的,或者說如何看待獲取資源的方式?

賈:《小武》完成以後,98年在柏林電影節推出,99年1月13號我就被禁拍電影了,不單是我電影不能放,而且所有電影器材公司都接到通知,不能接我的工作。不能租借到任何器材,器材公司有個黑名單,我拍完站臺,一堆膠片都是自個背出去的,就是這麽過來的。但在那時候它變成了我的處世信條:堅持獨立性,但不能邊緣化,因爲如果你失去表達的努力,失去被人瞭解,觀看,閱讀的機會,你的工作是很可惜的。有的人的性格是我創作表達就够了,但我除了創作表達,還需要溝通。最近我看到有人這麽定義獨立電影:不能公開發行的才是真正的獨立電影。那我給你100萬去發行我看你要不要?這才是獨立嗎?所有導演會無可避免都會遇到這樣的資源問題,比如跟權力的關係,跟這個社會打交道,不能把自己封起來,獨立性應該是有一個强大的自我,這個强大的自己在我創作的時候是一個聖地。

張:一個導演應該是在一個江湖裏頭,而不是在一個文藝圈裏頭,應該什麽人都可以打交道。
賈:而且不得不打交道,每個人都是一個窗口,我是從來不懼怕這個社會的,不懼怕跟這些東西接觸。既然它出現在你的生活裏,你可以去瞭解它。在中國我覺得很可惜的是,有一部分人很有才華,但這方面能力不够,最後消失了。我想費穆如果活在今天可能做不了導演。

張:世博會拍的《上海傳奇》會拍些什麽?

賈:我想拍5個人。有兩個人沒有通過。但另外三個人沒問題:傅雷,張行,還有張靈甫的夫人。

張:世博會對這部片硬性要求多嗎?

賈:沒什麽要求。唯一的硬性要求是片裏要出現世博會的這片新蓋的場館。世博會有個電影院,這部《上海傳奇》要在世博會5個月期間在這放映。

張:世博會在我看來是越來越前衛,因爲他們也意識到環境越來越全球化,他會做一些在八十年代看來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十年前大家也想不到小武會混到世博會來,你怎麽看官方的轉變?

賈:就是權力也在更新,當然總體上他們還是沒有變的,還是要維護權力的慣性來運作的,但是他們現在很多是我們的同齡人,那就便于技術操作,在這種情况下體制裏的人能更好地發揮作用,最起碼便于溝通。

張:聽說亞運會也找你?

賈:這個已經已經拍板了,不過我的責任很小,導演是陳維亞嘛,我是創意小組成員,就是出主意。

張:可你的主意能被采納多少?

賈:我不認爲我自己的主意能被采納多少,但是我的想法可以有機會說出來,比如我會說別再老是搞大型團體操式的東西了。

張:奧運會期間有沒有拍點什麽,哪怕作爲以後用的素材?

賈:沒有,我就在這個城市裏面,這也是我的一個觀點,亞運會一定要跟這個城市有關係,奧運會我覺得跟城市沒什麽關係,人們都封閉在體育館裏頭。

張:跟體制合作,想過如何改變這個體制嗎?

賈:我覺得這個野心會有一點,但我從來不相信個人可以做什麽,個人可以立竿見影地有什麽影響。

張:被體制改變呢?

賈:我不會改變,跟體制玩我能做到一點,就是我從不占體制的便宜,所以它改變不了我,我所有的一切不靠體制給。我不占它的好處,包括物質。

張:你想借主流的資源來說自己想說的。

賈:這也是很多同行老駡我,說我說話太多,老說些電影之外的事,我覺得首先,除了我自己這個職業之外,如果這個職業可以帶來一些說話的方便,我爲什麽不說呢?

張:搶奪話語權。

賈:我覺得要主動。

張:如果人大政協找你,你會不會去?

賈:我會去,爲什麽不呢?

張:這是去年《時尚先生》問過崔健的問題。崔健的回答是:如果他們聽我的意見,我當然會去。

賈:我覺得只要是我的意見在說的時候別打斷我我就會去。

張:在《收穫》請孫甘露作的一個訪談中,王朔曾說《世界》這個寓言是笨拙的,甚至說說你不能總把窮人當成自己的資源,你怎麽回應?

賈:我覺得首先還是不瞭解我的電影,如果從這些電影裏面首先去感受它的感情,就不會有這樣的評論,而且說實話,一個人二十多歲才從那個環境裏面出來,我覺得我就是那裏面的,如果從社會學概念來說,我覺得我一直是那個人群的,我沒有脫離開。我二姨的大兒子,比我大十幾歲,剛剛在那個礦底下被鏟車撞了腦袋,人的意識不清晰,我也得去處理,賠償,醫療,你不能說我現在在北京它就不是我的生活。

張:就是說你仍然在更大的這個社會的江湖上,而不只是在電影的江湖裏頭,不是在文藝圈裏頭。

賈:是,以前的生活跟我依然沒有切斷!

張:如果有人說賈樟柯會成爲下一個張藝謀,你怎麽回應?

賈:張藝謀他們沒有經過民主教育,而我經過過。

袁公偉時報道+采訪(經濟觀察報)

轉自袁偉時新浪博客,已被刪除

袁公偉時

劉溜 廣州報道 原載《經濟觀察報》2009年3月16日第48版

袁偉時77歲了,他每天都要在中山大學校園快步走一萬米,這一雷打不動的生活習慣,以及一點點可笑之事就能讓他大笑不已的樂天心態,是他年近八十仍然中氣十足、神采飛揚的兩大秘訣。中山大學裏花木繁盛、草地開闊,史學大師陳寅恪曾在此居住二十年,寫下《論再生緣》與《柳如是別傳》等重要著作——袁偉時的老師梁方仲正是陳寅恪的弟子。

袁偉時在中大的住所是一套四居室,客廳不大。他先帶我參觀了兩間擁擠的書房,接著來到14平方的餐室,這裏也塞進了一個很大的書櫃,“老婆抗議了,說是帝國主義侵略”!他小聲地偷笑著。最後我們回到客廳,他將客廳通往臥室的走廊門小心地合上,一邊解釋說“她正在午睡”。

起先我們輕聲地聊著,漸漸就忘乎所以地大聲起來。袁公很愛笑,笑點比較低。話題自然始于晚清史——這是他研究的主要領域,但很快就轉移到當下。發軔于晚清的現代化大業至今尚未完成,用晚清社會存在的種種思想誤區來觀察當下的中國,仍然毫不過時。

他曾再三撰文援引史料分析極端民族主義的危害,于是一些人在留言中說他是“賣國賊”,對此他只是一笑置之。抗日戰爭開始時他年僅六歲,他的老家廣東興寧縣 雖從未被日本占領過,但在飛機的輪番轟炸下損毀慘重,幷且不斷有成批的逃難者將婦契雛涌向興寧。他上學必經過一個土地廟,那兒是乞丐的栖身之所,每年冬天他都能看到有人悲慘地凍死,脚從土地廟裏伸出來。

“我是在戰爭環境中長大的,看到中國老被人家打,餓殍遍地,很希望中國能够富强起來,擺脫被欺侮的境地”,他說。早年他曾是一位熱情、思想左傾的愛國青年,年過不惑後他却成了激烈、不無“反動”的批判者——對他來說,這幷不是多麽不可思議的轉變,因爲他在思想上的追求始終如一:國家富强和人格獨立。

1947年,袁偉時到廣州南海中學念高中,對他影響很大的是這樣一批書目:《觀察》和《世界知識》雜志,範文瀾的《中國近代史》,胡繩的《帝國主義與中國政治》,高爾基和巴金、老舍等人的小說,美國左派作家辛克萊的小說《石炭王》,拜倫、雪萊、海涅還有艾青的詩。經過這樣一番思想上的洗禮,他成了革命青 年,參加了共産黨領導的秘密組織愛國民主協會。

1949年初,陳寅恪應嶺南大學(後來幷入中山大學)校長陳序經之邀,從北京南下廣州,出任嶺南大學歷史系教授。同年10月,共産黨的軍隊進駐廣州,18 歲的袁偉時以高度的熱情迎接自己人的到來,那時他的基本思想是“上課後忙著工作,黨叫幹啥就幹啥,什麽都不計較”,一切看起來都是光明而美好。

五十年代初,袁偉時先後就學于中山大學、復旦大學,從大學到研究生選的都是經濟學,“我那時認爲中國政治上已經得到解放,民主自由已經有了保證,現在剩下的就是建設自己國家,所以就念經濟”。

反右和“大躍進”中許多現象讓他困惑。文革開始了,摧毀一切的“破四舊”和打砸搶活動讓他更加難以理解。此時他是中山大學的教師,被剃了陰陽頭,被貼大字報,說是“三反分子”。對他的批鬥很快就過去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和“反動學術權威”他都不够格。當時中山大學有26人自殺,他的老師梁方仲作爲“反動學術權威”多次受到批鬥,1970年因病去世。對袁偉時來說,最大的衝擊是抄家,幾百本書被抄走,其中有不少書很珍貴,再也找不回來,多年後回想起來仍覺心疼。總的來說,在知識分子集體遭受厄運和磨難的那段時間,袁偉時沒被打成右派,也沒受過大的批鬥,個人遭遇方面他覺得沒什麽好抱怨的。

文革後期,袁偉時開始了全新的思想之旅,他接受了一項新的教學任務——講授中國哲學史,“中國沒有單純的哲學,哲學史只是思想文化史,我要做的重點就是後半段,特別是近現代的中國哲學史”。于是他讀到了嚴複、梁啓超、王韜、鄭觀應、章太炎,之後是胡適,這樣一批近現代史上赫赫有名的啓蒙者在當時被認爲是反動的資産階級改良派,但他發現這些人都是講民主自由的。“過去對這些人,都認爲是反動的,資産階級改良那是錯誤的。但在我看來他們都不是。我講課有一個特點,必須先要系統地看過一個人的材料以後,我才得出我的結論,我認爲這些人在中國近代歷史上都起過很好的作用,這就跟當時的主流觀點完全不一樣”。

由此他從經濟轉向晚清史和民國史研究,堅持“以史料說話,只把我看到的歷史本來面目如實地寫在紙上”,如何評價某個歷史人物,他有一個標準,“就是看他對中國的現代化、對中國走向民主富强、走向自由起了什麽樣的作用”。

1987年他的第一部書,60多萬字的《中國現代哲學史稿》出版,衝破把1840—1949年的中國史劃分爲近代、現代兩段的習慣,通觀19、20世紀中 國社會發展全局,否定了很多流行觀點,以豐富的史料拓寬了學科內容。在第一次中國現代哲學史討論會上,袁先生因工作太忙缺席,派了兩位研究生帶著自己的書 去參加,同行反應很强烈,選舉他爲中國現代哲學史研究會的副會長。1992年,《晚清大變局中的思潮和人物》(兩次增訂後易名爲:《晚清大變局》)一書出 版,更在讀者中引起巨大轟動。2009年3月1日,袁偉時在廣州《時代周報》主辦的論壇上講《啓蒙——中國現代化的生命綫》,講完後,水泄不通的報告廳中 一位聽衆站起來說:“我是辦企業的,特地從東莞開車過來聽這個報告。90年代讀了袁先生的《晚清大變局中的思潮與人物》,改變了我的人生觀,十分感謝!” 接著在全場熱烈的掌聲中,獻給袁先生一大把鮮花。

袁偉時還積極參與思想、文化問題的討論。他援引陳寅恪先生的話,說明以三綱六紀宗法制爲基礎的中國傳統社會已經無可療救,必須向現代社會轉型,“現代社會 運作的基本架構是相同或大同小异的,‘學習西方’的主流文化成了無法抗拒的歷史必由之路”,“傳統社會向現代轉型,關鍵在公民自由及其生長狀况”,“現代 化的基本框架,如市場經濟和公民自由權利及其保障制度(民主政治、法治等等)是普世性的”。而現代化的最大思想障礙,據他總結,一是狹隘民族情緒,二是以西方的極端思潮抵制建立自由、民主、法治的社會制度。國學派和新左派散布的觀點不利于中國現代化。

與言論大膽潑辣有所不同,在行動上,袁偉時是個冷靜的謹慎派。當年他擔任中山大學孫文學院院長時,恰逢89風波。不少激情澎湃的教師暗中組織罷課,袁偉時聽到後立即召開全院教工開會,態度鮮明地說:“現在如果罷課、游行可以實現反貪污、要民主的目的,我就帶領你們罷課、游行。但是,根本不可能,特別是罷課,有害無益。”在他說服和嚴格管理下,這個學院在風波中沒有停過一天課,在當時極爲罕見。他說他現在奉行三不主義:不參加網絡簽名;2008年起,不爲別人的書寫序;不參加帶政治性的組織。2000年,他在一次報告會的答問中說:“知識分子當前最好的選擇是發言,發財。”他認爲自己的責任是發言,“人的精力有限,各人做各人的事,我只能做適合我的一點點事。”

傍晚時分,跟袁公一起離開他家。“一位朋友請吃飯”——兩位中年喪偶的學者最近經人撮合,女方還有點猶豫,特意請三個好友去當參謀。這樣的好事他自然一口應允,笑呵呵地去赴飯局。


袁偉時:爲什麽我總是那麽樂觀?
——答《經濟觀察報》記者劉溜

原載《經濟觀察報》2009年3月16日第48版

經濟觀察報:你爲李鴻章、曾國藩等這些“賣國賊”作了不少翻案文章,這幾年你自己也成爲一些人眼中的“賣國賊”,對此你有何感想?

袁偉時:敢于提倡接受人類先進文化,就會被鼠目寸光之輩污蔑爲“賣國賊”;翻檢歷史,累見不鮮。不但中國如此,明治維新前後的日本也是這樣。福澤諭吉就曾被人痛駡爲賣國賊;現在的日本鈔票則印著他的頭像。消除這類愚昧,極爲困難。反過來證明我還有點價值,還得努力工作,尚未有福悠游山水之間。如果我是算命先生,就會擺出一副熟知人間禍福的樣子,神秘兮兮地透露一點天機:你前生欠債,今世還錢,得苦幹到90歲,下輩子才能脫離苦海!哈哈,今生沒救了,好慘啊!

經濟觀察報:不僅是你,還有《色戒》被駡“美化漢奸”,去年大家全都按愛不愛國來劃分界綫過。

袁偉時:現在隨便駡人家賣國、賣國賊啊,其實非常愚蠢。對國家需要什麽、國家利益在哪里,他們都不知道就亂駡亂說。而且現在有一種階級鬥爭恐怖症和多疑症,動不動就階級鬥爭。民工失業了,那是西方的陰謀加國內外反動勢力滲透。出租車司機罷工,這裏邊是不是有敵人搗亂?其實是你管理不合理,是一些人利用特權將出租車壟斷了,獲取特殊利益。爲什麽不能學習臺灣的辦法?臺灣支持出租車司機直接去登記,一個月交幾百塊台幣管理費用就行了,相當于人民幣一百塊錢。 臺灣的出租車管理得井井有條,爲什麽我們不能學他們?
在全球化的過程中,中國怎樣適應這個世界潮流,爲中國人謀取最大的利益,這才是真正的愛國主義。謀取最大利益,不是說耀武揚威高喊什麽愛國主義,不是靠人多勢衆,而是看你願不願不斷改革落後的制度,你能不能促進生産力最好發展,你能不能令公民的權利得到最好保障。

經濟觀察報:在《晚清大變局》中,你非常强調制度、特別是經濟的影響。是否可以說,你研究歷史的視角主要是制度與經濟?

袁偉時:在我看來,社會是在思想文化、經濟、制度三者互動中發展的。制度當然是决定性的,社會發展停滯或快慢决定于制度狀况。但是,思想文化是制度的護身符或變革的先導,而經濟是內在的動力。
19、20世紀中國爲什麽轉型那麽艱難?盲目的民族自大,拒絕學習西方。其根源則在幾千年來培育出來的“天朝上國”毋庸外求的觀念,加上儒家三綱思想法制化,思想與制度結合構建了一座世間罕有的封閉堡壘;在制度和傳統文化的桎梏束縛下,中國人成了恭順的臣民,喪失了活力。這時,來自西方的現代觀念:自由、 法治、民主、憲政、理性、市場經濟等等的傳播,成了推動中國社會轉型必不可少的前提甚至是關鍵;敢于沖决網絡的啓蒙者是救國先驅。爲什麽我一再對攻擊啓蒙的的高論不敢苟同、堅决反駁?原因就在于保護推動中國社會轉型的源頭活水。

經濟觀察報:你曾感慨晚清那一撥知識分子嚴複、章太炎、梁啓超等,年紀一大便由激進複歸于保守,站到了原先提倡的東西的對立面。在你心目中,比較成熟的知識分子有哪些?

袁偉時:20世紀中國,比較成熟的知識分子群體是胡適及其追隨者。要是說老一輩的思想家因脫離中國專制文化的母體未久而有種種缺陷,理應獲得人們的同情和 惋惜的話,時下反自由主義的那幫人,則實在不敢恭維。廣東人稱西學、中學兩頭都不通的人爲“竹篂(竹筒)仔”,準確生動刻畫了此輩的形象。
不過,不必苛責個人,這一現象無非說明兩條:
第一.中國人的狹隘民族主義根深蒂固。
第二.知識階層中仍然有一些人尚未懂得,西方非主流文化中的極端思潮在其誕生地有挑剔、淨化主流文化之功,傳入東方蛻變爲主流,會引發巨大禍害。任何國家要擺脫不發達狀態,提高人民福祉,必須融入世界一體化的洪流。有些吃過幾天洋麵包的學人沒有受到足够的通識教育,應該補習世界和中國近代史。

經濟觀察報:我剛看了《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一般認爲陳寅恪持的是中體西用論,而且他對傳統文化的衰落深感惋惜。

袁偉時:這其實是對陳寅恪的一般誤解,他很清楚地認識到,傳統制度已“無可救療”,因爲傳統的核心價值觀是“綱紀之說”,整個制度都是根據三綱六紀建構起來的,包括法律。三綱是絕對神聖不可侵犯的,六紀就是按親疏的不同,犯了罪處理是不同的,比如打父母是大罪,而打六親之外的人罪就很輕,法律不是平等的。 從上至下,從國法到家法,到日常生活的規矩,都是如此。進入工商社會以來,這一套已經很不適應,陳寅恪認爲這是無可挽回的。
認爲傳統文化的衰落是現代化帶來的,這也是一個誤解。文化有兩種,一是制度性的文化,一個是非制度性的文化,這要區別開來。三綱六紀的制度性文化當然要變革,但非制度性的文化在正常情况下,從整體看不但不會衰落,還會得到很好的保護乃至發揚。王國維爲什麽要自殺,其中有一條是這樣的,北伐軍到長沙,殺了葉德輝(文字學、版本學家),這事對王國維刺激很大,以爲中國傳統文化要完蛋了。當時的工農運動都有很多過左的行動,他是接受不了的。在民國時代陳寅恪知道沒有這個危險,但是在1949年以後,他就感到危機迫近了。

經濟觀察報:你對這兩種文化是怎麽看的?

袁偉時:制度方面的基本框架沒用了,那是肯定的。但是,很多東西,包括一些觀念和組織可以自然轉化。比如尊重民間社會,尊重士紳,當然也尊重社會各個階層,還有重視教育,爲什麽這些不要繼承了?傳統社會裏有很多民間組織,同鄉會、各地的商會,還有慈善組織。慈善組織太普世了,現在才開始恢復。東莞有個曆史悠久的明倫堂,大筆收入用來資助東莞子弟上學,培養了許多杰出人才,廢除這類組織太可惜了。不能不分青紅皂白,把各種組織都摧毀。文革那樣摧殘傳統、摧殘文化,更是反動的。
中國要現代化的話必須引進西方文化。因爲人類到現在爲止,真正實現現代化的只有西方國家,以及按照西方國家的模式改造自己本國制度的那些國家。你不接受這些人類文明的共同成果,你的經濟就發展不起來。前一陣不是批判普世價值嗎,我真替他們著急。批判還是贊成普世價值,不是左還是右的區別,是沒文化跟有文化的區別,是愚昧和智慧的區別。因爲自由、民主、法治,是人類文明的共同成果。批判人類文明成果,從批判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到批判普世價值,損害中國形象,太蠢了!

經濟觀察報:爲什麽東亞這些國家現代化轉型這麽艱難,新加坡走的是開明專制,即便日本、韓國也留下了不少問題。

袁偉時:東方的社會結構和東方文化大都不利于社會轉型。以日本爲例,與中國不同,它有封建制,地方諸藩的力量足以制約乃至推翻幕府。它沒有科舉制,知識階層知識更新和建立新的教育制度的阻力遠遠小于中國。這是明治維新成功的重要基礎。
但它同中國一樣講“華夷之辨”。不過,華指的是日本,自封爲“神國”,是“萬國的根本之國”,“世界萬國之中最優的國”,它才是真正的“中國”。因此,要 講“國學”,穿“國服”,去掉外來的“佛心”、“唐心”,回歸“大和心”。坦率地說,一聽到當下震耳欲聾的提倡“國學”、“漢服”,擺脫西方思想,回歸中國本原,要建構“儒家社會主義共和國”等高論,我就會笑起來。這些都是拾18、19世紀日本人的牙慧,食日本仔的口水尾,還津津有味!
說到底,這些都是東方專制主義的遺毒,是東方國家早期現代化或片面現代化中常見的痼疾。只是他們忘了,日本給亞洲太平洋各國和自身帶來多大灾難。應該問問他們:你們是不是想引導中國重蹈覆轍?

經濟觀察報:是否可以稱你爲非常堅定的自由主義者,全力擁抱民主、憲政、市場經濟、私有財産及個人自由這些普世價值?

袁偉時:自由、法治、市場經濟(私有財産是其前提)民主憲政等普世價值是人類文明的偉大成果,又是現代文明的標志。
17、18世紀英國、美國和法國三大革命産生了三個劃時代的文件:《權利請願書》、《獨立宣言》和《人權和公民權宣言》。20世紀總結文明進展和國家社會 主義(法西斯)灾難,又出現聯合國三大人權文件:《世界人權宣言》(1948年),《經濟、社會、文化權利公約》,《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 約》(1966年)。這六大文件,體現了普世價值的具體內容。這些文件是從西方傳統中生長出來的。英國的憲法性文件往往以“爲確保英國人民傳統之權利與自 由”開頭;西方人講文化保守主義完全正確。中國文化和制度的核心是三綱六紀(六親),能隨便保護—延續嗎?任何國家的文化遺産都要堅决保護,但有些應該送 進博物館去保護,不能讓它在實際生活中肆虐。中國人籠統講文化保守主義甚至攻擊啓蒙,恐怕是找錯對象了。
有些人肆意批判普世價值;那是愚蠢,是知識不足的愚蠢!剛才說的體現普世價值的聯合國三個人權文件,中國政府是簽了字的。如果官員發表批判普世價值的言論,對中國形象的傷害太大了。

經濟觀察報:好像治史者一般都對未來比較悲觀,你爲何這麽樂觀?

袁偉時:爲什麽我總是那麽樂觀?我深信人性;或者說“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獨立宣言》說的“不言而喻”的真理:“人人生而平等”;“ 不可轉讓的權利……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其實都是人性。自由、平等帶來快樂;沒有人生來就愛當奴隸,當奴才。三綱和計劃經濟制度培育出奴性,靠的是在暴力支撑下的閉關鎖國。一旦接觸外部世界,享受到市場經濟帶來的某些自由,生命的威脅减少,生活開始改善,人性的復蘇便勢不可擋。一股巨大的要求自由和幸福的潜流已在中國形成,它會在各個領域逐步沖决一切網羅。爲此必須逐步建立保障公民自由權和其他公民權利的制度——法治、民主、憲政,這是誰 也阻擋不了的。過程是長期和曲折的,但要回到官長控制一切的時代肯定不可能了。
新老左派和國學派鼓吹的“儒家社會主義共和國”,“反殖民”,回歸“中國本原”等等,冀圖與現代文明對抗,就後果而言都是禍國殃民的歪招。也許能讓某些涉世未深的年輕人入迷,恐怕連官員也沒有幾個真正相信這些貌似新鮮的陳詞爛調。

經濟觀察報:中國喊啓蒙喊了這麽多年,爲什麽始終難以樹立個人權利及自由第一位的價值觀,倒是“無私”、“犧牲自我”在愛國救國的名義下很容易大行其道,人們即使受到不公正的對待也很快就沉默了,成爲極權暴力的受害者、服從者和合作者。

袁偉時:個人權利及自由第一位的價值觀有兩個基礎:人性和市場經濟。清末民初它已在與宗法專制制度及其意識形態角逐中逐漸蘇醒和拓展。但從20世紀20年 代開始,在救國和革命需要的名義下,扼殺個人權利的舊意識俘虜了一批激進青年,幷在政治領袖操縱和國家政權支持下搖身一變,成爲神聖不可侵犯的新的意識形 態。直至80年代,中國人仍在這種意識形態枷鎖下呻吟。90年代,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中國人的權利意識和自由意志也在覺醒。這是任何力量都無法阻擋的。
處在沒有免于恐懼的自由的環境下,反抗可能帶來更大灾難之際,選擇沉默、忍受不公正有時是必要的。結束暴政必須審時度勢,采取適當的方式,以免招致不必要的損失。剛烈固然值得尊敬,但切勿流于魯莽。忍辱負重,堅韌奮鬥,需要更堅强的意志和智慧。

經濟觀察報:我覺得你和沈公(沈昌文)很神似,都是好玩又年輕的老頭兒。去年的《讀書》換主編事件,沈公一直沒有發言,我看到你接受南都周刊采訪時說的話,就想,這些話肯定也是沈公要說的。能否聊聊你跟沈公的交往,有哪些默契與“合謀”。

袁偉時:我與沈公第一次見面在上一世紀80年代。記得有一次在杭州參加學術會議,他帶我們參觀三聯書店杭州分店,以優厚的折扣購書,幷設宴招待。一大群人熱熱鬧鬧,體現了沈公好客的風格。個人交往是從90年代開始的。
1992年拙著《晚清大變局中的思潮與人物》出版,我寄給他一本。他多次在《讀書》上刊出免費廣告,等于鮮明表態支持。這算是第一次非常寶貴的默契與“合謀”吧。
1994年,我到北京參加學術會議。我打電話給沈公,提出兩個問題:
1.“有沒有人可以寫個人主義的文章?”
當時我參與編輯《現代與傳統》(不定期的以書代刊),針對國內思想文化狀况,很想發表正確闡述個人主義的文章。他說:“已經有人寫出來了。”于是將中國社 科院錢滿素博士的電話給我,幷請她來與我及一幫朋友一道吃飯。原來三聯正在排印滿素在哈佛的博士論文:《愛默生與中國》,最後一章《個人主義在現代思維中 的意義》分三節從不同側面論述個人主義,每節一萬多字。我爲她的精闢見解和流暢文字所震撼,立即表態願意將這一章書的三節分三次刊登。但該書的責任編輯許 醫農大姐生怕具有巨大衝擊力的文字招惹是非,影響全書出版,說什麽都不同意先行發表。此事只好作罷。
2.我很想找一本《顧准文集》。
沈公說:我給你解决。不久,書寄來了,但附上幾句話:書款千萬別寄;一定要寫篇書評。
《顧准文集》是燭照靈魂的鏡子,又是引領思想解放的號角。真是字字叩擊心扉,令你內心有話,非說不可。書評是從心底噴涌出來的。沈公看了後一字不改,與吳敬璉先生談顧准的文章一起放在1995年第五期的《讀書》上。據說是境內第一次公開評論顧准。
與此同時,我找到當時廣州最著名的民營書店老闆陳平,跟他說:《顧准文集》由貴州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趕快要幾百部回來!我跟這個小胖子關係很好,他相信我 的判斷力,立即打電話要了200部。責任編輯特地打電話給他,說是第一次有人要那麽多書,很感動。短短幾個月,光是樹人書屋就四次進貨,賣了800部!這 次“合謀”挺成功的。
1995年,茅海建的《天朝的崩潰》出版,沈公打電話來要我寫書評。交稿後,據說已經排好版,但《讀書》換主編了,沈公退隱,加上左盲攻擊此書的風波越鬧越大,登不出來了。
此後,每次進京,必然儘快打電話給他說聲:我來了。他的回應肯定是:什麽時候有空?想見誰?然後就等著參加一頓思想和口腹的盛宴了。
此外,我與他有個共同愛好:買“廢紙”。你看過他的一張名片嗎?印著一幅漫畫:沈公兩手提書,旁白:廢紙有哇?我要!非常傳神。幾次赴京,他主動提出要陪我跑書店。最近一次是2007年8月11日上午,真的是兩手幫我提著書,一走就是幾個鐘頭,令我很不好意思。沈公是著名美食家,那天中午照例聚集一班朋友盛宴。我與他同年,他大幾個月,是大哥啦。他做過三聯書店總經理,是三聯的大功臣。一個著名出版社的頭兒,一連幾個鐘頭陪朋友跑書店買書、提書,其他出版社的在位不在位的頭頭腦腦恐怕辦不到吧?

習水嫖宿幼女案調查(南方報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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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水嫖宿幼女案調查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劉子超 發自貴州習水 2009-04-22 09:26:36 來源:南方周末

老闆的欲望

一輛裝滿煤塊的重型卡車呼嘯而過,帶著巨大的矢量。坐在小飯館裏的肖開平手一抖,茶水濺在了桌上。在他對面是兩個15歲的街頭少年,肖開平不得不雇用他們,尋找14歲的女兒肖倩。

一小時之前,肖開平在貴州習水縣城東派出所報案。在一間喧鬧的辦公室裏,辦案民警敷衍了事地接待了他,表示警力不够。沙發上,幾個民警正熱切談論著沸沸揚揚的“嫖宿幼女”案,肖開平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欲言又止。他沒有告訴他們,肖倩就是這個案件的受害人之一。

夜色降臨習水,如同夜色降臨中國的每一個縣城。

中新網報道: 4月8日上午,貴州習水縣“公職人員嫖宿幼女案”在習水縣人民法院不公開開庭審理,7名犯罪嫌疑人出庭受審,其中包括5名公職人員。檢方以嫖宿幼女罪對犯罪嫌疑人提出起訴。據悉,庭審可能要持續幾天。 這5名涉嫌嫖宿幼女的公職人員是:縣移民辦主任李守明、縣人事局幹部黃永亮等。還有縣人大代表、習水縣利民房地産開發公司經理母明忠。 檢察機關指控:2007年10月至2008年6月,被告人袁榮會先後容留介紹11名中小學女學生到其所租住房內進行賣淫。在此期間,經被告人袁榮會邀約、介紹,被告人馮支洋等在袁榮會所租住房內嫖宿幼女。

更多的重型卡車滿載著煤,穿過街道,碾過公路。它們爲這裏帶來財富,也帶來令人不安的欲望。

10年前,習水還是一個依靠國家扶貧貸款的貧困縣。2000年以後,隨著煤炭業的發展、煤稅的徵收,習水逐漸擺脫貧困,成爲黔西北最富裕的地區之 一。2008年,習水縣財政收入達到3億元,其中煤炭業獨占1.8億元。與此相關的是,2003年以來,有2名副縣長、近10名副科級以上幹部被抓,他們的落馬無一例外與煤炭有關。

在習水縣的轄區內,分布著78家正規煤礦和爲數更多的小煤窑。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旅店老闆說,玩“書包妹”的風氣最初就是由煤老闆開啓的。

一則流言在縣城內廣爲傳播:一個玩了十幾個“書包妹”的煤老闆花了20萬,被免于起訴。有記者致電這位身處流言之中的煤老闆,他的律師表示,這完全是一場誤會,不過他也不置可否地承認,煤老闆找“書包妹”在習水幷不是什麽奇聞。

一位在習水做建築生意的四川瀘州商人回憶,早在2005年他剛來習水時,就有在生意上往來的煤老闆招待他“書包妹”。“這在生意場上是種時尚,”瀘州商人說,“用‘書包妹’待客被認爲很有面子。”

在這套“待客之禮”背後,老闆們的邏輯顯而易見,他們認爲妓女被很多人嫖過,太髒了,而“書包妹”們年輕、單純、要求不多。瀘州商人記得,有朋友向他炫耀,找一個“書包妹”包月,一個月800-1200元,“不僅可以陪你睡,玩出感情後還可以幫你洗衣服。”

對于這場游戲中金錢與法律、欲望與良心之間的衝突,那位不願透露姓名的旅店老闆幷不忌諱。“有需求就有供給,”他說,“大家都要生存。”

一些人開始看中“商機”招徠“書包妹”。有知情者說,這些人往往找到社會上的吸毒少年,讓他們通過朋友、同學的關係把女孩騙出來“掙錢”。

14歲的李清還記得,在礦中路的小巷裏,兩個吸毒的男生對她又打又駡,然後把她帶進了一個房間,讓她在裏邊等。一個年紀很大的男人進來,鎖上了門,粗魯地脫她的衣服。她開始哭,然後是疼痛。

在後來的日記裏,李清寫道:“這個世界太可怕了。”

在政府工作多年,如今下海經商的廖先生說:還有更多受害女生沒有浮出水面。在媒體曝光之前,他經常可以看到摩托車拉著“書包妹”在旅館、髮廊進進出出。“以我對習水的瞭解,”廖先生說,“這種事不出兩個月還會出現。

在飄著細雨的夜晚,肖開平敲開了張玉雪的家門。“我來問問肖倩的下落。”

去年秋天,肖倩和張玉雪曾被一個叫王旭的14歲吸毒男孩帶出去“掙錢”。他們跑到了遵義市,在網吧上網時,被張玉雪的母親林慧發現。林慧趕到遵義,搜遍了市內所有的網吧,但一無所獲。

這場“捉迷藏”以王旭讓張玉雪打電話,要林慧給她寄錢告終。林慧假裝答應,穩住了他們,然後迅速打電話給一位在厦門承包工程的親戚。親戚驅車趕到時,3個未成年人還呆在電話亭裏。

在林慧的逼問下,女兒承認那些騙她們出去“掙錢”的男孩多數是吸毒者。這件事讓早就感覺不妙的林慧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女兒送出習水。

記者暗訪發現,在習水,許多旅社均可向顧客提供賣淫的“女學生” 圖/袁一

某受害女學生曾被父親用鐵鏈鎖住 圖/袁一

毒品籠罩下的少年江湖

4月的一個清晨,張玉雪坐在深圳一家玩具廠的辦公室裏上網,而在1700公里外的習水,一位在黑鹿岩晨練的老人在一口廢井裏發現了大量吸毒用的針管。他迅速撥打了報警電話,却沒得到重視。

“這樣的事太多了,”一位出租車司機說,“在習水毒品的泛濫令人瞠目結舌”。

幾天前,3個少年鑽進了他的車,催他快點開。這時他看到一個被搶包的女人從一家五金店裏跑出來。他正在猶豫,一把刀就頂在了他的腰上。他把車開到僻靜處,把身上的錢也全都交給那3個少年。他以前看到過其中一個人在街上買毒品。

“在習水開出租的大都有被搶過的經歷,”這位出租司機說,“搶劫的大都是14、15歲吸毒的娃娃。”

一位知情者說,在習水市面上流行的毒品主要是K粉、麻黃素和海洛因,它們大部分來自廣東和雲南。3月26日,習水警方破獲一起“特大毒品案”,繳獲毒品海洛因56.2克,幷打掉一條從廣州向習水販運毒品的地下網絡。但這位知情者稱,此案只是冰山一角。

“在這裏,海洛因的價格是100塊一小包,”他說,“當然,裏面還摻著安眠藥和澱粉。”這位知情者表示自己可以從多條上綫買到毒品,“一個叫胡三的毒販被抓了,但現在還可以從他老婆那裏拿粉。”

毒品在青少年間的泛濫令很多家長憂心忡忡。廖先生說,他在孩子面前甚至不敢提“毒”這個字,禁毒片也不敢讓孩子看,生怕孩子産生好奇心去嘗試。如今,廖先生把孩子送到了鄉下學校,不過他還不放心,打算把孩子送到更遠的河南讀書。

毒品的泛濫伴隨著江湖幫派的滋生,想不受欺負就必須依靠幫派。一個在東皇鎮中讀書的初中男生說:“不加入,受欺負了誰管?”他表示,加入幫會的不僅是差生和男生。要想安心學習,不爲人欺,就必須加入幫會尋求“靠山”,女生也不例外。

林慧說,3年前,她剛上初中的大兒子被幾個15、16歲的孩子脅迫加入了幫會。有一次,他幾天沒回家。林慧走遍了縣城,才在郊外一間廢弃瓦房裏找到 他。回到家,林慧問他這些天都幹了什麽,兒子望著窗外一言不發。林慧生氣地打了他。兒子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眼睛一眨,兩顆眼泪流了下來。他從書包裏拿出 一張“幫規”。那上面寫著每天要交納保護費,或者把一部分偷搶的東西上交,最下面有一行字:如果告訴了父母,就砍斷手脚。

林慧安慰著哭泣的兒子。雖然沒有像此地很多家長一樣,向兒子灌輸“被別人打了,你就想辦法打他,哭著回來我就打你”的觀念,但是和他們一樣,她也把兒子送到了武校。“這裏習武的孩子特別多,”林慧說,“不是因爲那裏讀書條件好,而是因爲安全,出來也不容易被人欺負。”

習水的幫派究竟有多少沒人能說清,但一位曾經的幫派中人說,習水以“青龍幫”和“兵家幫”最爲著名。它們像傳銷一樣發展下綫,形成網絡。兩幫勢不兩立,經常發生械鬥。他曾看見“兵家幫”把“青龍幫”成員挾持到離縣城3公里的“葡萄山莊”,用黑色方便袋蒙著對方頭部,脫掉衣服,用刺條鞭打,直到打得昏死過去。

幫派成員也幷非僅是少年,少年只是幫派的底層。在金字塔的上端,是那些大毒販和黑社會的頭目。正是在他們的驅使下,吸毒的少年和社會上的混混結合,把學生妹們帶出來賺錢。

“少年幫在貴州各地都很普遍,但習水的特殊性在于有毒品,”廖先生說,“這是一條利益可觀的鏈條,而毒品在中間起到了穿針引綫的作用。”

“瓮安事件”後,貴州曾在全省開展以“打黑除惡”爲龍頭的嚴打整治專項行動。“青龍幫”和“兵家幫”的骨幹成員在那次“嚴打”行動中覆滅。

一名跑公安口的貴州記者說:“貴州省88個縣市,如果按平均數計算,每個縣已經打掉了兩個以上的黑惡勢力組織。一個團夥平均20名犯罪分子,這就有兩千多人,這個力度已經很大。”

然而不少習水市民表示,毒品不除,習水便難得安寧。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轟動一時的“嫖宿幼女”事件也只是毒品鏈條中的一環。

那些花兒

現在,李清的夢裏經常充斥著陌生人的鞭打。她聲嘶力竭地呼救,却只引來了旁觀者的大笑。

最初,李清不敢將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她只是告訴父親,自己不想再在玉淮中學讀書,希望轉學,然而,每當父親追問爲什麽的時候,她又不能說出緣由。

“自從案發以後,越來越多的人都知道了我的事情。在教室裏,我總感覺有同學在背後說我的壞話,我不敢抬頭面對任何一個人。”李清說,“有一次,一個男同學當著許多人的面取笑我,問我是不是做那個事的。我當時只想找個洞鑽進去,永遠不要再出來。”

不止一次,李清想到了自殺。現在,她的手腕上還留有一條6厘米長的傷疤。那是一次她乘教室無人時,找了一塊玻璃碎片,咬著牙向自己的手腕割去的結果。

李清的同學易婷婷說,李清是以班級第一名的成績進校的,當過學生會的幹部,還是女生籃球隊的隊長。不過現在她變得孤僻、內向了,每天都一個人來,一個人走,也不愛說話。

案發後,李清開始用寫日記的方式來記錄自己的心情。在日記中她寫道:“我最恨的就是父親,他對自己的女兒不管不問,每天就忙著做生意,沒有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

4歲時,李清的父母離异,她跟著父親過。之後不久,兩位家長都各自組建了新的家庭。

一個夜晚讓我做了一件事
讓我一輩子也無法
原諒自己
太可怕了
這個世界太亂了
我會討回來的
一定會
——李清 2009年4月10日的日記

李清的父親辦了一家物流公司,常年在外跑生意,而李清又不喜歡後媽,父親便將她送到了習水縣回龍鎮的叔父家。

在叔父家中,李清一待就是5年,直到小學六年級時,她才被父親接回習水縣城的家中。由于父親和後媽又生了兩個孩子,家人對李清的態度變發冷淡。“後媽很討厭我,經常駡我,我不服氣,就會和她吵,這樣,爸爸也越來越不喜歡我了。”

一次,李清在街上看到了父親。當時她患了嚴重的感冒,就站在街上給父親打電話。父親說他不在習水,把電話挂了。站在街上,李清忘不了自己當時的傷心。

“出了那樣的事情以後,他們就更加不願意管我了,”李清說,“每個月父親就給我一百來塊零花錢,之後就任由我自生自滅,學校現在成爲了我唯一的家。”

越來越多學生走上輟學之路。工作日的上午,在縣城的廣場上,依然可以看見少年們游蕩的身影。教育局局長王茂佳說,全縣初中輟學率爲2.52%,對輟 學學生都以鄉鎮爲單位造册,分派給鄉鎮幹部和教師負責“追回來”。“但很多學生經常曠課逃學,尤其在就業難的大背景下,讀書無用論重新抬頭,‘控輟保學’ 的難度很大。”

那天,林慧告訴肖開平,肖倩有可能懷孕了。2月4日離家出走後,肖倩曾經跑到深圳找過張玉雪。肖倩當時挺著肚子,廠裏的人都看不慣,不讓張玉雪和肖倩來往。肖倩可能感到了這點,一大清早就悄悄地走了。她告訴張玉雪,她要回到習水,只有和那些“朋友”在一起,她才感到快樂。

肖開平嘆了一口氣,他不知道該拿女兒怎麽辦。

他是一個包工頭,1999年來到習水縣城承包建築工程。隨著工地的變遷,肖倩的學校也換了一家又一家。從小學到初二,她一共換了9所學校。

一次,肖倩和她幾個要好的同學一起偷了某個同學家的200多元錢。肖開平狠狠地打了她一頓。“以前,我從來沒有那樣打過她,”肖開平說,“也許是那次給小孩的傷害太大了,她變得不願意和家人交流,喜歡在外邊玩兒了。”

肖倩開始逃學,她在樹人中學讀初一,剛開始是在校住宿。但她老是曠課,有時就從學校圍墻爬出校園,和幾個同學一起上網。肖開平找了她很多次,每次找回來就會用一塊竹板狠狠揍她。

轉入玉淮中學後,肖倩開始走讀。有一次,她從學校跑出去後,很晚都沒回家,肖開平到街上去找。在一家餐館門口,他聽見裏面傳來肖倩的說話聲。走進去一看,十多個年輕娃娃正在抽烟喝酒,而肖倩就在他們中間。

“我非常氣憤,也不顧她的臉面,當即給了她幾記耳光,”肖開平說,“把她帶回家以後,我讓她母親上街買了一條鎖狗的鐵鏈,把她鎖在房間裏,晚上睡覺的時候也不給她解開,怕她偷偷跑出去。”

“現在,她跑出去兩個月了還沒有下落,”肖開平對桌那邊兩個15歲的街頭少年說,“我只有找你們幫忙。”

小飯館外,暮色已經降臨。一輛裝滿煤塊的重型卡車呼嘯而過,帶著不顧一切的莽撞。日夜飛舞的粉塵,在路燈下瘋狂地旋轉,路邊的樹葉縮皺成一團,好像一顆顆將開未開的花朵。

14歲的肖倩,14歲的李清,14歲的張玉雪……

(中青報陳强、雷成爲本文提供幫助,特此感謝 ;爲保護當事人,文中人物爲化名)

一個體育生的猝死(南方報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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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體育生的猝死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陳彥煒 發自西安、丹鳳 2009-04-07 11:00:37 來源:南方人物周刊

在高考專業課開考前十幾天,高中生徐梗榮被突然帶到公安局接受訊問,從此再沒有走出來
再有十幾天,就是陝西省高考體育類考生專業課考試的日子。18歲的徐梗榮爲此準備了將近6年。他的目標是西安體育學院或者陝西師範大學體育系,都是全國重點大學。班主任趙老師說,如果文化課過綫,徐如願以償的概率極大。

但現在,這個練競走的陝西小夥却轉而走入了另一重冰冷的世界裏,不可複還。

3月13日,徐梗榮的二姐徐韓英給弟弟穿上一套嶄新的運動服。在一陣轟響的鞭炮聲中,徐梗榮由丹鳳縣人民醫院太平間抬出,送上一輛紅色麵包車。接著,這名普普通通的高中男生的遺體,由警車全程開道,回到了位于寺坪鎮寺坪村東峰組的家中。沿途觀者無數。

徐韓英默默地翻著日曆:第二天,即是亡弟的“頭七”。

當地的風俗是,下葬前後三天不能掉眼泪。這一次,一度在意這些規矩的徐家人無法做到。徐韓英回憶,當他們鼓足勇氣掀開裹在弟弟身上的被子,泪水便無法收場。“青的、紫的、腫的,什麽樣的傷都有;還有劃破的,皮肉翻開的,脚趾甲離開脚的,尸檢手術的刀縫也有,幾乎沒有一處是完整的,慘不忍睹。”

就看了一眼,全家老小便癱倒在地。

徐梗榮是土葬。殯葬所需的人手、費用、車輛、物品,皆由當地政府承擔。自徐的尸體回家直到最終入土,縣政府派出了兩個專門工作組輪班守靈。晚上12 點前是一班人,12點後又是一班,每班4個人。過來守靈的都是“鎮上的幹部”。有些見識的村民都認得,坐在那兒的誰是副鎮長,誰是副書記,誰是特派員。

不過,隨著徐梗榮的“入土爲安”,這些人便再也沒出現過。如今,徐家那排破敗房子來往穿梭的,是各地趕來的記者。

失踪

徐梗榮的死與一個多月前發生在丹鳳縣的另一起命案有關。

2009年2月10日清晨,在丹鳳人引以爲傲的丹江水邊、江南大道河堤的一個亭子裏,晨練者發現了一具女尸。死者彭莉娜,1988年11月10日生,丹鳳縣寺坪鎮趙原村趙原組人,商鎮中學高二(1)班學生。

“2•10”命案在這個偏僻、閉塞的小縣城裏猶如一把粗鹽撒入油鍋,隨即炸開汹涌的浪花。奸殺、情殺、謀財害命、黑社會出沒……命案被坊間以多個版本向外傳播擴散。丹鳳縣公安局感受到了壓力。

拉網式排查啓動。丹鳳警方傾其所有,辦案力度也是前所未有,幷且到了令很多民衆反感的地步。短短幾天內,與“彭莉娜”這個名字相關的所有人員全部接受了一次調查。

寺坪鎮在丹鳳縣城讀書的所有男生全被抽取了血樣,彭莉娜所在的商鎮中學、同學衆多的丹鳳中學,以及初中母校寺坪中學的學生們,都詳細填寫了一份詢問表。

彭莉娜與徐梗榮是初中同學、好友。雖然徐考上省重點中學丹鳳中學後,兩人的來往不如以往密切,但仍有聯繫和接觸。自然,他成爲了不可或缺的調查對象。

2月9日是農曆正月十五,徐梗榮和母親、二姐一同在西安過元宵。徐韓英知道弟弟快要參加專業課考試了,給他買了一些營養品,挑了幾件新衣服,吃過晚飯後送他上了最末一班回丹鳳的汽車。徐韓英清楚地記得,晚上11點的時候,弟弟給她發短信說“已經睡下了”。

高考術科考試在即。徐韓英幾乎每天給弟弟一個電話。2月27日,是徐韓英與弟弟的最後一次通話。徐梗榮說自己的訓練和學習一切正常,而且運動成績還有了提高,百米成績進步了0.1秒,鉛球的進步更是明顯,但是跳遠還不太穩定,時好時壞。徐韓英一個勁兒地鼓勵弟弟,“還有時間,勝利在望了。”幷承諾給弟弟再購買一些補充體能的營養品,讓他安心備考。第二天,徐梗榮的手機便無法撥通了。

起先,徐韓英的第一反應是沒電了,“他的手機電池不好,待機時間不長”。3月1日早晨和下午,徐韓英又打了兩次,還是關機。她有點著急了,打給弟弟的同學,才知道3月1日徐梗榮一天都沒去學校,這個消息也從徐的老師口中得到了證實。徐韓英開始害怕起來。

她不敢告訴父母,他們一個在大姐家裏,一個在西安,都不在丹鳳。徐家的大女兒初中畢業後沒再念書,前些年就早早嫁人了;徐韓英考上西安的大學後,家 裏的大小事情特別是弟弟念書、訓練,就都由她一手操持。弟弟失去音訊後,她逐個聯絡可能知道下落的親戚、朋友、弟弟的同學,但均一無所獲。

3月2日下午,就在徐韓英六神無主的時候,她的嬸嬸打來了電話,說“娃被公安局帶走了”。徐韓英追問從何而知,嬸嬸便挂斷了電話。徐韓英覺得無法隱瞞下去,立即告訴了母親曹會玲,母女倆分別于當天夜裏和次日清晨趕回了丹鳳縣城。

此時的丹鳳已如臨大敵,處處可以看出“2•10”命案的辦案痕迹。徐梗榮在縣城租住了3年的民居已被查封,房東承認“警方向他出具了蓋著大印的搜查令”。然而輾轉城關派出所和丹鳳縣公安局,所有人都回答母女倆“從沒見過什麽徐梗榮”。最後一次遭到回絕的時候,徐韓英怒了,指著一個便衣質問:“我們已經打聽清楚了,徐梗榮確實被你們帶走了,房子現在也被封了。24小時問訊之後沒有特殊理由就不應該再關人了!”

便衣叫囂起來:“你是誰?你懂法是吧?我們犯法你告去。你滾!”面對這咄咄逼人的語氣和猙獰的面孔,徐韓英說自己感到害怕;又感到無助,別無他法。

刑訊

直到3月4日,當曹會玲、徐韓英母女第4次來到丹鳳縣公安局,才有人承認徐梗榮確在警局羈押,但是“不可以見任何家屬”。適逢冷空氣來襲,曹會玲希望能給兒子送些衣服,再帶上一些吃的東西。接待他們的警官答復:“衣服可以帶,吃的不用。我們吃啥,娃就吃啥。”

自始至終,曹會玲和徐韓英都堅信兒子不可能是凶手,只是“配合調查”。事實上,無論是徐梗榮的親戚還是同學、朋友、老師,都說他是個“不錯的娃,內向、忠厚”。徐梗榮的老師說,作爲體育生,他的文化課成績確實不好,只能考兩三百分,但是運動成績很不錯,是班裏的“希望生”。雖然時常逃課,但沒有什麽不良嗜好。

徐韓英現在最後悔的,是她幷沒有關注到在徐梗榮之後進入公安局的另一位同學吳明的消息——吳明是帶著一身傷痛走出警局的。徐韓英說,如果當時知道這些,便能明瞭自己的弟弟在公安局裏受到了怎樣的待遇,也會贏得更多的“拯救時間”。

吳明也是體育生,很壯實。3月1日清早7點多鐘,他被警察從睡夢中叫醒,帶到了刑警大隊。進屋以後,吳明第一次見到幷經歷了一系列的酷刑。在此之前,他僅僅是從電影和小說裏略有聞見。他被喝令貼墻站著,然後被戴上了背銬。這時,公安局分管刑偵工作的紀委書記王慶保來到他面前,撂下話來:“徐梗榮已經爛包了,招了,你自己好好想想。”

吳明對于王慶保的問訊一概回應“不知道”,這招來王的怒氣。他一巴掌打在吳的臉上,不過癮,連續打了5次。吳明抽搐了一下,鼻血流淌出來。不一會兒,他又被換了一副斜背銬。警察讓他跪在地上,然後把他死死地壓在桌子上,生生地硬拉他的兩條胳膊,在拉到一定距離的時候,用斜背銬將他銬死。期間,吳明疼痛難忍,本能的想要站立起來,等待他的是蜂擁而至的拳打脚踢,踢他的腰部、大腿,最後又在他的背上放了一塊磚。此時,吳明已經不能感覺到疼痛了,麻木得完全失去了知覺,就這樣任人蹂躪,持續了一個多小時。

審訊吳明的警察分爲兩班人馬,每班崗3人,6個小時輪換一次。如果吳明乏力了、困了,閉上了眼睛,這些警察就用電棍擊打他的身體。10個小時以後, 吳明開始吃飯,警察端來了一碗方便麵。但吳明的手已沒有一點力氣,他只能用兩隻手互相支撑著,勉强挑起幾根麵條,慢慢挪送到嘴裏。直到他父親簽下“監視居住”的法律文書,吳明才得以結束噩夢,回到家中。這時,距離他被帶走整整56個小時。

走出刑警大隊的時候,吳明說自己想哭,但是沒有哭,因爲“不想當著刑警隊的人流泪,讓他們察覺我的軟弱。”

來不及憤慨,吳明現在有的只是擔心,而這種擔心又迅即轉化爲灰心。吳明也是體育生,在經歷了這樣的折磨過後,他的運動成績極速下滑。“拿鉛球的時候,差點把頭砸了,球還沒扔出去就滾落下去。”

吳明盡最大的努力試圖恢復身體素質,但事實是他看不到奇迹。平時鉛球的成績是11米6左右,現在只能砸出5、6米,還不够一個初中男生體育課的及格綫。對于即將到來的體育高考,他說自己無法面對。

尸檢

3月8日下午3點半,曹會玲接到了一個電話——兒子徐梗榮死了。曹會玲雙腿發軟,倒在了地上。
官方給出的死因解釋是:2月28日晚11時,丹鳳縣公安機關傳喚徐梗榮。3月1日早7時許,徐梗榮向警方供述了作案經過。當天,徐梗榮被刑事拘留。 3月8日上午10時30分,在審訊過程中,徐梗榮突然出現臉色發黃、呼吸急促、脉搏微弱、流口水等情况,審訊人員立即將徐送往丹鳳縣醫院搶救,11時,徐經搶救無效死亡。

這個解釋,徐家人不能接受。

無疑,徐梗榮的尸檢將是他猝死原因最有力的證據。進行尸檢之前,徐韓英提出了三個要求:“給娃做一個全身CT檢查;尸檢過程全程錄像拍攝;尸檢前見娃最後一面。”縣政府和公安局只同意尸檢進行照相和錄像。3月9日,兩名法醫、徐梗榮的三位非直系親屬(舅舅、二外公、表哥)、一名律師、一名攝影和一名攝像走進了丹鳳縣醫院太平間。

尸檢完後的第3天,丹鳳縣派了縣政協和公安局的兩位幹部來到徐家“游說”。這兩位幹部是徐家的親戚,任務是說服徐家人同意將徐梗榮的尸體儘快由醫院太平間運回家中幷下葬。這兩位親戚暗示徐家,如果徐梗榮不下葬,他們就要丟官。

曹會玲心軟,她覺得“娃已經死了,可不能再禍害親戚”。在縣政府提出一系列的補償辦法後,徐梗榮入土。

一位參與了尸檢過程的工作人員透露:徐梗榮的尸體可以看出多處明顯的傷痕,大腿內部兩側均有淤青,切開全部是血;手臂上的手銬印迹極不正常,“正常的銬印不會皮開肉綻”;臉部已經完全變形;頭部外表皮無礙,但打開腦殼後可以看到骨膜上有10處1.5CM×1.5CM的淤血點,每個大小如同一元硬幣。 “腦殼打開的時候,那些水腫一下子流了出來,慘不忍睹。”徐梗榮的胃部有10毫升左右的液體,呈糊狀,腸子裏是空的,有一段腸子呈黑色,大約15厘米,其他腸子呈白色。法醫認爲,腦部水腫多爲外力所致;而腸子的情况可以證實死者多日不曾進食。

等待

繼雲南“躲猫猫”事件後,徐梗榮命案被網絡戲稱爲“背磚磚”。如今,他的QQ空間成爲衆多網友進行悼念和發泄的地方,截至3月23日下午4時,已有近400名網友留言致哀;而百度“徐梗榮貼吧”的發帖數已經突破2100條。在國內一些知名網絡紀念館,連日來,祭奠徐梗榮的網友數量持續攀升。

徐梗榮的家庭極爲普通。父親徐和平常年在外,有時還要下到礦井,不計安危地辛苦謀生;母親曹會玲獨自在西安打零工,每個月的工資要省下許多,貼補在西安上大學的徐韓英;而懂事的二女兒一邊在培訓機構兼課掙錢,一邊每個星期往弟弟的卡裏打上100塊錢,讓弟弟吃好穿好。徐韓英說,弟弟要高考了,又是體育生,平時消耗特別大,“我要保證他每天早上都能吃上羊肉泡饃。”

身高1米7的徐梗榮很結實,用他家人的話說就是“沒有一塊肥肉”。他曾經得過商洛市首届中學生運動會3000米和5000米競走的冠軍,還是“體育道德風尚獎”運動員。

徐和平和曹會玲幹活的時候累了,想想“梗榮和他姐一起在西安念重點大學”,便渾身是勁。等到那一天,他們一家子就終于全都走出了山裏,走向城市。

現在,這個心願以另一種方式得以實現:丹鳳縣人民政府决定,徐梗榮的喪葬享受城鎮居民待遇。同時,縣政府先期給付徐家12萬元的補償,徐的父親徐和平、母親曹會玲、祖母杜金娥從2009年7月起終生享受當地最高標準低保。

就在徐下葬的當天,丹鳳縣公安局主管刑偵的紀委書記王慶保被刑事拘留;5天以後,陝西省商洛市委召開常委會,决定對丹鳳縣公安局局長閆耀鋒予以停職檢查。一系列的問責和懲處還在繼續。

這些日子裏,原本在外打工的徐和平和曹會玲終日守在家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誰也不想見。徐韓英在極度的不情願中回到西安。她是西安外國語大學英語系大四的學生,畢業和就業近在咫尺。

這個頭髮微微燙卷、目光間或游離、嘴唇乾澀的女孩現在唯獨說到自己的時候,才能顯現出一種少有的淡定:“找工作,不是很著急,放到後面慢慢來吧。”

在徐韓英看來,等到亡弟的尸檢報告,遠比一紙“就業協議”重要得多。

後記

在本刊記者結束采訪後的第4天,3月28日上午,丹鳳縣人民檢察院向記者通報了徐梗榮案相關調查情况。

檢察院表示,尸檢報告證實,“少數民警在審訊過程中對中學生徐梗榮實施了肉體侵害行爲,致使徐梗榮身體極度疲勞引發心跳驟停,經搶救無效死亡。”

隨後,丹鳳縣公安局“2•10”專案指揮部副總指揮,以及6名涉案民警被刑事拘留。

相關新聞:http://www.infzm.com/content/25555

自發而美好的思想感情(崔衛平)

http://www.cuiweiping.net/blogs/cuiweiping/archives/133594.aspx
因眾所周知的原因,有刪節

自發而美好的思想感情
——爲譚作人先生呼籲

崔衛平

艾未未與他的同伴搜尋地震中遇難學生名單,《南方人物周刊》作了報道。這是他的同事打給某重灾縣維穩小組組長的一段電話錄音:

“我們剛才電話沒講完你就挂掉了。”
“你這麽關心這個事情呀?你們有什麽目的呀?”
“我們沒有什麽目的呀。”
“沒有目的幹嘛關心呀?”
“我們爲什麽不可以關心,這是中國人的事情呀。”
“我也是中國人呀!你要是美國人派來的特務呢?你要是美國人派來的間諜,怎麽辦?”……
“既然我們政府部門已經公布了,那就可以了,你還要問,我就懷疑了,我要維護國家利益呀!”
“我們都在維護國家利益呀!但是國家也需要維護人民的利益呀。”
“是,那就是政府的事了,你不需要管這個事。”
“我們是公民呀,我們想要求你們負起責任來呀!”
“你怎麽知道我們沒負責?你憑什麽這樣說?有必要把話說得這麽難聽嗎?”
“這不是難不難聽,這是事實呀!”
“你說是事實?我直接就懷疑你就是美國方面派來的女特務!”

讀到其中“美國人派來的間諜”時,不覺啞然失笑。此公仿佛意猶未盡,進一步發揮成“美國方面派來的女特務”,他的意思也許是一定要讓人笑翻,笑到岔氣。爲什麽中國人關心中國人自己的事情,會被理解成由美國方面派來的呢?這是一種有根據的思路、負責任的說話方式嗎?

這也許是最爲厲害的一手:只要將某人說成是“异族”派來的,受“异族”指使,便會使這個人立馬失去了任何立足點,成爲衆矢之的。只是這種做法在如今看來有些老套了,不新鮮因而也失去了可信度。而這位維穩小組組長因爲這句話,會使他“彪炳千秋”的,會比他所做的其他事情被人們永遠記住。

然而問題是:爲什麽這些在體制內擁有某個或大或小席位的人們,總是習慣用這樣一些完全不信任的眼光看待別人?爲什麽他們在公民的行爲面前,表現得如此困惑和不理解,覺得不可思議?他們爲什麽會覺得來自任何“對面”、“對方”(不是用一根電話繩連起來的內部)的聲音,都是富有敵意的、覺得那是一個威脅?

嘗試的解釋是這樣的:這些人本身已經失去了任何自發的道德感和責任心,他們自己不擁有這些東西,于是他們也不會想像別人身上可能擁有這種東西。他們不能够體驗自己身上任何美好的思想感情,實際上根本不擁有這些美好的思想感情,徹底喪失了這些東西,于是只能用一種妖魔化的眼光來看待他人。

這裏尤其需要强調“自發”二字。它是指一個人面對同胞受難時,面對幼小的孩子受苦時,面對廢墟下冰凉的小身體、面對成堆的書包喚不回小主人時,自然會涌起的 那種自然、自發的人類感情——同情、憐憫、悲傷、痛心,這是不需要人來指導就會産生的天然反映,是中國人源遠流長的“物傷其類”、“天地良心”的那樣一種情感,也是一個人“人之爲人”的基本體現。就像艾未未所說的:“我們可以回避這些血和肉,這些聲音,這些氣味嗎?”

然而就有這樣一些人,他們完全喪失了所有“自發”的東西,喪失了屬于人的基本反映,他們不能理解在“人”的範圍之內、在“人”身上發生的一切,不能理解作爲 “一個人”而采取的立場和行動,這件事情真是奇怪。這些人身居體制久矣,他們只會按照體制發出的指令來行事,只能用體制內部的眼光來看待這個世界和我們的社會。

這些人如何才能够想像得到,在一些從來也沒有見過面的人們身上,在遠離他們權力機關的地方,有另外許多人們,他們逐漸覺得事情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于是他們先後開始去做一個真正的人,而不是體制的動物,他們開始按照自己的良知和道德感辦事,按照他們內心的做人原則去行動,他們恢復了和實踐著作爲一個人,對于我們同胞、我們社會、我們民族未來的責任感,這些也是一個正常的人所需要具備的。他們的努力,增添了這個世界上“善的總和”。而恰恰是這些,成爲那些眼中只有自己的私利、而沒有任何道德感和責任心人們最不能忍受的。

令這些“體制內的冷血動物”更加不可理解的是,這些依據自發感情和良心而行動的人們,他們在遇到巨大阻力之時,在遭到騷擾恐嚇之後,甚至在人身安全受到威脅、面臨失去自由的前夕,却幷不因此而退縮却步,而是一如既往地前行,繼續做自己認爲應該做的事情。看上去他們這是在拿“鶏蛋碰石頭”,明顯得不到任何好處,沒有任何看得見的結果,但仿佛他們幷不在乎這些,幷不在乎自己所受的任何委屈和不公平對待,他們受自己內心中的正義原則所引導。

我這樣說的時候,心裏特別想著的是四川譚作人先生。這位多年的環保工作者,曾經不止一次參與過當地公民公益活動,爲此受到有關方面的“反復警告”(見肖雪慧文)。地震之後,他與朋友們在第一時間抵達極重灾區,盡力給灾民送去物資,同時展開倒塌的校舍以及學生死亡人數的調查。他的那篇“川震百日祭”有這樣的題記——“願把有罪的我,獻給無罪的你——獻給5•12大地震罹難的孩子們”,如此懇切如此承擔責任,這樣的人在中國古代,應該被稱爲“義人”,他的舉動當稱爲“義舉”。但是這位大義人,在3月28日這天,却被警方帶走迄今未回。肖雪慧寫文章發問道:“‘墊付罪’,你信嗎?”肖雪慧本人也是一位四川奇女子,真難爲她發明“墊付罪”這樣的新詞。

我不信,堅决不相信。我不相信這位兩個孩子的父親,會做出傷害自己的同胞、傷害我們社會的任何事情!任何人從這篇情深意切的《川震百日祭:追踪北川的天灾人禍》中,都可以得出自己的結論!我本人沒有見過譚作人先生,但是譚先生被捕之前,我正好從艾曉明初剪出來的新紀錄片當中,見到了這位一臉滄桑的漢子。(此處節略若干字)他面對艾曉明的鏡頭所說的這些話,令人肅然起敬:

我做好了足够的思想準備
在這樣一個世界大灾難面前
如果沒有人出來說話
大家都是縮頭烏龜的話
我想這三年五年
我跟大家不見面好一點

不在這個世上
我在另外一個社會中
等到以後
大家對這個事情有了更深刻的反省
知道做人應該怎麽做
特別是做中國人
特別困難地做中國人
怎麽這樣
北川大地震犧牲的這麽多人
爲這個事情被判刑
付出生命中幾年的時間
這樣的代價
我覺得是值得的

這樣的人才是我們民族的脊梁,是我們民族的鹽和鈣質,是我們民族道德重建的基石、社會重建的出發點。將這樣的人加以囚禁,等于直接囚禁我們民族的良心!

2009年4月9日

格拉斯事件(梁文道)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c3782760100cmf8.html

格拉斯事件

梁文道

要當一個徹底坦白、誠實而正直的人,就和勇敢地面對歷史真相一樣,幾乎是種不可能的任務。所謂歷史真相,固然錯落在重重觀點交叉屏障的迷霧森林之中,始終無法辨明,想做一個事無不可對人言的真人,又何嘗不是得面對數不清的干擾和心魔呢?

當代文壇屈指可數的大師,“德國的良心”君特·格拉斯(Gunter Grass)曾經說過:“我那一代德國人要加入納粹還嫌太年輕,但這並不表示我們不需要嚴厲自省,更不表示我們不用為歷史的錯誤負責。因為我們都是在納粹的體制下長大,總有些東西在我們的血液之中”。這是典型的格拉斯,永遠嚴苛無情地對待自己和歷史,也因此成了世界上幾代文學青年的道德指南針,歐陸公共知識份子的代表。

然而最近他卻坦承,當年雖小,但他還是來得及加入納粹,甚至做過希特勒最忠誠的追隨者──党衛軍。這個消息立刻變成震動德國的大新聞,沒有人能夠接受這麼荒謬的事實。原來就討厭他的,包括那些右翼分子,現在更能振振有辭地說他偽善。而一向視之為明燈的,則因不解而心碎,甚至生起一股被出賣之後的憤怒。他為什麼要說謊?他這幾十年來為什麼要隱瞞往事?

表面看來,這是一個大是大非的個人操守問題,半點含糊不得。可是再細想一層,又會發現這還是個我們怎樣面對歷史的困境。恰巧格拉斯自成名作“但澤三部曲” 以來,就沒放棄過處理近現代歷史的課題。於是許多論者就開始帶著嶄新的角度重讀格拉斯的舊著,想用最直接也最簡單的方法去解讀出字裏行間隱含的訊息,看看格拉斯可曾刻意掩飾過什麼,又可曾懺悔過什麼。其中最好的標本莫過於他在2002年出版的《蟹行》(Im Krebsgang)。

《蟹行》這本書的書名就已經點出了追溯歷史事件真相的難處,總是如螃蟹走路一樣,無法直達目標,而得迂回橫行,在好像近了一點的時候卻又再拉開一段距離。但這到底是歷史敍述者本人的忌諱,還是歷史本身的要求呢?

《蟹行》所要處理的課題,是一段德國現代史的禁忌,一個不能揭示的傷口。話說1945年1月30日,二次大戰歐洲戰場的末期,一艘叫做維廉·古斯特洛夫號的德國郵輪被蘇俄潛艇擊沉,共有一萬二千名乘客遇難,有些人甚至認為這是歷史上死傷數字最大的一場海難。那為什麼它是個禁忌呢?因為那艘船是經過納粹改裝的運兵船,而擊沉它的則是蘇聯的潛艇。盟軍消滅了一艘法西斯的艦艇,當然沒什麼不對。所以在戰後的東德,這件事應該被當作“老大哥”解放人民的功勳來紀 念,在西德那一邊,這件事應該算作德國的原罪之一而被忘卻。

問題是這艘船當時運的兵主要是傷兵,還有逃亡的難民,其中包括四千多個少年、幼童甚至嬰兒。難道他們也都是納粹的同黨?難道擊沉這樣的船是件值得慶賀的英勇行動嗎?這個情況就像德累斯頓的大轟炸和廣島長崎的原爆,不紀念它會顯得冷漠無情,辜負了無辜的受害者,紀念它卻又好像在為發動戰爭的罪人平反。更麻煩的是新興的納粹分子和光頭党確實就利用了威廉·古斯特洛夫事件宣傳自己被壓抑的苦難歷史。身為左翼作家,身為前納粹党衛軍(如我們現在所知的),格拉斯應該怎樣處理這個被掩埋的創傷呢?

以世界公民的眼光審視一切!(袁偉時)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2712a30100c8gl.html

以世界公民的眼光審視一切!

袁偉時

中山大學傳媒學系今年畢業的同學一再催促爲他們寫幾句話。

有沒有現代公民的基本素養?這是大學畢業生合格與否的首要標志。專業知識要不斷更新,公民素養的養成和安身立命基點的堅守更不可能一勞永逸。

1492年 哥倫布遠航到達美洲,開啓了世界市場逐步形成、地球逐步走向一體化的漫長而無法抗拒的過程。五百多年來,世界各國和各地區盛衰沉浮,無不取决于是抗拒還是 適應這個進程。這是伴隨血與火的慘烈過程,又是文明迅猛提升的過程。20世紀以來,這個進程更是文明與野蠻交錯糾纏,令人驚心動魄!離開對這個基本態勢的體察,不可能對世界和民族、國家的命運作出比較準確的判斷。從康德、馬克思到梁啓超、魯迅,都公開宣稱自己是世界公民或世界人。這些中外哲人安身立命的基點蘊含著時代和歷史的大智慧。汲取先哲智慧有助于識別前進路上的陷阱。
當前就有一些色彩斑斕的路標在招手。

所謂“儒家社會主義共和國”

甘陽先生力圖把中國變爲“儒家社會主義共和國”。喋喋不休鼓吹中國必須繼承三個傳統,即幾千年來以儒家爲主幹的文化傳統,改革開放前三十年的傳統和改革開放三十年的傳統,從而建構一個“儒家社會主義共和國”。 提出事關內政和外交的綱領性主張,不管正確與否,都是公民應有的言論自由,應該尊重。但其內容應該仔細推敲。

這個主張披著維護國家主體性和民族尊嚴的外衣,煽動被侮辱和被傷害的感情,涉世未深的年青人聽來最容易熱血沸騰。

要不要保護和繼承五千年的中國傳統文化?這是不值得討論的僞問題。任何國家的文化都需要保護和傳承;而且所有的文化遺産,不管人們眼中是精華還是糟粕,都 應該保護。中國人保護和傳承自己的燦爛文化更是責無旁貸。“破四舊”等反人類文明的罪行不容重演。問題是怎樣保護,如何傳承?

文化的特點是自然淘汰,自然傳承;其中一部分必然轉化爲化石或木乃伊。21世紀的中國婦女,大約沒有什麽人願意把自己的脚改造成三寸金蓮。但是,博物館却應該收藏裹脚布和裹小脚的有關文獻。應該堅决禁毒,但鴉片烟槍等歷史垃圾也應博物館的收藏品。

儒家思想是建構中國傳統社會的思想支柱,其核心是三綱六紀。甘陽說他要繼承的是儒家的親情。在私人生活領域,世界上各主 要文化體系無不重視親情,談不上是中國傳統文化獨有的特徵;何况按照中國傳統,親情不能脫離三綱,與現代社會人際關機相距不止十萬八千里。進一步看看海峽 兩岸的當下實際情况,離開法治講親情,更是腐敗的溫床。從陳水扁貪污案到橫行大陸不少地方的大少、衙內、命官夫人和親戚、故舊,在親情脉脉中,掩蓋著多少 罪惡勾當!面對這樣的傳統和現實,我們究竟應該何去何從?

甘陽鼓吹把中國演變爲儒家國或儒教國,實際包含三個可疑的內容:

1. 如果不是要復活傳統社會的等級和專制制度,就是冀圖把源自西方的公民權利和保障這些權利的民主、憲政制度拒之于國門之外。

甘陽大約不致于糊塗到主張前者,但他最近一再揚言中國當前需要第二次思想解放——從西方思想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其意圖就值得人們玩味了。

2.明目張膽要把中國演變爲政教合一的國家。

這個主張理論上是向現代憲政理論挑戰。而在實際生活中,當今世界除了備受甘陽攻擊的政教分離的土耳其比較穩定以外,大部分實行政教合一的伊斯蘭國家仍在社會動蕩的威脅下生活。我們能走那條路嗎?

3. 摧毀公民和各民族聯合的基礎。

現代世界幾乎沒有純粹的單一種族國家。大多數國家都是不同民族的公民在民主、憲政基礎上的聯合。如果反其道而行之,把文化傳統作爲國家的基礎,把中國演變 爲儒教國,豈不是爲文化傳統與儒學迥异的少數民族提供分裂根據?何况文化取向純屬公民個人的自由,儒學信徒日漸稀少,他們有何權利把自己的信仰强加于人? 鼓吹者又有何權利挑起公民的分裂和對立?

思慮不妨再徹底一些:假如傳統文化真是如此美妙,中國早該民富國强,洋鬼子哪能耀武揚威!
再說繼承改革開放前三十年的傳統。那三十年的一切成就都是用血汗換來的,當然是中國人不能拋弃的財富。事情有另外一個方面。

我們記憶猶新的那三十年,政治上是無産階級“包括在上層建築全面專政”;經濟上是計劃經濟;文化領域是“興無滅資”;這些都是改革開放要衝破的桎梏,能繼承下來嗎?

甘陽說要繼承這三十年的“平等”。但是,要不要具體說說當時的“平等”內容?按領袖語錄宣布一部分人爲敵人,把絕大部分中國人包括農民列爲改造或“教育”對象,這是真正的平等嗎?牢牢栓在農村戶口上的農民與其他人有真正的平等嗎?

爲“中國有能力領導世界”而高興?

另一撥人新鮮出爐的主張是“中國有能力領導世界”!

路標指向民族主義,前面是危險的大陷阱。

商業世界,總是有人炒作,冀圖名利雙收。幾個憤青自封國家代表,太僭妄了!說什麽“中國不高興”,其實是他們幾個不高興。把雜七雜八的東西凑成一本書,自稱核心思想是:“中國有能力領導世界”!

論常識,殖民體系早已瓦解,現代國家一律平等,誰是領導,誰是附庸?

回顧歷史,以20世紀來說,法西斯德國冀圖領導世界,軍國主義日本要領導“大東亞共榮圈,罪惡昭彰,不必詞費。蘇聯要與美國爭霸,蘇化世界,一度領導占人類三分之一的陣營,其代價是與美國進行激烈的軍備競賽,干預“兄弟國家”內政,加速了自己的瓦解。

美國至今仍以領導國自居。她曾不惜巨資推行馬歇爾計劃,拯救了西歐。此後自封世界憲兵和救火隊,幾場局部戰爭打下來,負債累累,一再出現巨額財政赤字,影響力下降的趨勢無法扭轉。任何國家要當領導國,勢必同美國爭鋒,圖虛名,得實禍,重蹈蘇聯覆轍。爲什麽要往這個陷阱跳?

論實力,中國人均GDP3000美元,各國排名一百以後,仍然是不發達國家,各個領域舉目皆是與先進水平的差距。連印度都不稀罕你的領導,胡吹什麽“中國有能力領導世界”!
這樣的喧囂出現在中國轉型的關鍵時刻,煽動狹隘民族情緒,無非冀圖又一次構築自我封閉的堡壘,甚至把中國拖入軍備競賽的陷阱。

清醒地認識自己,認識世界

要不爲諸如此類的愚昧鼓噪所惑,唯一途徑是清醒地認識自己,認識世界。

“我是誰?”千古一問。最佳答案何在?我是有自由思想獨立人格的公民,是視野寬闊的世界公民。

有志走在世界前列的公民應該懂得古今中外。讀經典,本國的,外國的,兼收幷蓄。研究自己想知道的一切。不要俯伏在任何偶像和聖賢脚下,應該站得比他們更高,敢于評點萬事萬物的是非得失。

懷疑和好奇是提升自己水平的起點。自由思考,自由辯論,不息探索,是一個成熟公民必由之路。

老馬不一定識途。以上意見是箴言還是蠱語?亦請冷靜鑒別。

2009年3月31日星期二

他向法院院長下“决鬥書”之後(南方報系)

http://www.infzm.com/content/27055

他向法院院長下“决鬥書”之後

作者: 南方周末記者 呂明合 發自湖南 2009-04-15 21:15:48 來源:南方周末

"一份聲稱要與“判决不公”的法院院長“决鬥”的挑戰書,在網上引起嘩然。"

" 此事雖被世人認爲荒唐,但重視輿論監督的市委書記仍對此作出了批示,省高院院長親會“决鬥者”傾聽他的訴說,還引發了從中國法學界,到最高法院、最高檢察院兩大官網的熱議……"

59歲的湖南郴州人彭北京捋起衣袖,展現他粗壯有力的手臂。隨後,他操起據稱是100斤力量的彈簧拉力器,像捏橡膠棒一樣將它彎曲、放直,又-彎曲。他自稱年輕的時候一個人從田裏抬起了一台手扶拖拉機。

在一些郴州人看來,彭令人驚訝的不是他的氣力,而是2008年年底的“决鬥書事件”——彭向當時的郴州中院院長、執行局局長兩名法院幹部提出决鬥。

彭的解釋是,過去十年,他一直爲自己的一個案件討個“說法”。

“我又悲哀、又期待,再也不能這樣持續下去了。”3月24日,彭北京在湖南長沙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說。

這位55歲、做生意的郴州農民,曾因依靠司法力量、不斷地舉報郴州前紀委書記曾錦春、最終將其送上審判台而名噪一時。

最後,他反戈一擊,向他所質疑的“不公正”的判决發起了挑戰——要和法院院長公開“决鬥”。此事雖然被世人認爲荒唐,但引起了郴州市委書記戴道晋的高度重視,他對“决鬥書”所反映的問題作了批示,湖南省高院的院長康爲民在聞知此事後,也專門約見了他,傾聽彭的控訴。

如石擊水的决鬥書

如此决鬥挑戰書甫一發布,如石擊水,迅速激起了輿論波瀾,該帖成了網上紅帖,彭被網友昵稱爲“决鬥老爹”。

2008年11月24日,彭北京在天涯社區發布了一封完全以中世紀文言文風格書寫的《决鬥書》,决鬥書矛頭直指“湖南省郴州市中級人民法院院長李曉龍閣下幷郴州中院執行局鄭建華局長閣下”,要求以决鬥的方式,解决有關司法遺留問題:

“本人彭北京,現以55歲之身,鄭重、正式地向爾等青壯年之軀公開提出决鬥!我自願接受年齡和體能上的不公平,願以原始叢林法則,與爾等决一生死!”

在網絡發布前一天,彭北京已用挂號信的方式,給被挑戰的李曉龍和鄭建華寄去了自己的“决鬥書。”

如此决鬥挑戰書甫一發布,如石擊水,迅速激起了輿論波瀾,該帖成了網上紅帖,彭被部分網友稱爲“决鬥老爹”,也被有的網友認爲此種行爲屬違法。

彭北京的决鬥書也令郴州市中級人民法院陷入了一場新的風波。

彭北京承認自己此前對網絡“一竅不通”,網帖也是由人代發。但他很快就學會了在互聯網寫博客、留言、跟帖,幷買了一台價值七千多元的筆記本電腦和無綫上網設備。

决鬥因爲另一方的缺席幷沒有發生。彭北京說,他的兩名“挑戰對象”從未正面回應過此事,“我給他們寄决鬥書、打電話,他們不接,我去法院5次,他們都從後門溜了。都把我當瘟神了!”

彭北京說,“决鬥書”發出次日,郴州市中院紀委和市委政法委有關人士找他調查,希望他撤回决鬥書,“被我拒絕了”。

被曾錦春干預的司法判决

彭北京查閱曾錦春的刑事判决書發現,他許久以來的懷疑終被證實——曾錦春接受了黃生福行賄,向郴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施壓,强行干預了彭北京與黃生福糾紛案。

彭北京承認,决鬥幷非其最終目標,“我當然希望能解决問題。”他的問題和著名的落馬貪官、前郴州市紀委書記曾錦春有關。

南方周末記者調查現業已證實,1996年,因內部股權轉讓問題,彭北京與其企業合夥人黃生福發生糾紛。隨後,身爲原告的黃生福向曾錦春行賄,給負責審理的郴州中院施加了重重壓力。

彭北京在决鬥書中稱,“在事實、證據和法律規定都十分清楚的情况下,郴州中院在曾的干預下進行裁判,侵害了彭的合法利益。郴州市法院執行局還繞開清點、評估、實物交接程序,直接將彭北京等人趕出工廠,最終將這個價值超過5000萬元的水泥廠整體九年租賃經營權以580萬元拍賣(當時相同規模的水泥廠租賃價格爲每年220萬元以上),接手者正是黃生福。”

他爲此案從郴州到長沙,從湖南省高院到最高法院,一路申訴。但最後的結果是,2003年10月10日,湖南省高院第三次作出判决,堅持維持原判,繼續裁定彭北京應當向黃生福支付499萬餘元的款項。

彭北京堅信,這一切,均和曾錦春有關。他的依據是,在他提起申訴後,曾錦春曾放話要“收拾彭北京”,他最後跑到廣東躲避。但在曾錦春的親自調動下,彭被直接押回郴州,關押8天后才被釋放。

該次執行給彭北京帶來了滅頂之灾——郴州市中院執行局鄭建華宣布强制拍賣玉溪水泥有限公司9年的經營權。

“我這才知道曾錦春不倒,我的苦難就沒有盡頭。”彭北京說。在曾錦春稱霸郴州的時候,正是他和黃元勛等4人組成的“郴州舉報曾錦春聯盟”,“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收集了大量的貪腐證據,提交給有關部門,加速了曾錦春的落馬。

“老天有眼,曾錦春一倒,我就相信我的案子有出頭之日了。”彭北京說,“以前曾錦春在的時候,法官有壓力可以理解,現在總可以糾正過來了。”

2006年9月19日,曾錦春落馬,旋即接受刑事審判,去年底被判死刑。彭北京查閱曾錦春的刑事判决書發現,他許久以來的懷疑終被證實——曾錦春接受了黃生福行賄,向郴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施壓,强行干預了彭北京與黃生福糾紛案:

“2000年7月,黃生福爲與彭北京的合同糾紛案的執行,通過饒廣澤請曾錦春幫忙。曾錦春接受請托後,在有關報告上批示‘請市中級人民法院院長曉龍院長速派人依法執行’”。

“2000年8月,郴州市中級法院執行人員向曾錦春彙報了工作,曾錦春要求堅决執行。爲了感謝曾錦春幫忙,2000年12月,黃生福通過饒廣澤在曾錦春辦公室送給曾20萬元。2002年9月,爲了感謝曾的幫忙,黃到曾的辦公室內將10萬元送給了曾錦春”。

更難得的是,業已成爲决鬥書挑戰對象的郴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執行局局長鄭建華、郴州市中級法院院長李曉龍當時也作爲證人予以了證實。“2000年7 月,曾錦春就黃生福與彭北京執行案的報告作出的批示給了郴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00年8月、9月,鄭建華先後多次與辦案人員一起向曾錦春彙報案情,曾錦春要其堅决執行。”

“白紙黑字,在曾錦春的刑事判决寫得清清楚楚。我想這回可有轉機了。”彭北京回憶。

彭北京開始頻繁奔赴郴州市中院,催促院長李曉龍儘快“糾正”這一“枉法裁判”和“違法執行”。

此後五六個月間,彭北京先後十多次來到郴州市中院找李曉龍。大多數時候,他都被告知,李院長工作忙,不能接待他,但他還是有三次成功地將李曉龍堵在辦公室裏。

彭北京說,這一案件最終也曾得到過省裏一些領導的批示,但郴州中院最後的調查,都聲稱材料沒有問題。“10年前,郴州市中院在市紀委書記曾錦春的非法干預下,枉法裁判,違法執行,害得我傾家蕩産……無奈之下,我决定以59歲之軀,與郴州中級法院院長和執行局長决鬥,以求公道和天理。”在彭北京的網絡博客首頁上,他如此總結說。

短暫的轉機

决鬥書公布4天后,彭北京的决鬥書得到了郴州市委書記戴道晋的批示。

决鬥書的轟動效應一度讓彭北京的案子出現轉機。

2008年11月28日,决鬥書公布4天后,彭北京的决鬥書得到了郴州市委書記戴道晋的批示:“這篇文章發人深省,我本人不敢妄斷此文非彭北京所撰,但可以肯定彭北京有冤屈。請李曉龍、鄭建華心平氣和、設身處地地閱讀此文,幷以對歷史負責、對當事人負責的態度,認真復核,幷請上級法院復審。”

“我那天心情真是跌宕起伏。”彭北京回憶,他剛興奮于“戴書記的批示”,心情旋即又跌入了冰點。

當天,郴州市政法委紀檢組長方勇和郴州中院紀檢組長曹文杰向彭北京通報郴州市紀委5月完成的一個調查報告,稱郴州中院和相關人士在彭北京案件中沒有違紀違法行爲。

郴州中級人民法院院長李曉龍隨後向媒體回應:彭北京一案是依法判决,依法執行,他幷無過錯,法院會通過有關途徑來澄清一些事情。

1月4日,針對彭北京的决鬥書,郴州中院法院又通過官方網站發布了聲明,聲明說,彭北京的决鬥行爲“屬違法行爲,如果他真的付諸‘决鬥’則是一種犯罪行爲”。“我幷非胡攪蠻纏,只是希望郴州中院別再回避這些問題——案子是不是受過曾錦春的非法干預,有沒有對股東權和公司財産權無理混淆,存在對利滾利計息方式的不合理保護等問題?”彭北京辯解。

省高院院長親會“决鬥者”

最高人民檢察院的官網“正義網”,針對“中國法院網”對彭北京個人的質疑,通過逐一采訪各當事人,一一予以反駁。

决鬥書事件引起了中國法律界的熱議。2009年,衆多法學人士在北京召開了一個彭北京决鬥事件專題討論會。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王磊認爲彭的行爲完全是在正當行使憲法賦予公民的言論自由權。

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副院長何兵認爲,正是當前確實存在的司法腐敗導致司法不公,造成許多冤假錯案。何不認爲彭北京不尊重法律,相反,何認爲,司法權威的損失往往緣于沒有公正判决。

法律界甚至稱,和30年前相比,中國在法治上取得了很大的進步——今天能這樣開放地討論彭北京事件,也正是法治進步的一種體現。多名法學專家感嘆,當前的司法腐敗問題已經非常嚴重,彭北京决鬥事件影響异常深遠,應當爲中國法律界敲響警鐘,進行深入的司法改革。

奇特的是,决鬥書的爭議最終演化成“兩高”官方網站的對峙。

“决鬥書”被媒體廣泛報道後,最高人民法院的官網“中國法院網”推出了“理性審視‘彭北京决鬥事件’專題報道”。對彭北京的“决鬥書”是持批判態度的:24篇文章中,有《彭北京的狐狸尾巴》、《莫爲“决鬥”式賴賬搖旗呐喊》、《“决鬥門”:最牛的賴招兒和最牛的老賴》、《彭北京之類的“畫皮”可以休矣》、《“賴賬者”的哀嚎》、《可笑的流氓與短命的“决鬥門”》、《嫪毐的陽具和彭北京的决鬥書》等。

但最高人民檢察院的官網“正義網”的立場却截然相反。針對“中國法院網”對彭北京個人的質疑,“正義網”不厭其煩,以逐一采訪彭北京所在村“理事會會長”、企業“第三股東”等當事人的形式一一予以反駁。

兩會之前,2月24日晚上,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院長康爲民在郴州開會期間,就“要求和郴州中院院長及執行局長進行决鬥一事”約見了彭北京,兩人“暢談了兩個多小時”。

“康院長是一個很友善、很文明的官員,開誠布公,沒有一點官架子。”彭北京回憶,康爲民向其瞭解了三方面的內容,他本人的人生歷程、引發决鬥案件的來龍去脉以及他對此案的後續處理要求。

“康院長當晚表態說,因爲最高法院最近剛裁定不予再審,所以,法院‘只能下級服從上級’,他的言下之意,糾正這個案件是不可能的了。”彭北京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他對我表示了同情,但最後仍然讓人失望。”彭北京說。

彭北京說,他仍想繼續申訴這一案件。北京的一位法學家對彭案說了這樣一句話:在石頭面前,水是最柔弱的,但只要水堅持不斷滴啊滴,就能穿石。

尋找歷史真相是一個過程(傅國涌)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fe46d901008c65.html

尋找歷史真相是一個過程

傅國涌

《另一個鮮爲人知的“十六字方針”》發表之後,我陸續收到一些前輩和讀者的反饋。我寫那篇小文的起因是偶然看到一位沒有署名的老先生寫的《有關地下黨的另 一個16字方針》打印稿。直到不久前,未曾謀面的雜文家黃一龍先生寫了《對傅國涌〈另一個鮮爲人知的“十六字方針”〉的“兩點補證”》,我才從“補證”中 得知,那位老先生名叫穆廣仁,是新華社原副總編輯。我曾在《炎黃春秋》看到過穆廣仁先生回憶“五二0”運動的文章,他當年在中央大學求學,是上世紀40年 代學生運動的骨幹。他說,他們那一代投身共産黨的懷抱完全奔著追求自由、民主的理想去的,那個時候,他們心目中的共産黨是與民主、自由這些美好的詞彙聯繫 在一起的。晚年,在飽經憂患滄桑之後,當他得知1949年有針對地下黨的另一個十六字方針,他的震驚可想而知,所以,他要追根究底,找出這個方針的源頭, 揭開這個歷史的秘密。真相是激動人心的,追尋真相的人,我引爲同道,在這裏,我要向穆廣仁先生致以深深的敬意。

我的文章提及1947年10月27日周恩來起草、毛澤東親筆修改的那個黨內指示,在打倒蔣介石之後,即把打擊目標轉向“自由資産階級”,我稱之爲“白紙黑字,鐵證如山”,當時我只是引用了一句原文。從黃一龍先生的“補正”知道,有一位老先生,1949年以後曾任四川宣傳系統負責人的老地下黨員,他把我的文 章複印分送一些朋友,幷在文末寫下這樣一段《轉抄者後記》:

“‘鐵證如山’之後的引文出自《中共中央文件選集》(1946-1947)第16册572-579頁,標題爲:《中共中央關于必須將革命戰爭進行到底反對劉航琛一類反動計劃的指示》,引文太短,現補引幾段,以便大家把問題看得更清楚些。

‘(一)劉航琛組織和平統一大同盟的方案,完全是在美帝指使下的蔣宋陰謀,黨內部分同志認爲可以利用此種計劃促蔣下臺,這種觀點是錯誤的。

(二)……在階級關係上,不但大地主大資産階級是命定的保皇派,就是開明士紳、中等資産階級、上層小資産階級分子及鄉村富農,也是君主立憲派,就是說他們 在政治上是妥協的。只有工人農民與廣大小資産階級,才是徹底的革命民主派。……其中一部分自由資産階級分子,則是反對新民主革命,而以舊民主爲號召的人 們。另有一部分自由資産階級分子則有較左的立場。……等到蔣介石及其反動集團一經打倒,我們的基本打擊方向,即應轉到使自由資産階級首先是其中的右翼孤立起來。……在政治鬥爭上,我們必須區別今天與明天的打擊方向,今天要孤立一切對美蔣尚有幻想的階級、黨派及其領袖,到明天就連反對杜魯門之美、親華萊士之美,反對蔣介石之國、親李濟深之國的階級、黨派及其領袖,也要將他們孤立起來。’這份文件指明除工人、農民和廣大小資産階級外。其他一概打倒,只是分步進行而已。這不是一個孤立的政策,而是貫穿于解放以後歷次運動之中,解放初期的十六字方針正是由此而來。”

這位我還不知道姓名的老先生和穆廣仁先生一樣,他們年輕時都是理想主義者,到老還有直面歷史的勇氣,反省自己走過的道路,幷沒有陷入既得利益的狹隘泥潭,繼續爲這個民族的命運而憂 慮。他們在生命暮年的這些思考,因此而帶有一種悲壯感。看了黃一龍先生的“補證”,我十分感動,留言感謝他的“補正”,他馬上回復說:你的文章沒有錯,只 是“補證”,不是“補正”。我由此想到,在專制的繩索仍然捆縛著這個古老的民族,尋找歷史真相談何容易,沒有許多人的參與,沒有不同年齡的人們共同努力, 這個尋找過程將會更加曲折、更加艱難。

早在1979年複出之初,李銳老先生就對毛澤東作出了八個字的評價:“功勞蓋世,罪惡滔天”,前者指革命,後者指建設。不久前他爲一本在香港出版的著作《千秋功罪毛澤東》寫序,用的題目還是這八個字,他在序言中說,讀了這本書的兩章《共産主義天堂》,“就會理解‘罪惡滔天’所言非虛。”他還說,毛澤東的 “蓋世功勞”,“比起他執政後給國家和人民所造成的灾難來,只能是次要的,第二位的。”許良英先生讀了這篇序言,認爲“罪惡滔天”說得太好了。隨著真相的不斷揭密,歷史的帷幕一重重拉開,老實說,“功勞蓋世”這四個字已越來越站不住脚,包括這個58年後仍冒著冷氣的十六字方針的浮出,都是對毛氏功勞說的辛辣嘲諷。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評說的前提是真相,這需要我們不斷地挖掘。

但是,在今天的中國大陸,毛澤東的許多神秘面紗還沒有揭開,許多揭示真相的書,包括張戎的《毛澤東:鮮爲人知的故事》、高文謙的《晚年周恩來》等,都是絕對的禁書,多數國人還沒有機會方便地讀到。主流意識形態仍把毛澤東奉爲偶像,他的標準像還高高挂在天安門城樓上,他的尸身仍在水晶棺材裏每天接受世人的朝聖,所有的紙幣上都是他一個人的頭像,原來不同幣值的圖案還多樣一點,現在從一元、五元、十元的紙幣到五十元、一百元的紙幣,統統都變成了毛的頭像。這個細節我一直沒有留意,直到今年春天,我尊敬的翻譯家、研究俄蘇文學的學者藍英年先生來杭州,聊天的時候,他偶然說起這事,還從口袋中掏出各種面值的人民幣給我們看,果然如此,連一元紙幣也不例外。我記得以前的人民幣還有風景、工農兵等圖案,有一個版本的百元紙幣是毛澤東、周恩來、朱德、劉少奇四個人,曾幾何時,悄悄地換成了毛一個人。這一切至少可以說明一點,毛澤東在中國大地上仍然陰魂不散,毛仍是主宰著中華民族的一個罪惡圖騰。
在這種情况下,我們就不難理解,爲什麽懷有毛澤東情結的國人還有不少,網上對毛罪惡的揭露,對毛歷史的批判,常常會招來一些批評,諸如不够客觀、公允、全 面,沒有把毛偉大、光榮、正確的一面考慮進去等。網上有人以毛澤東生活上的儉樸來爲他辯護,列舉他多次縫補過的衣物、鞋襪以及打上了補丁的毛巾,特別是那件縫了74個補丁、已看不見“本色”的睡衣,還有所謂“穿穿了20多年連鞋匠都不願補的拖鞋”。而沒有想到毛的補丁代價之高昂,有知情人說,一個補丁要補得好比買新的還貴,他之所以寧要“補丁”,要麽是一種特殊癖好,要麽是一種表演,演一出騙了當世騙後人的“儉樸戲”,來掩蓋他的和尚打傘、無法無天,掩蓋他驕奢淫逸、貪得無厭的真實私生活,掩蓋他好大喜功、誤盡蒼生的種種大手筆。他在私生活上好色糜爛,早已被揭穿,李志綏那本《毛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墨迹斑斑,一個掌握絕對權力的人間色魔形象,牢牢地釘在歷史的墻壁上。山河大地,風景美麗之處到處都曾是毛的行宮別墅,有些地方至今仍重門緊封閉,籠罩著幾分神秘。

更可怕的是,網上甚至有人認爲:“毛澤東一生都在爲實現讓人民當家作主的理想而不懈的努力,一生都在與封建官僚勢力作著艱苦的鬥爭,他才是真正代表最廣大 人民的根本利益的人。” 這些有著毛澤東情結的國人,幷不是認同專制,主要是因爲信息不對稱,長期的愚民宣傳深入人心,在信息完全開放,各種資料都可以公開之前,要他們轉變看法, 無疑是非常困難的。也因爲如此,尋找、揭示歷史真相就有了特別的價值,只有真相的不斷公開,才有可能讓更多的國人走出迷霧。

(此文發表後,我不知姓名的老先生輾轉找到了我,他叫胡曉風,是陶行知研究會會長,曾擔任中共四川省委宣傳部長,又是一個“兩頭真”。)

做爲暴力機器的精神病院(連岳/新京報)

轉自 http://www.bullogger.com/blogs/lianyue/archives/237262.aspx

做爲暴力機器的精神病院

連岳 2008-12-8

前幾天,江藝平老師不再分管南方都市報,脫離南方報業集團最重要的報紙。從文件上體現,當然是“正常的工作調動”,而實際上,大家都知道這是新的媒體整肅——做這個决定的人,也希望大家體會到這個意思,殺了鶏,猴沒反應,那就白殺了——北風當時在BLOG上,用心存高遠一文表達自己對未來的樂觀,2005年那一輪肅殺,更爲慘烈,不過三年來,空間還是被真正的媒體人不停地打開。

那一輪,其實也是從南方都市報開始,2004年南方都市報因報道孫志剛事件,觸怒政要,喻華峰入獄四年,程益中拘押五個月——個人的痛苦換來了收容制度的廢除,一個可以肆意淩辱打壓民衆的暴力機構,從此停轉。

今天新京報的這篇上訪者被强送精神病院,證明打壓媒體基本上無效。我認爲這新聞的重要性不亞于孫志剛事件,它展示了更爲荒謬冷血的一面。把正常公民送進精神病院,從劉亞玲以後,慢慢引起公衆的關心。它甚至比收容制度好用:1、可以用“精神病簽定書”來證明對政府的指控無效;2、精神病院可以得到一筆固定的收入,樂于配合;3、精神病院不易逃逸,成爲變相的監獄。

上次和北風討論這個問題,他由于關注得比較早,認爲正常人進去,你的種種反應都可被視爲精神病,你說“我有病”,好吧,乖孩子,快點吃藥;你說“我沒病”,那當然啦,精神病人都愛這麽說,快點吃藥。一個正常人被這樣强行灌藥,一段時間以後,可能看起來跟精神沒什麽區別了。別中了《追捕》的毒,以爲能像杜丘一樣,把藥給吐了,因爲醫生護士們也看過這電影,會有辦法讓你徹底把藥給吞了。這樣,最重要的結果出現了,如果政府把你送進精神病院,再加上醫生的配合,一定能把你治得體現出一些病態。

新京報的這新聞在于告訴讀者,精神病院在中國,可能正在成爲政府的暴力機器;而政府爲了掩飾自己的錯誤,正在把正常人送進精神病院。

三年後,新京報做了這麽棒的新聞,說明北風樂觀得有道理。

强權會變種,真相只有一個,對付它的辦法只有持續追問。


上訪者被强送精神病院

www.thebeijingnews.com 2008-12-8 2:10:55 ? 來源: 新京報

山東新泰多名上訪者被政府强制收治精神病院,家人稱事先均不知情,當地政府表示信訪壓力大
2008年11月26日,84歲的時亨生老人在新泰市精神病院。A12-A13版

攝影/本報記者 張濤

肥城市精神病院。該院曾收治新泰上訪人員。

■ 核心提示

今年10月,山東新泰農民孫法武赴京上訪時,被鎮政府抓回送進精神病院20餘日,簽下不再上訪的保證書後被放出。記者調查發現,在新泰,因上訪而被送進精神病院者不是個別。

部分上訪者及家屬稱不曾被通知精神鑒定,不過政府手裏握有他們的鑒定書。家屬反映,政府不經家屬同意甚至未通知家人,便送上訪者入院,而當事者堅稱自己沒病,幷因此質疑政府限制人身自由。

相應醫院承認許多“病人”是上訪者。而當地政府表示信訪壓力巨大,若出現越級上訪,會受上級處分。

□本報記者 黃玉浩 山東泰安報道

10月19日早晨8時30分,泰安汽車站。

57歲的農民孫法武一下車,就四處張望尋找。約好的同伴還沒到。

突然,一輛麵包車“嗖”地停在老孫面前。車上下來三人,將他半包圍了。

老孫認得其中一人,新泰市泉溝鎮信訪辦主任安士智。

“幹什麽去?”

“北京打工去。”

“打什麽工!你是去上訪。不能讓你走!”

兩男子一左一右上來,老孫掏出手機報警,被劈手奪下。隨後被塞進面包車。

兩小時後,泉溝鎮大溝橋村村民孫法武,被帶進了鎮派出所,關在一間屋裏。

次日上午11點,老孫又被推進麵包車。發覺車往新泰市區方向開去,老孫嚷嚷著,這是要去哪里?

沒人搭理。

車最終停在一個院子裏。老孫抬頭:新泰市精神衛生中心(下稱新泰精神病院)。

基本不識字的老孫,隱約識得這幾個字。

兩人架著他往前走,一個穿白大褂的人迎上來。

强制“治療”

老孫央求說,我沒病,讓我回家;院長說讓你家人找你們鎮政府吧

那天的事,老孫想起來就說頭痛,“腦袋要炸”。

10月20日那天,當抬頭看見“精神衛生中心”字樣,2007年的記憶在腦子裏復蘇。

老孫沖著那醫生大喊:“我沒病!我是上訪的!”

那天很多“病人”聽到了這喊聲,包括後來跟老孫關係密切的老時。

“醫生說,我管你有沒有病,你們鎮政府送來的,我就按精神病來治。”

被押著經過了三道鐵門,進入病房區。

老孫聽到醫生喊了聲:來幾個人幫忙,把他綁起來!

然後幾個“格子服”沖過來,將老孫按倒在床上。

“手脚全綁在床腿上,外套蒙在了腦袋上。”老孫聽到有人說快灌藥,接著臉部被捏住,嘴被動地張開了。

醫生捏了他下頜,幾粒藥“自己下去了”。

被綁在床上,老孫仍不時喊著我沒病,讓我回家。

當晚7點左右,主治醫生朱風信來給老孫打了一針,之後老孫“沒了意識”。

朱醫生後來在接受采訪時說,鎮政府帶來鑒定書,只能按精神病治。

老孫醒來時,發現鬆綁了,腦袋“沉得像個鐵錘”,腿發軟。想去小便,一下床,一頭栽在地上。

次日清晨,老孫觀察病房。窗戶被一根根鋼筋細密地焊住。又想了想,要出去必經三道鐵門。

老孫後來說,從沒想過要逃,逃不出去。

上午,院長吳玉柱來查房,老孫央求,我沒病啊,讓我回家吧。

院長說,誰送來的誰簽了字,才能讓你走,讓你家人去找你們鎮政府吧。

手機被沒收了,怎麽通知家人?老孫沒想出什麽辦法。

老孫的“冤屈”

上訪幾年,事情沒結果,兒子被人砍了,老孫開始上訪

老孫入院的第二天下午,“病人”老時靠近了他。

那是“放風”時間,大家都在院子裏活動。不“放風”時,大家都要待在病房區。

老時後來說,一般新來了人,他都去偷偷問問情况,而他聽到了老孫喊“是上訪的”。

老孫跟老時說,我的事冤著呢……

老孫是新汶礦務局小港煤礦職工,去年底正式退休。

而因鎮煤礦長期采煤,老孫所在的大溝橋村地面大面積塌陷,地沒法耕種了,村裏大量房屋也斑裂毀壞。1988年起,泉溝煤礦向大溝橋村多次補償。

按補償標準,老孫家可獲4萬多元。但據老孫及村民徐學玲等人講,全村300多戶都沒領到補償款。

而村幹部稱已發放,具體到老孫,說老孫蓋了印章了。老孫堅稱造假。

2001年起村民選出數名代表去上訪,老孫是代表之一。

2003年11月,新泰市紀委調查組調查後,認爲孫法武等村民的補償款已發放。調查報告顯示,村裏“尚欠孫法武1塊4毛錢的房屋斑裂補償”。

老孫等人不服,2004年9月28日他們向新泰市紀委遞交了審計該調查報告的申請。

三天后,當年10月1日晚,十多人闖入老孫家打砸。當時老孫沒在,老孫的兒子、新婚第五天的孫貴强被砍成重傷。

據孫妻張學芳回憶,那些人喊著,“再上訪弄死你們全家”。

自此,家裏白天黑夜關著家門。而案發後,警方一直未能破案。

孫法武再次踏上信訪之路,“市、省、中央不停地跑,不停地遞材料”。

村民補償費的事和兒子的事至今無果,而老孫“不停地跑”,不停“被拘”。

2004年12月26日,老孫從國家信訪局門前被“接回”新泰,因“擾亂社會秩序”被拘留14天。

2005年1月14日,泰安市勞動教養管理委員會對老孫作出1年零9個月的勞教决定,理由是“到國家信訪局上訪,大聲吵鬧滋事,擾亂國家機關正常的工作秩序”。老孫被送進了山東省少年勞動教養管理所勞教。

2007年7月12日,再次赴京的老孫,再次被“接回”。

這一次,時任泉溝鎮信訪辦主任的陳建法說,你不能再上訪了,你有精神病。老孫稱,當時一民警讓他簽字。

“我怎麽成了精神病?”老孫拒絕簽字,隨後被塞進一輛車送到泰安市肥城儀陽鄉精神衛生中心。

“開始天天吃藥,打針”。老孫對藥物敏感,“頭一直暈,站不起來”。老孫說,後來主治醫生孟慶順給停了藥。

孟慶順11月24日接受采訪時說,當時是陳建法替老孫辦的手續,費用也是泉溝鎮政府出的。

那次,老孫被“治療”3個月零5天。在家人多方投訴,而老孫答應不再上訪後,被放出。

這是老孫2007年對“精神衛生中心”的記憶。

秘密的記錄

老時秘密進行著自己的“任務”,迄今,他記錄了18名被關進醫院的上訪者對于老孫的經歷,老時說,他在偷偷記錄這些事,準備向外舉報。

84歲的老時是天寶鎮的退休幹部,因與鄰居宅基地糾紛長期沒得到解决,曾多次到北京上訪反映鎮政府不作爲。

2006年6月14日,老時被天寶鎮信訪辦人員從北京“接回”,直接送進新泰精神病院。

後出于多種因素,天寶鎮政府和醫院後來多次通知老時出院,但老時不走了。

“你們强行把我送進來,又吃藥又打針,必須申請權威機構對我進行鑒定,給我個說法,我才出去。”

沒有討到說法,老時就一直待著。至今已兩年5個月。這期間,他利用“放風”時間搜集材料,發現“很多上訪的人被關進來”。

老孫做了許多記錄,記在紙片上,甚至舊藥盒上。

老時說,一切都是“秘密進行”的,因爲護士不讓“上訪病人”間交談。

老孫能證實的是,他有次跟一個女上訪者說話,護士說:你們上訪的人再在一起說話,就綁起來多灌幾次藥。

兩年多時間裏,老時秘密記錄了18個因上訪被關進精神病院的人。

老時還寫日記,2006年6月的一篇日記老時寫道:“一些精神病人老是打我,只要我和醫生、護士頂了嘴,等他們走後,幾個病人一定會打我,掐我脖子。肯定是這些醫生指使的。”

日記和記錄的紙片,老時藏在褥子底下。

老時告訴老孫,關進來沒多久,他便讓家屬捎進來一部手機,他曾偷偷往外打電話舉報,都沒成功。

老孫發現,老時把中紀委的舉報電話寫在了內衣口袋上。

聽說老時藏有手機,老孫要借來報信。但手機嘟嘟響,無法撥出,而老時也不知原因。

信息傳不出去,老孫“只能待著”,但“悄悄抵抗”。

進來第二天開始,每次吃藥,他都將藥壓在舌下,等護士走了再吐掉。

徐學玲手拿自己妹妹被打的照片。今年5月,她因上訪被關進肥城儀陽鄉精神衛生中心一周。
11月26日,孫法武在自己家中提到去世的母親,潸然泪下。

護士很快發現,後來吃藥會檢查舌頭。老時和“上訪病人”李元亮也這樣說。

“病友”之間

“上訪病人”李平榮說,一定幫我帶個信出去,讓他們來救我

老孫試圖傳信息的時候,家裏人正四處找他。

10月19日老孫離家後,家人發現老孫電話打不通了,後來孫妻張學芳找到了谷裏鎮的張成用等人,張曾跟老孫約好19日一早在泰安會合後進京上訪。

張成用說,他打聽到老孫被鎮裏帶回去了。

10月22日,張學芳找到了鎮信訪辦主任安士智。

安說,你丈夫有病還上訪,擾亂社會秩序,我們把他送去精神病院了。

張學芳要求安拿出老孫有精神病的證明,被拒絕。

張學芳又去找代鎮長陳建法,說大街上那麽多有精神病的人你們不送,偏送他?

陳說,別人沒上訪, 他上訪了。

10月26日,張學芳帶著5個親戚到了新泰精神病院。

她被允許見老孫,但要隔著鐵門。

當時,老孫正在院裏“放風”,突然聽到鐵門另一側有人喊他。

他蹲下來,通過鐵門下面半尺高的縫隙,看到了妻子張學芳的臉。

老孫讓把手機遞給他,打了110,說自己去上訪被鎮政府强行關在精神病院了,需要解救,110說不管上訪的事。

張學芳對老孫說,你放心,我要去北京告,我一定救你出去。

27日,張學芳再次來看老孫時,老孫把老時的名單和日記偷偷交給她,幷說了老時的叮囑:拿到北京去喊冤,還我們一個公道。

送走妻子,老孫也像老時一樣注意“上訪病人”。

10月31日下午,老孫看見三男兩女架著一個40多歲的婦女進來,那女子一直掙扎,大喊“我沒精神病,我是上訪的”。

3天后,“放風”時,老孫得知該女子叫李平榮,因丈夫工傷處理的事進京上訪被關進來,家人尚不知情。她求老孫幫忙帶個信出去,傳給她在外地上學的孩子,“讓他們來救我”。

老孫從老時那裏借來烟盒紙和筆,又一次“放風”時,他給了李,李寫下了她家地址和親人的電話。

李寫好後,先將烟盒紙扔到院裏一個角落。之後,老孫假裝瞎逛,去撿起。

11月3日,張學芳探望老孫時偷偷將烟盒紙帶出。但迄今沒能聯繫到李的家人。

鑒定與“癔症”

工作了34年,其中29年患精神病,單位還沒讓我病退?老孫耿耿于懷

在等待被“營救”的日子裏,老孫纏著醫生要看自己的“鑒定書”,被拒絕。

根據老時的記錄,“上訪病人”有幾個共同點,一是進來時家屬不知情,二是不知何時被鑒定過,更沒見過鑒定書。記者瞭解的情况大致如此,除了徐學玲。

46歲的徐學玲,是大溝橋村的致富能手,經營著一家店鋪。2006年,她的妹妹徐加玲(聾啞人)在泉溝煤礦被保衛科長打傷,因對當地公安機關處置不滿,徐學玲此後四處上訪。

2008年5月14日,徐學玲被從北京“接回”,關進肥城儀陽鄉精神衛生中心一周。

被送出後,徐堅持要說法,鎮政府給了她一份“精神疾病鑒定意見書”。這份日期爲2008年3月29日的意見書,委托人是新泰市公安局,鑒定地點是泉溝鎮政府。

徐學玲說,她根本不知鑒定這回事。她回憶,3月29日,鎮信訪辦副主任薛青剛跟她說,省裏派了調查組來查你妹妹的事。她記得,當時見到了鎮黨委副書記高偉和三個陌生人。高偉跟她說,這三位是省裏下來的,你把案子跟他們說一下。徐講述了妹妹的事,幷詢問三人單位和姓名,對方說有事你找鎮裏就可以。

鑒定書稱徐學玲“思路清晰、言談切題,未見幻覺妄想等精神病性症狀……講到傷心處則痛哭流涕……”診斷結論“癔症”。

山東安康醫院精神疾病司法鑒定所的張金響是鑒定人之一。他接受采訪時稱他們是受當地公安機關委托,他稱“臆症基本不影響其民事行爲能力,發病時可能産生社會危害”。

11月25日,記者在泉溝鎮信訪辦見到了老孫的鑒定書:“不滿村幹部侵吞群衆房屋斑裂款,多次到省、中央上訪……又哭又叫十年……其妻張學芳、子孫貴强等證明:孫法武1979年頭部被砸傷患精神病語無倫次……”“意識清,定向力正常……涉及心因時痛哭流涕、泪流滿面……診斷:臆症性精神病。”鑒定機關爲山東精神疾病司法鑒定所,時間爲2006年3月。

張學芳說,家人均不知老孫被鑒定過,更不用說做證明。“家裏大事小事都是他說了算,他有精神病?”

徐學玲稱,幾十年來,村裏人從不知老孫犯過精神病。

從記者處得知2006年3月的“鑒定書”後,老孫回憶,2006年初,被勞教期間他與一名幹警發生衝突,該幹警打他幷讓他當衆下跪……當晚他想自殺被發現,隨後絕食抗議;後來兩名幹警帶他去濟南說去看病。

當年3月,老孫被提前釋放,但他幷不知是因“有精神病”。

對于被稱有29年精神病史,老孫耿耿于懷:我工作34年,29年精神病?

不上訪保證書

“我有精神病,不能再繼續上訪。”簽字後,老孫得以回家葬母

11月10日,隔著鐵門,老孫又聽到妻子的喊聲。

80歲的母親病危了。

這天早晨,孫母跟張學芳說,做了個夢,夢見銀海(老孫的乳名)一直在叫娘。

52歲的張學芳慌了神,她去給信訪辦主任安士智跪下了,邊哭邊磕頭,說,讓他見他娘最後一面吧。

安說,老孫是上級安排送進去的,需要請示。他讓張學芳回家等消息。

于是張又跑去找老孫。

老孫跑去找院領導,領導說找你們鎮政府去。

當天下午5點,孫母逝世,老孫未能回家。

12日上午,老人遺體要火化,按當地風俗,作爲長子的老孫必須到場。

送喪的親屬一直等,老孫一直沒出現。

張學芳穿著孝服去鎮政府找安士智,被門衛攔住,她跪在了鎮政府辦公大樓前。

1小時後,安士智出現了,說要老孫回,張學芳須在一份保證書上簽字:我丈夫孫法武有精神病,再犯了要向精神病醫院送。

張學芳簽了字。

隨後,安士智帶她到精神病院。老孫被要求在另一份保證書上簽字。

老孫問保證書寫了什麽,安念了一遍,老孫又讓醫生念了一遍:我有精神病,不能再繼續上訪。

安後來跟記者說,簽保證書是爲了讓老孫不再上訪,不再“擾亂社會秩序”。

11月12日中午12點,老孫簽了字,離開精神病院,去給母親送葬。

老孫4歲喪父,跟母親生活了半個世紀,“沒見上最後一面”。

醫院的無奈

院長承認醫院裏有些人是上訪戶,他說很多現象“醫院無能爲力”

11月25日,新泰精神病院院長吳玉柱承認,醫院裏有很多人是上訪戶,都是各鎮政府付費的。

老時記錄的那個上訪者名單,能看清的名字,都得到了吳的證實。

吳玉柱說,在新泰,被政府强行送到精神病院“救助治療”的上訪人員很多。

他說,有許多人一看就不是精神病人,醫院就拒絕收,但政府送人大部分時候帶著鑒定書。“都是同行,我們也不好推翻那些鑒定。每次還有公安的人來送,我們更不好說什麽。”

“醫院也有苦衷。”吳玉柱稱,醫院經濟壓力很大,每個人吃住每月1000多元,而許多鎮政府都拖欠,例如老時的費用,天寶鎮兩年多都沒交。

根據2001年11月衛生部有關規定,“臨床症狀嚴重,可危及生命或危害社會治安等情况應屬緊急收治範圍。”

對于老時、老孫他們屬哪種情形,吳玉柱說,我國還沒有對精神病人管理的專門法規,很多現象,“醫院無能爲力”。

鎮政府的“壓力”

當地鎮政府稱,若處理不好越級上訪的事,“上級就會找我們”

泉溝鎮鎮長助理陳建法也表達了“無奈”:“信訪壓力巨大”。

陳建法說,老孫和徐學玲的事,不是鎮政府有能力解决的,而若處理不好他們越級上訪的事,“上級就會找我們”。

他稱,孫和徐都是“信訪釘子戶”,每年進京上訪十多次。每次他們一到,市駐京辦就打回電話,市里就責令鎮裏快去接人。

“每一次都得去三五個人,吃住花銷,不是一筆小數目,全由鎮裏出。泉溝鎮僅在這兩個上訪者身上,這些年花費在10萬元以上。”

爲了不讓徐學玲再上訪,今年8月9日,鎮政府與徐的妹夫李天平簽了協議,一次性支付“苦難救助金”4萬元,幷協調煤礦付了16萬元醫療費及撫慰金。

陳建法說,這可能是一個壞的例子,因爲徐加玲的情况應不用賠那麽多錢。

對于老孫被强行收治,泉溝鎮信訪辦主任安士智出示了一份新泰市公安局的“建議書”:“鑒于孫法武已經司法鑒定系精神病人,具有一定現實危害性,爲减少社會危害,特建議泉溝鎮人民政府給予救助治療。”

而陳建法說,把人送進精神病院,不是鎮一級政府能够完成的。

安士智稱,新泰市實行信訪屬人屬地管理,信訪工作是對黨政一把手的最重要的一項考核,“出現越級上訪,黨政一把手要受到處分”。

根據我國信訪條例的規定,采用“走訪”形式上訪,“應當向依法有權處理的本級或者上一級機關提出”,不過條例沒有對“越級上訪”的禁止性規定,更無處罰建議。

來自新泰市信訪局網站的消息,新泰今年狠抓信訪工作。今年3月4日,新泰的信訪工作會議上,市委書記辛顯明提出,圍繞全國“兩會”召開和奧運會,切實做到“五個嚴禁”,其中“嚴禁發生赴省進京丟醜滋事事件”被列爲第一條。

同樣來自新泰信訪局網站的一篇“經驗交流”文章寫道:針對個別信訪人信“訪”不信“法”、信“鬧”不信“理”的心態,牢固樹立依法打擊的意識,做到“公安機關依法打擊一批、精神司法鑒定治療一批,集中辦班培訓‘管’掉一批”,營造“依法上訪受保護、違法上訪遭打擊”的導向和濃厚氛圍……對精神偏執的信訪人也進行人文關懷,協助其進行司法鑒定,經鑒定精神异常的送醫院治療。”

據當地媒體報道,新泰市因信訪成績突出,曾被山東省授予先進稱號。

據該報道,新泰曾因“越級上訪不斷,被省裏亮了‘黃牌’”,後來“層層簽訂目標責任書,把各項信訪目標任務分解量化到單位和人頭,實行責任追究制、一票否决制和黃牌警告制,全市上下共同參與,齊抓共建”,新泰成爲“首批‘平安山東’建設先進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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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病强制收治規定

因爲我國于1985年著手起草的《精神衛生法》至今未出臺,目前沒有針對精神病人權利保護的專項法規。

按《民法通則》規定,親屬或者其他利害關係人若送精神病人强制治療,需向法院提出申請幷由法院宣告。

《刑法》規定:精神病人造成刑法上的社會危害,由家人或監護人嚴加看管,必要時可由政府强制醫療。

2001年11月衛生部規定:“臨床症狀嚴重,對自己或周圍構成危害者;嚴重不能適應社會;伴有嚴重軀體疾病的精神病人;嚴重自傷、自殺、拒食、外跑等可危及生命或危害社會治安者應屬緊急收治範圍,幷應給予特級護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