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現代文明在中國的土地上生長

袁偉時:讓現代文明在中國的土地上生長
                         ——答《鳳凰周刊》特約撰稿員武雲溥

儒學裂變與工商文明的抗爭

鳳凰周刊:您在《晚清大變局》中曾經講過,"經世致用"是源自儒學內部的一種思潮,鴉片戰爭之後,滿清統治階層基本就是用這一思潮來應付困境。

袁偉時:鴉片戰爭以後社會思潮變化是比較複雜的,然而主綫很清楚:一個是儒學裂變,另外一個是西方的思潮進入中國。 "經世致用"是儒學的一個優良傳統,以自然經濟爲基礎的傳統社會,碰到的問題在中國原有的知識框架裏面大致可以找到答案,它足以應對自如。但是鴉片戰爭以後,中國人面對的是嶄新的思想文化體系,兩個體系碰撞透出的信息是"中國不如外國"。這種情况下,必然面臨知識更新問題。有好多開明的官僚、士紳,用"經世致用"這種思維方法研究外國的思想、文化和制度,這對中國轉型起到很大作用。但是另外一面,"經世致用"的前提,是堅持中國文化的原有特質,尤其是"道"不能變。于是它也可能變成抵抗外來思想的堡壘,從而産生很多矛盾。

鳳凰周刊:當時的知識精英們對傳統文化的看法也有很多矛盾,有主張走得更遠一些的,也有很多堅持"中學爲體"的。

袁偉時:19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以馮桂芬爲代表,提出"中體西用"的綱領,在當時來講是很先進的,但沒有成爲主流思想。問題在外國人即所謂"蠻夷"與華夏民族之間的關係定性。大部分人堅持認爲,華夏文明從根本上比蠻夷文明高尚、高明。

鳳凰周刊:就是堅持"天朝上國"的思維定勢。

袁偉時:這方面問題非常嚴重。一些著名學者,認爲"師夷長技"是絕對不能接受的。

廣東的梁廷楠是學界重鎮,他撰寫的《粵海關志》至今仍有很高的學術價值。他的《海國四說》和《夷氛聞記》也是近代中國思想史上的名著。他注意研究外國,不是頑固派。但他堅决認爲:"今天下非無講求勝夷之法也,不曰以夷攻夷,即曰師夷長技……天朝全盛之日,既資其力,又師其能,延其人而受其學,失體孰甚!"(《夷氛聞記》)直截了當批評魏源在《海國圖志》中提出的師夷長技,是對天朝的侮辱。這表明儒學要應對外來的挑戰,阻力非常大。不要講整個制度的改革,就連細微末節的改革都碰到重重障礙。鴉片戰爭之後,基本的問題是原有的制度、傳統的觀念,成爲中國向現代社會轉型的主要障礙。有些人把外來侵略看作是主要障礙。外來侵略當然要反對,但唯一的辦法是先學習它,改革自己。日本的明治維新走的就是這條路。我們却走向另外一條荊棘密布的路。

鳳凰周刊:這種阻礙作用表現在哪里呢?

袁偉時:思想上的障礙主要是"天朝上國"不用向"蠻夷"學習,相應地頑固地堅持以三綱爲核心的宗法專制體系,極力阻礙中國人衝破網羅成爲可以自由、自主地施展才華的權利主體。從制度上來講,最根本的一條,就是抵抗商業化——市場經濟制度。什麽東西都是政治挂帥,什麽東西都講儀禮、體制——那些不是實質問題,只是一些很枝節的東西。現在看起來很好笑,當時朝野官紳却認爲是關乎國家體制的很大的事。

抵抗商業化,導致很多對中國社會、經濟發展有益的東西都被拒絕。比如,鴉片戰爭以後,外國的輪船進入到中國來,開始搞航運業。這時候中國的商人非常敏銳,馬上冀圖發展自己的航運業,官方就是不准。一直到20世紀,很多所謂外國的航運企業,大批資金是中國商人的,其實是假洋鬼子。最近三十年也有不少假外資、合資企業,一模一樣啊!李鴻章是中國航運業很重要的推動者,創辦了輪船招商局。但是19世紀60年代,商人們申請購買輪船發展航運的時候,他死活不批准,實際上限制乃至剝奪了公民的經濟自由。

商業化代表新的工商文明,是摧毀舊制度的革命性的力量,可以推動中國經濟制度的變革。但它在中國不能順暢發展,不是中國商人不敏銳,也不缺經商的才華,問題在官方要壟斷經濟活動。一直到今天,這個問題還沒有徹底解决。發達國家,國有經濟占整個國民經濟的比重,一般都沒有超過百分之七、百分之八的,百分之五以下的比較多。發展中國家的國有企業比重高一些,也不過百分之十左右。另一個基本情况,全世界的國有企業,大部分辦得不好,虧錢的很多。有些國家比如新加坡,國有企業辦得較好,但它只有710平方公里,364萬多人,面積相當于香港70%,人口約一半,這個城市國家本身就像一個大公司,不具普遍意義。

鳳凰周刊:中國的現狀又是怎樣的?

袁偉時:中國占百分之四十左右。國家統計局發布一大堆數據,證明中國現在沒有"國進民退"。但銀行的貸款大部分給了國有企業,投入和産出很不相稱。中國人創造的大量財富,投入到産出不高甚至虧本的國有企業裏面。而與此同時,民營企業雖然得到的支持很不充分,却依然以它本身頑强的生命力,占據整個經濟的相當大分量。政府應該盡職盡責,努力支持民營經濟,不要再上演虧本國企硬吞盈利私企的荒誕劇,讓民營企業與國有企業站在同一起跑綫上。抓住這個關鍵,才會有真正的經濟轉型,中國的發展才有堅實的基礎。

從維新到革命,失之交臂的憲政

鳳凰周刊:進步思潮遭到官方壓制是當時的情况,不過這些思潮也催生了社會變化,傳統的"重道輕藝"、"重農抑商"觀念都受到懷疑,發展工商業的想法逐漸由民間呼聲上升爲官方政策,比如洋務運動。這些變化的實質如何?

袁偉時:官方確實有些變革,比如辦工業,既辦軍用工業也辦民用工業,但還是官僚壟斷。有些企業明明是私商辦的,也要"官督商辦"。

鴉片戰爭後在經濟、政治和思想文化三大領域都有所變革,但是都非常艱難。經濟領域的變革,主要是要接受市場經濟。對清政府來講這是非常困難的,它認爲財富應該掌握在官府的手上,不願意民間成爲經濟活動的主體。中國歷史上商人有多次發展海外貿易的衝動,官方竟然狠狠打壓:不准造大船,不准到海外去貿易,甚至船上帶糧食、鐵器都有數量限制,正常的商業變爲犯罪。把從事海外貿易的商人逼上梁山做海盜,中國喪失掉轉型的强大動力。可是西方國家官商合夥,武裝起來,依靠商人進行商業冒險活動,成功發展起來了,推動現代社會成長。中國傳統文化與這些格格不入,經濟領域的這些束縛,鴉片戰爭以後繼續在發揮作用。

鳳凰周刊:甚至在後來百多年的時間裏一直在發揮作用,我們看到"國與民爭富"的話題在很多時期都有爭論。

袁偉時:對。在某些人眼中,私人經濟、私人工商業、私人大富豪,都是應該打擊的對象。

鴉片戰爭後不久,魏源就提出來,官辦企業辦一兩個就可以了,剩下大部分要交給商人去辦。19世紀60年代郭嵩燾則說,發展經濟,一定要靠私商,一定要處理好私商與政府的關係。到70年代,鄭觀應更大聲疾呼,不但要靠私人來發展經濟,而且官府的所有的輪船,也應該交給私人去經營。利益决定私商認真經營,提高産品的質量,否則他的身家性命就不保了。但在這個問題上清政府一直不清醒,抗拒,排斥。再加上傳統文化裏面還有各種奇奇怪怪的東西在起作用。比如修鐵路,就不能經過某些關口,說破壞了風水,給外敵入侵開路。特別是皇帝的陵墓附近,方圓百里都不能修鐵路,以免驚動先帝!

鳳凰周刊:這些觀念一直到什麽時候才有所改變呢?

袁偉時:甲午戰爭,中國人歷來看不起的小國日本,把中國打得一敗塗地以後,官方才轉而支持民營經濟的發展。特別是到義和團事件以後,慈禧太后他們就轉過來了。到民國建立以後,袁世凱等人也在這方面做了很多工作,重視市場的完善。但是,到了國民黨統治時代,又逐步進入官辦企業壟斷時期,這個影響一直到現在都還沒有完全消除。在經濟領域,不管辦什麽企業,總要官方批准,設置很多障礙,爲貪污腐敗留下了很大的空間。辦企業的難易是判斷國家和地區開放程度的溫度計,非常靈敏,非常準確。

鳳凰周刊:接下來談政治領域的變革思潮,中國知識階層提出了"維新"的口號,慢慢發展成"革命"。

袁偉時:對。在維新思潮起來以前,以鄭觀應的《盛世危言》爲代表,提出很多很好的主張,其中包括要開國會,這就涉及到政治體制改革了。馮桂芬、郭嵩燾他們也一再提出,要解决"君民阻隔"問題。先驅們一再批評學西方,沒有學到根本——根本在哪里?在他們的市場經濟,在他們的國會,在他們的民選的政府和地方自治,在他們的法治。這些我們都沒有學到手,官商之間,官民之間,關係就不正常了。

義和團事件以後,慈禧太后仿佛變了一個人,她推動了中國各個領域的大改革。清政府最後十年的新政,進行了五個領域的大改革,這些改革都是革命性的。

成績最顯著的是教育改革。廢科舉,將中國教育推入現代教育軌道。

第二是經濟改革。從原來著重發展官辦企業,變成支持私人企業的發展;各級政府非常賣力招商;制定了不少法律,完善市場經濟制度。

第三個是司法領域的改革。廢除傳統的中華法系,引進大陸法系,確立現代法治的基本原則;制定了民事刑事訴訟法、刑律和民律草案;改變行政、司法不分的傳統,組建了新式的法院和檢察院,推動司法獨立。

第四是外交體制改革。徹底拋弃"天朝上國"觀念,把"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改組爲外務部,和异邦平等相處。

第五就是政治體制改革,預備立憲。官方從上到下在全國進行公民權利義務和憲政教育;這樣大規模的公民教育,在中國歷史上是空前的。以縣爲基本單位,推行地方自治。各省成立咨議局,中央成立資政院,讓中國人和軍政大員逐步適應民主政治。

有些學者把這些改革稱爲"新政革命"。可惜,百年來不少當權的政治家不瞭解這些改革的深遠意義,有些非常重要的工作竟然中斷了。呵呵,公民教育,地方自治,是不是有點另類氣息了?

鳳凰周刊:爲什麽這些改革的成果沒有留存下來呢?

袁偉時:改革的失敗,主要是關鍵時刻不能當機立斷。1910年各省咨議局組成聯合會,領導了全國幾次要求實行憲政的請願,提出在1911年就實行憲政。迫于民間的壓力,清政府頒布聖旨,說中國人實行憲政的條件不够,還是要準備好才行——但是可以縮短預備立憲的時間,提前在宣統五年(1913 年)實行憲政。不過,宣統三年革命就爆發了,再也沒有宣統五年了。機會稍縱即逝,統治階層不能當機立斷,斷送了清王朝。

鳳凰周刊:就算革命沒有爆發,給清政府時間,您覺得它的憲政改革能成功嗎?

袁偉時:我估計會成功。因爲各方面已經按部就班做了大量的工作。民主在生長,公民社會在生長,全國和各省的議員很敢講話,言論自由,輿論監督的力量很强。清政府爲什麽會被推翻?很重要的一條是因爲它是少數民族政權,不論知識階層還是一般老百姓,都不太願意接受所謂异族的統治,對少數民族政權始終耿耿于懷。假如當時當機立斷,立即實行憲政的話,這個矛盾是可以化解的,至少是有很大可能化解。

啓蒙運動和長辮子的鬥爭

鳳凰周刊:一場戰爭的失敗,如何引發了社會思潮的風起雲涌?

袁偉時:歸根到底,是思想文化領域不斷進行啓蒙的成果。這種啓蒙工作從鴉片戰爭之前就開始做了,1833年德國傳教士郭實臘在廣州辦起了中國第一份現代雜志《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介紹世界各國的歷史和現狀;其中相當大一部分內容就講到外國有國之公會,是實行法治的,皇帝和庶民都要遵從法律,政府、議會都尊重國民"自主之理"、"自主之利",自主就是自由。播下了新文化運動的種子。鴉片戰爭以後到甲午戰爭之前,這樣的啓蒙活動主要是由西方在華人士——大部分是傳教士——來完成的,其中影響特別大的是外國傳教士辦的《萬國公報》,還有他們辦的很多教會學校,發揮了很大作用。這個時期翻譯西方書籍的主力也是外國傳教士。

甲午戰爭失敗以後,中國知識階層相當一部分人已經瞭解現代文明的進程。他們站出來大聲疾呼,說中國再不變不行了。其中特別深刻的是嚴複,而在群衆中影響最大的是康、梁。再到辛亥革命後的新文化運動,很多知識分子在努力推動中國思想文化的變革。

鳳凰周刊:然而早期思想者對西方社會思潮的理解也存在不少問題,您如何看待康、梁等人的主張?

袁偉時:現在史學界很多人有個共識:戊戌變法所以會失敗,慈禧太后的專橫是一個方面的因素,但主要是因爲康有爲他們太魯莽了。他提出的很多措施是完全不必要的,比如,要改變服裝啦,要改變紀年啦,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東西可在傳統文化看來却是一個政權的命根子,康有爲偏要從這裏下手。另外他也對當時的政治形勢判斷不準確,居然挑動袁世凱出兵包圍頤和園,捉拿慈禧太后。慈禧當時是支持變法的。光緒和康有爲有些改革太幼稚了,他們好像惟恐反對力量不够强大,一下子將很多官員撤掉,一下子又想將很多隻懂傳統文化的知識階層的出路斷掉,製造了大量敵人。

鳳凰周刊:類似剪辮子之類,其實是民衆生活方式的問題,爲什麽在晚清思想領域的鬥爭裏,總有些矛頭要指向辮子、小脚之類?

袁偉時:這些都是激進分子的幼稚病。他們學西方文化,學現代文明,在細枝末節問題上大做文章,到最後則變成利益驅動。現在那些提倡讀經、穿漢服什麽的,都很好笑。個別人是真誠的"國學"迷,但頗多搞讀經和辦私塾的,不是真正要發揚傳統文化,而是變成一個很大的産業。

鳳凰周刊:鴉片戰爭給民衆生活方式帶來的衝擊和改變,比如西式服飾、語言和生活習俗的傳入,使得剪辮子、穿洋裝、改禮節等新面貌,逐漸出現于古老的中國人身上。這其中既有民間的好奇和自發追崇,也有很大力量來自官方的宣揚推動。爲何當時的的統治階層會有這樣的考慮,要改變"祖宗定下的規矩"?是否這些平常小事,也成了改革的突破口?

袁偉時:這些改變是很自然的。中國人生活方式的轉型,主要是基于方便、實用、美觀,自己感覺到舒適,自然就接受了。比如你留長辮子很麻煩,但是你剪一個短頭髮,衛生,方便,美觀。要是穿長袍馬褂,夏天就很不舒服,穿T裇好凉快啊,自然就推廣了。公權力不應該干預公民的私事,而應該把改革的關鍵問題抓住。

可是,有些人就糊裏糊塗,甚至有一些自由派的朋友們,也拼命抨擊新文化運動。其實他們對新文化運動根本不瞭解。現代化的過程一定要伴隨思想變革,這個思想變革就是新文化運動。它要批判的是傳統文化中的宗法專制成分,普及現代文明中的人類共同價值觀念;"文化斷裂"云云與新文化運動風馬牛不相及。從1911到1949,特別是國民黨專制統治建立以前,文化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峰,哪里有什麽斷裂?!沒有思想變革,中國大部分人想要的民主政治、公民自由、健全法治……是得不到的。思想變革是一切變革的先導和基礎,離開新文化運動,現代化不過是鏡花水月。

激進思潮與歷史的回頭路

鳳凰周刊:鴉片戰爭之後百年,西方傳入的民主政治思潮,逐漸成爲幾代中國進步人士追求的目標。有一種看法是,似乎只有民族危機來臨,專制政權的民主改革才會被迫邁開步子。您有何評價?

袁偉時:民族危機到來時,爲了尋求民衆的支持,統治階層往往向民衆讓步,開始民主改革。就好比清末的改革,就帶著"救亡"因素。但是我不同意將這個觀點絕對化。不能否定市場經濟發展和思想變革的作用。

市場經濟加現代文明知識普及,一定催生公民的權利意識,成爲制度變革的强大基礎。比如有個很奇怪的現象,民國一成立,那些軍政大員包括原大清帝國的高官,异口同聲都是民主,法治,軍人不得幹政,司法要獨立。儘管他們說的跟做的可能背道而馳,但在思想觀念上也認爲現代政治制度是對的,不遵守是理虧的。民國初年那些軍閥要執掌政權,都要想辦法利用國會。大家不是駡曹錕賄選嗎?另一方面說明他知道,想要當大總統,還是要收買選票——有了投票這個程序,統治才有合法性。

鳳凰周刊:爲何幾代人努力至今,仍然舉步維艱,有太多的常識需要普及?在您看來,是鴉片戰爭的炮聲依然沒有震醒中國人,還是阻礙民主進程的保守思潮仍然强大,幷且能够修補自身漏洞?

鳳凰周刊:當權者的專制是一個方面,但我們不要光指責這個方面,還有另一方面的原因。在我看來,許多民間進步人士和在野的政治家在某些事情上做得很魯莽,也會推遲民主政治的到來。

鳳凰周刊:比如剛才您提到康有爲就很魯莽,激起既得利益集團的猛烈反彈。

袁偉時:對。民國初年中國憲政爲什麽不能鞏固?很重要的一點是國民黨太幼稚,太極端,是當時激進主義的代表。

孫中山是國民黨主要領袖,他不顧客觀實際硬要發動二次革命,不但國民黨一蹶不振,而且把和平憲政的進程斷送了。

民國初年實際主持國民黨工作的宋教仁也是非常幼稚的。當時所以能够實現南北統一,很重要的是革命派的政治妥協,同意只要袁世凱支持共和,就讓他當大總統。孫中山當選臨時大總統,立即打電報給袁世凱,重申虛位以待,未來的大總統非你莫屬。1912年8月,孫中山、黃興到北京面見袁世凱,雙方達成默契:未來十年,讓袁世凱當大總統,孫中山他們則去發展實業,修20萬里鐵路。

可是以宋教仁爲代表的國民黨的另外一派人,非常年輕,沒有政治經驗,他們力圖通過選票,一下子把權力從袁世凱手上奪回來。這是非常幼稚的想法。這個幼稚的想法從民國元年就開始出現了。

孫中山當臨時大總統,實行的是總統制。當時宋教仁曾經提出來要實行內閣制,孫中山堅决反對。但是袁世凱當選臨時大總統了,宋教仁他們在孫中山支持下,馬上變臉。沒有和袁世凱商量,就制定《臨時約法》,把總統制改成內閣制。無非是做好圈套讓袁世凱鑽:當虛位大總統,國家權力仍然在國民黨手上。後來更發展到打算不讓袁世凱當大總統。有人主張黎元洪來當,有人主張黃興來當。不管是黎還是黃,內閣總理都將是多數党領袖宋教仁——這就是要改變當時整個政治格局。國民黨不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健全法治,讓民主政治走上正軌,而是一下子就想通過政體的轉變,把行政權奪回去。他們沒有考慮,實力最强的袁世凱和北洋集團會同意這樣的改變嗎?如果不同意,會帶來怎樣的後果?

中國的民主政治想要上軌道,要特別注意這種激進主義。上世紀90年代以來,不少人批評激進主義。我說批判激進主義是對的,可惜找錯了對象:那些朋友以爲思想啓蒙、宣揚現代政治的進步觀念,就是激進主義。于是,起勁批評新文化運動。錯了!激進主義的代表是國民黨,是那些力圖立即奪取權力的革命派,他們才是不顧實際的魯莽的激進派。倘若按照清末憲政的路子,循序漸進,推進地方自治,健全法治和議會,民主憲政會從中國的土地上慢慢生長出來。但是年輕的革命黨人不顧實際,造成很大損失。結果是一再走回頭路,一次又一次從原點再出發。

鳳凰周刊:實際上一百多年來我們頻繁地走回頭路,您覺得這是歷史的偶然,還是有某種規律存在?

袁偉時:歸根到底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惰性。一言難盡,簡單地說,中國傳統文化有很多東西是瑰寶;所有物質的、非物質的文化遺産,都應該保護起來。至于哪些進博物館,哪些在現實生活中繼續生長,那是自然選擇過程。讓各種文化兼容幷包,自由交流,不要干預公民的創造和選擇,文化就健康成長了。

歷史的教訓是老百姓喜歡的,有些人總是搬弄"民族大義"之類的大棒加于打擊、壓制。褲脚多寬,袖子多長,扣子應該扣幾個,成了純潔與腐朽的分界綫!文明,文化,沒有國界。我們一再選擇錯誤的道路,說明現代文明在中國始終沒有真正植下根來。

現代文明是人類共同創造的。文明在自己的進程中總是不斷出現問題。這些問題應該怎麽解决,人們沒有現成的經驗,包括發達國家也在不斷摸索、改進。比如從19世紀乃至更早就不斷折磨人類的貧富差距問題,經濟危機問題,人類爲什麽會自相大規模殘殺?如此等等。年輕的中國知識階層一打開國門,就面對世界性的難題。可是,中國沒有世界性的大思想家來解釋這些問題,于是只能够變成那些極端思潮的擁躉。

鳳凰周刊:就好像您剛才講到的,中國沒有自己生長出現代文明,所以只能不斷從外面去學習,去"拿來"。

袁偉時:對,而且你學和拿的時候,又不是學人家的真道理,甚至走了岔路。要知道不論怎麽變,公民自由、法治、民主和保護財産所有權是不能變的,這是現代文明不能逾越的底綫。守住現代文明的底綫,局部錯誤是容易糾正的。比如英國,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它的一大批企業國有化,但是它守住了基本底綫,看到國有企業效率很低,此路不通,慢慢就改回去了。再看美國,面對世界性難題,搞出一個羅斯福新政,提出得到毛澤東主席贊賞的四大自由,接受了社會主義的合理成分,就把人類文明推進到新的階段,社會主義跟資本主義實現了某種意義上的融合,最後以1991年蘇聯的瓦解吹響冷戰的終結號。也就是說,我們考慮歷史問題,還是要著眼世界文明發展的全局。

原載《鳳凰周刊》2010年第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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