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體育生的猝死(南方報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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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體育生的猝死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陳彥煒 發自西安、丹鳳 2009-04-07 11:00:37 來源:南方人物周刊

在高考專業課開考前十幾天,高中生徐梗榮被突然帶到公安局接受訊問,從此再沒有走出來
再有十幾天,就是陝西省高考體育類考生專業課考試的日子。18歲的徐梗榮爲此準備了將近6年。他的目標是西安體育學院或者陝西師範大學體育系,都是全國重點大學。班主任趙老師說,如果文化課過綫,徐如願以償的概率極大。

但現在,這個練競走的陝西小夥却轉而走入了另一重冰冷的世界裏,不可複還。

3月13日,徐梗榮的二姐徐韓英給弟弟穿上一套嶄新的運動服。在一陣轟響的鞭炮聲中,徐梗榮由丹鳳縣人民醫院太平間抬出,送上一輛紅色麵包車。接著,這名普普通通的高中男生的遺體,由警車全程開道,回到了位于寺坪鎮寺坪村東峰組的家中。沿途觀者無數。

徐韓英默默地翻著日曆:第二天,即是亡弟的“頭七”。

當地的風俗是,下葬前後三天不能掉眼泪。這一次,一度在意這些規矩的徐家人無法做到。徐韓英回憶,當他們鼓足勇氣掀開裹在弟弟身上的被子,泪水便無法收場。“青的、紫的、腫的,什麽樣的傷都有;還有劃破的,皮肉翻開的,脚趾甲離開脚的,尸檢手術的刀縫也有,幾乎沒有一處是完整的,慘不忍睹。”

就看了一眼,全家老小便癱倒在地。

徐梗榮是土葬。殯葬所需的人手、費用、車輛、物品,皆由當地政府承擔。自徐的尸體回家直到最終入土,縣政府派出了兩個專門工作組輪班守靈。晚上12 點前是一班人,12點後又是一班,每班4個人。過來守靈的都是“鎮上的幹部”。有些見識的村民都認得,坐在那兒的誰是副鎮長,誰是副書記,誰是特派員。

不過,隨著徐梗榮的“入土爲安”,這些人便再也沒出現過。如今,徐家那排破敗房子來往穿梭的,是各地趕來的記者。

失踪

徐梗榮的死與一個多月前發生在丹鳳縣的另一起命案有關。

2009年2月10日清晨,在丹鳳人引以爲傲的丹江水邊、江南大道河堤的一個亭子裏,晨練者發現了一具女尸。死者彭莉娜,1988年11月10日生,丹鳳縣寺坪鎮趙原村趙原組人,商鎮中學高二(1)班學生。

“2•10”命案在這個偏僻、閉塞的小縣城裏猶如一把粗鹽撒入油鍋,隨即炸開汹涌的浪花。奸殺、情殺、謀財害命、黑社會出沒……命案被坊間以多個版本向外傳播擴散。丹鳳縣公安局感受到了壓力。

拉網式排查啓動。丹鳳警方傾其所有,辦案力度也是前所未有,幷且到了令很多民衆反感的地步。短短幾天內,與“彭莉娜”這個名字相關的所有人員全部接受了一次調查。

寺坪鎮在丹鳳縣城讀書的所有男生全被抽取了血樣,彭莉娜所在的商鎮中學、同學衆多的丹鳳中學,以及初中母校寺坪中學的學生們,都詳細填寫了一份詢問表。

彭莉娜與徐梗榮是初中同學、好友。雖然徐考上省重點中學丹鳳中學後,兩人的來往不如以往密切,但仍有聯繫和接觸。自然,他成爲了不可或缺的調查對象。

2月9日是農曆正月十五,徐梗榮和母親、二姐一同在西安過元宵。徐韓英知道弟弟快要參加專業課考試了,給他買了一些營養品,挑了幾件新衣服,吃過晚飯後送他上了最末一班回丹鳳的汽車。徐韓英清楚地記得,晚上11點的時候,弟弟給她發短信說“已經睡下了”。

高考術科考試在即。徐韓英幾乎每天給弟弟一個電話。2月27日,是徐韓英與弟弟的最後一次通話。徐梗榮說自己的訓練和學習一切正常,而且運動成績還有了提高,百米成績進步了0.1秒,鉛球的進步更是明顯,但是跳遠還不太穩定,時好時壞。徐韓英一個勁兒地鼓勵弟弟,“還有時間,勝利在望了。”幷承諾給弟弟再購買一些補充體能的營養品,讓他安心備考。第二天,徐梗榮的手機便無法撥通了。

起先,徐韓英的第一反應是沒電了,“他的手機電池不好,待機時間不長”。3月1日早晨和下午,徐韓英又打了兩次,還是關機。她有點著急了,打給弟弟的同學,才知道3月1日徐梗榮一天都沒去學校,這個消息也從徐的老師口中得到了證實。徐韓英開始害怕起來。

她不敢告訴父母,他們一個在大姐家裏,一個在西安,都不在丹鳳。徐家的大女兒初中畢業後沒再念書,前些年就早早嫁人了;徐韓英考上西安的大學後,家 裏的大小事情特別是弟弟念書、訓練,就都由她一手操持。弟弟失去音訊後,她逐個聯絡可能知道下落的親戚、朋友、弟弟的同學,但均一無所獲。

3月2日下午,就在徐韓英六神無主的時候,她的嬸嬸打來了電話,說“娃被公安局帶走了”。徐韓英追問從何而知,嬸嬸便挂斷了電話。徐韓英覺得無法隱瞞下去,立即告訴了母親曹會玲,母女倆分別于當天夜裏和次日清晨趕回了丹鳳縣城。

此時的丹鳳已如臨大敵,處處可以看出“2•10”命案的辦案痕迹。徐梗榮在縣城租住了3年的民居已被查封,房東承認“警方向他出具了蓋著大印的搜查令”。然而輾轉城關派出所和丹鳳縣公安局,所有人都回答母女倆“從沒見過什麽徐梗榮”。最後一次遭到回絕的時候,徐韓英怒了,指著一個便衣質問:“我們已經打聽清楚了,徐梗榮確實被你們帶走了,房子現在也被封了。24小時問訊之後沒有特殊理由就不應該再關人了!”

便衣叫囂起來:“你是誰?你懂法是吧?我們犯法你告去。你滾!”面對這咄咄逼人的語氣和猙獰的面孔,徐韓英說自己感到害怕;又感到無助,別無他法。

刑訊

直到3月4日,當曹會玲、徐韓英母女第4次來到丹鳳縣公安局,才有人承認徐梗榮確在警局羈押,但是“不可以見任何家屬”。適逢冷空氣來襲,曹會玲希望能給兒子送些衣服,再帶上一些吃的東西。接待他們的警官答復:“衣服可以帶,吃的不用。我們吃啥,娃就吃啥。”

自始至終,曹會玲和徐韓英都堅信兒子不可能是凶手,只是“配合調查”。事實上,無論是徐梗榮的親戚還是同學、朋友、老師,都說他是個“不錯的娃,內向、忠厚”。徐梗榮的老師說,作爲體育生,他的文化課成績確實不好,只能考兩三百分,但是運動成績很不錯,是班裏的“希望生”。雖然時常逃課,但沒有什麽不良嗜好。

徐韓英現在最後悔的,是她幷沒有關注到在徐梗榮之後進入公安局的另一位同學吳明的消息——吳明是帶著一身傷痛走出警局的。徐韓英說,如果當時知道這些,便能明瞭自己的弟弟在公安局裏受到了怎樣的待遇,也會贏得更多的“拯救時間”。

吳明也是體育生,很壯實。3月1日清早7點多鐘,他被警察從睡夢中叫醒,帶到了刑警大隊。進屋以後,吳明第一次見到幷經歷了一系列的酷刑。在此之前,他僅僅是從電影和小說裏略有聞見。他被喝令貼墻站著,然後被戴上了背銬。這時,公安局分管刑偵工作的紀委書記王慶保來到他面前,撂下話來:“徐梗榮已經爛包了,招了,你自己好好想想。”

吳明對于王慶保的問訊一概回應“不知道”,這招來王的怒氣。他一巴掌打在吳的臉上,不過癮,連續打了5次。吳明抽搐了一下,鼻血流淌出來。不一會兒,他又被換了一副斜背銬。警察讓他跪在地上,然後把他死死地壓在桌子上,生生地硬拉他的兩條胳膊,在拉到一定距離的時候,用斜背銬將他銬死。期間,吳明疼痛難忍,本能的想要站立起來,等待他的是蜂擁而至的拳打脚踢,踢他的腰部、大腿,最後又在他的背上放了一塊磚。此時,吳明已經不能感覺到疼痛了,麻木得完全失去了知覺,就這樣任人蹂躪,持續了一個多小時。

審訊吳明的警察分爲兩班人馬,每班崗3人,6個小時輪換一次。如果吳明乏力了、困了,閉上了眼睛,這些警察就用電棍擊打他的身體。10個小時以後, 吳明開始吃飯,警察端來了一碗方便麵。但吳明的手已沒有一點力氣,他只能用兩隻手互相支撑著,勉强挑起幾根麵條,慢慢挪送到嘴裏。直到他父親簽下“監視居住”的法律文書,吳明才得以結束噩夢,回到家中。這時,距離他被帶走整整56個小時。

走出刑警大隊的時候,吳明說自己想哭,但是沒有哭,因爲“不想當著刑警隊的人流泪,讓他們察覺我的軟弱。”

來不及憤慨,吳明現在有的只是擔心,而這種擔心又迅即轉化爲灰心。吳明也是體育生,在經歷了這樣的折磨過後,他的運動成績極速下滑。“拿鉛球的時候,差點把頭砸了,球還沒扔出去就滾落下去。”

吳明盡最大的努力試圖恢復身體素質,但事實是他看不到奇迹。平時鉛球的成績是11米6左右,現在只能砸出5、6米,還不够一個初中男生體育課的及格綫。對于即將到來的體育高考,他說自己無法面對。

尸檢

3月8日下午3點半,曹會玲接到了一個電話——兒子徐梗榮死了。曹會玲雙腿發軟,倒在了地上。
官方給出的死因解釋是:2月28日晚11時,丹鳳縣公安機關傳喚徐梗榮。3月1日早7時許,徐梗榮向警方供述了作案經過。當天,徐梗榮被刑事拘留。 3月8日上午10時30分,在審訊過程中,徐梗榮突然出現臉色發黃、呼吸急促、脉搏微弱、流口水等情况,審訊人員立即將徐送往丹鳳縣醫院搶救,11時,徐經搶救無效死亡。

這個解釋,徐家人不能接受。

無疑,徐梗榮的尸檢將是他猝死原因最有力的證據。進行尸檢之前,徐韓英提出了三個要求:“給娃做一個全身CT檢查;尸檢過程全程錄像拍攝;尸檢前見娃最後一面。”縣政府和公安局只同意尸檢進行照相和錄像。3月9日,兩名法醫、徐梗榮的三位非直系親屬(舅舅、二外公、表哥)、一名律師、一名攝影和一名攝像走進了丹鳳縣醫院太平間。

尸檢完後的第3天,丹鳳縣派了縣政協和公安局的兩位幹部來到徐家“游說”。這兩位幹部是徐家的親戚,任務是說服徐家人同意將徐梗榮的尸體儘快由醫院太平間運回家中幷下葬。這兩位親戚暗示徐家,如果徐梗榮不下葬,他們就要丟官。

曹會玲心軟,她覺得“娃已經死了,可不能再禍害親戚”。在縣政府提出一系列的補償辦法後,徐梗榮入土。

一位參與了尸檢過程的工作人員透露:徐梗榮的尸體可以看出多處明顯的傷痕,大腿內部兩側均有淤青,切開全部是血;手臂上的手銬印迹極不正常,“正常的銬印不會皮開肉綻”;臉部已經完全變形;頭部外表皮無礙,但打開腦殼後可以看到骨膜上有10處1.5CM×1.5CM的淤血點,每個大小如同一元硬幣。 “腦殼打開的時候,那些水腫一下子流了出來,慘不忍睹。”徐梗榮的胃部有10毫升左右的液體,呈糊狀,腸子裏是空的,有一段腸子呈黑色,大約15厘米,其他腸子呈白色。法醫認爲,腦部水腫多爲外力所致;而腸子的情况可以證實死者多日不曾進食。

等待

繼雲南“躲猫猫”事件後,徐梗榮命案被網絡戲稱爲“背磚磚”。如今,他的QQ空間成爲衆多網友進行悼念和發泄的地方,截至3月23日下午4時,已有近400名網友留言致哀;而百度“徐梗榮貼吧”的發帖數已經突破2100條。在國內一些知名網絡紀念館,連日來,祭奠徐梗榮的網友數量持續攀升。

徐梗榮的家庭極爲普通。父親徐和平常年在外,有時還要下到礦井,不計安危地辛苦謀生;母親曹會玲獨自在西安打零工,每個月的工資要省下許多,貼補在西安上大學的徐韓英;而懂事的二女兒一邊在培訓機構兼課掙錢,一邊每個星期往弟弟的卡裏打上100塊錢,讓弟弟吃好穿好。徐韓英說,弟弟要高考了,又是體育生,平時消耗特別大,“我要保證他每天早上都能吃上羊肉泡饃。”

身高1米7的徐梗榮很結實,用他家人的話說就是“沒有一塊肥肉”。他曾經得過商洛市首届中學生運動會3000米和5000米競走的冠軍,還是“體育道德風尚獎”運動員。

徐和平和曹會玲幹活的時候累了,想想“梗榮和他姐一起在西安念重點大學”,便渾身是勁。等到那一天,他們一家子就終于全都走出了山裏,走向城市。

現在,這個心願以另一種方式得以實現:丹鳳縣人民政府决定,徐梗榮的喪葬享受城鎮居民待遇。同時,縣政府先期給付徐家12萬元的補償,徐的父親徐和平、母親曹會玲、祖母杜金娥從2009年7月起終生享受當地最高標準低保。

就在徐下葬的當天,丹鳳縣公安局主管刑偵的紀委書記王慶保被刑事拘留;5天以後,陝西省商洛市委召開常委會,决定對丹鳳縣公安局局長閆耀鋒予以停職檢查。一系列的問責和懲處還在繼續。

這些日子裏,原本在外打工的徐和平和曹會玲終日守在家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誰也不想見。徐韓英在極度的不情願中回到西安。她是西安外國語大學英語系大四的學生,畢業和就業近在咫尺。

這個頭髮微微燙卷、目光間或游離、嘴唇乾澀的女孩現在唯獨說到自己的時候,才能顯現出一種少有的淡定:“找工作,不是很著急,放到後面慢慢來吧。”

在徐韓英看來,等到亡弟的尸檢報告,遠比一紙“就業協議”重要得多。

後記

在本刊記者結束采訪後的第4天,3月28日上午,丹鳳縣人民檢察院向記者通報了徐梗榮案相關調查情况。

檢察院表示,尸檢報告證實,“少數民警在審訊過程中對中學生徐梗榮實施了肉體侵害行爲,致使徐梗榮身體極度疲勞引發心跳驟停,經搶救無效死亡。”

隨後,丹鳳縣公安局“2•10”專案指揮部副總指揮,以及6名涉案民警被刑事拘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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