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中生死錄(南方報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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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頭獄霸之治】牢中生死錄


作者: 口述:鄭言水 采訪:南方周末記者 黃秀麗 發自北京 2009-03-25 23:03:03

■編者按:南方周末的這組系列報道,欲通過還原牢頭獄霸真實的生存土壤,來尋找治理之策。

牢頭獄霸的社會之痛綿延古今中外,尤其在當下的中國,又糾結産生于刑事司法制度中的若干不足。對此,最高檢的官員也坦承“牢頭獄霸長期存在”,幷將在全國範圍內加强打擊。

我們寧願相信,近段時間屢被曝光的看守所死人事件,幷非是因爲看守所的管理變糟了,而是因爲媒體更爲開放了,才使這多年的痼疾得以見于天下,幷刺激輿論從沉痛中尋找制度出路。

看守所死人是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除了純暴力打死的,還有兩個原因是,犯人精神極度緊張、營養極度缺乏……我是當兵的出身,身體棒棒的,那麽殘酷的訓練都經受得起,進來却連續7天盜汗,極度虛弱。要是適應不了環境,沒調整好,就走了……

鄭言水,曾在某看守所蹲過3年冤獄,後被無罪釋放。他在看守所從“新收”(黑話,指新進看守所的人)混到了號長(即俗稱的牢頭),幾曆死生。2009年3月下旬,他向南方周末記者作了口述。

號裏,一個叢林法則的小社會

打了一次架,人家就不敢小看我了。在號裏如果是軟蛋,那就有洗不完的衣服,洗不完的碗。
2001年3月9日上午9點多,我被警察帶進了看守所。警察檢查完身體,按規定搜走了我的腰帶、皮帶後,我拎著褲子、光著脚進了“倉”。福州將監舍稱作“倉庫”,嫌疑人出監、入監稱作“進倉”、“出倉”。

大鐵門裏面,房間有二十幾平方米,呆了二十七八個人,大家忙著做燈花、編織、穿珠子,後來我知道這是看守所規定的勞動任務。房間有六七米高,只有一個窗戶,幾乎不見陽光。
我的到來讓大家很興奮。“脫衣服,澆頭。”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說,後來我知道他是號長。屋裏有個天井,我被叫到天井中央“過關”。凉水澆了二三十桶,3月份還很冷,我全身都凍硬了。還有二十多個人圍著我,盯著我看,我脫光了站在那裏,恐懼到了極點……

後來我知道“澆頭”還算好的,我們這裏是幹部號,關著公務員、外籍人員、老人以及一些托人關照過的嫌疑人。看守所裏有兩個幹部號,其他都是大號,關的就是殺人、搶劫等刑事犯罪嫌疑人,新入號的犯人過關的方式就是挨打,類似《水滸傳》裏的“殺威棒”。

澆完頭,號長叫我過去問案情。他聽完了之後說了聲“很麻煩”,就叫我去勞動。穿了一上午珠子,中午一口飯沒吃下去。晚上10點多,大家陸續睡下 了,50厘米高的大通鋪上擠擠挨挨地睡了十幾個人,連一隻脚都插不進去。這時號長發話了,你睡“海山”吧。我就拿了生産用的紙皮鋪到“海山”邊。“海山” 原來是本市最豪華的賓館,在這裏指的是茅坑,故意諷刺的。因爲鋪位有限,有一半的犯人要睡到通道和“海山”邊。人多的時候,連“海山”邊都睡不下,只能在墻上靠著,或者輪流值班,輪流睡覺。

剛開始幾天很害怕,後來慢慢適應了,發現這是個很特殊的社會。號裏有28個人,分爲3個等級,從高到低分別爲“一斤”、“二斤”、“三斤”。“一斤 ”是號長和當頭的幾個人,即“高層”,“二斤”是中層,“三斤”是新來的和地位低下的嫌疑人。號長通常是幹部(指警察)指定的,其他“一斤”、“二斤”和 “三斤”是自動形成的。决定等級高低因素有多種,包括拳頭有多硬,和幹部、號長關係好壞等,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是案情,詐騙、强奸等嫌疑人被認爲人品有問題,是混不上“一斤”、“二斤”的。

起初也有人欺負我,有天輪到一個合同詐騙嫌疑人值班分飯菜。菜是煮土豆,他分給我的只有湯。我火起:“你不要狗眼看人低!”他說:“你新來的要怎 樣?”兩三個人就圍過來了,我這邊也有兩三個人,打起來了。幾分鐘之後,幹部來了,用警棍在鐵門上敲,警告我們。號長也過來調解。

打了一次架,人家就不敢小看我了。在“海山”邊睡了半個月,就去睡通道,差不多睡了一年。在號裏如果是軟蛋,那就有洗不完的衣服,洗不完的碗。有一 個房管局的前科長就比較軟蛋,總是受人欺負,這種人是多數。如果你有錢,可以買些東西來孝敬“號長”以及其他“一斤”、“二斤”,這樣日子就好過點。要是既沒錢又沒身份,只能掃地,幫人捶背,洗短褲,非常痛苦。

號長,微小的權力被無限放大

幷不是所有的牢頭(號長)都是獄霸。只有當牢頭太淩厲霸道,警察又不够負責任時,才會變成“獄霸”。

在這個看守所,一個警察要管兩個號,每個號都有二三十人,直接管理是不可能的,都通過號長來遙控。所以,一個號長素質高低,對看守所的秩序起著相當關鍵的作用。比如新來的犯人能否“服水土”,關鍵要靠號長的調教。

做號長意味著有利益上的好處。在外面,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計的資源在這裏被無限放大,成爲人人羡慕的東西。號長,吃東西會多一點,少幹點活,晚上睡覺 位置大一點。看守所裏不許給家人寫信,只能寄明信片,但號長就有每月給家人寫一兩封信的“特權”。這些在外面都是很小的事情,在裏面就不得了。多寫張明信 片有什麽?在裏面都是一根根救命稻草,你想撈都撈不著的。
當號長還有一個好處,每天都“出倉”兩次,向幹部彙報工作。這是了不得的待遇,絕大多數的犯人,無論關幾年,只有進倉、出倉兩次

老號長走了之後,幹部覺得我威信還行,讓我當號長。我就是爲了出去透透風,才同意當號長的。在倉裏呆著只能看三四米遠的地方,眼睛都半瞎了。

我能出去,還能打聽一些外面的信息,嫌疑人與世隔絕,我回來講給他們聽,人家都很羡慕。
號長也掌握著資源分配的權力。比如睡覺,每天晚上,睡床上和海山,天差地別。晚上值班分成早、中、晚三班,中班正好是半夜,是最難受的,怎麽排班,也是號長一句話;飯菜很差,一菜一湯,青菜都煮黃了,可是能否吃到一口菜,也得號長說了算。

號長可以决定你能否給家裏郵寄明信片。幹部把明信片分給號長,要是號長給使點小動作,就會根本寄不出去。點點滴滴的權力,外人看起來很可笑,但對嫌疑人來說就很重要。

號長和幹部的關係很微妙。幹部利用號長來管犯人,需要給號長一些好處。如果幹部向犯人索取一些利益,或者犯人要跟家裏人取得聯繫,都得號長“牽綫搭橋”。號長跟幹部合夥搞這些事是違法的,我在這裏呆了3年,有好幾個警察進去了。

到了後期,我們吃上了“幹部菜”,這是幹部給我們做的大好事。一個月交800到1000塊,中午和晚上能吃上5塊錢那種盒飯。號裏有三分之一的人吃,其他的人眼巴巴地看著我們吃,吃剩下的他們就分了。

幷不是所有的牢頭(號長)都是獄霸。牢頭要維護監管秩序,也要有正義感和同情心。有的號長在外面撈,在裏面也撈,太淩厲霸道,如果警察又不够負責任時,號長就會變成“獄霸”。不過號長要是民憤太大,警察也怕出事,會把你換掉。

爲什麽會莫名其妙地死人

看守所死人是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這裏生存環境太惡劣了。除了純暴力打死的,還有兩個原因,犯人精神極度緊張、營養極度缺乏。

我只當了一年的號長,就堅决不再當了。二十多人呆在一個房間裏,吃喝拉撒都在一起,哪能不打架?如果號長威懾力不够,就管不住犯人。通常幹部會派幾個比較凶悍的犯人給號長撑腰。遇到事了,是打還是不打?很爲難。

號裏有一個“小山東”,身高一米八二,二十七八歲,以前是當保安的,很壯。他在大號裏被人把脾臟打壞了。脾臟摘除後,瘦了好幾十斤,每天弓著腰,飯量一點點。他給我們看傷疤,有十幾厘米長。他要是再放在大號裏,就被人打死了。幹部號這種事比較少,就是衝突起來强度也比較低。幹部才把他調過來。大號很恐怖,打架的,鬥毆的,强奸的,搶劫的,都有。

白天幹部盯著監控屏幕,號裏發生异常立刻就趕過來;晚上就是犯人自己管犯人。晚上出了事情,比如打架要把人打死了,或者有人病得很重,號長就帶領大家拍床板“喊號”,幹部就會跑過來處理。“喊號”天天都有的,經常聽見隔壁發生騷亂的聲音。

號裏莫名其妙地死人很常見。每隔一段時間,看守所的醫生就來發維生素B、D呀,我們問怎麽回事呀?醫生說又死了個人,解剖了都不知道什麽原因,可能號裏營養不好,趕緊給大家補充些營養,以防萬一。

看守所裏兩三年都吃不到一口青菜。這裏關了很多處級、廳局級的人物,大家經常談拌空心菜,都會流口水。我在這裏呆了半年頭髮就白了,一方面是因爲愁案子,另一方面營養太差。

看守所死人是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這裏生存環境太惡劣了。除了純暴力打死的,還有兩個原因,犯人精神極度緊張、營養極度缺乏。比如說剛進來的嫌疑人生命是最脆弱的。經過審訊的高壓,嫌疑人身心俱疲,沒吃沒喝,精神高度緊張,不堪一擊,在外面可能20拳都打不死,進來一個指頭就戳死了。我是當兵的出身,身體棒棒的,那麽殘酷的訓練都經受得起,進來却連續7天盜汗,極度虛弱。要是適應不了環境,沒調整好,就走了。

我們這裏從不放風,一個個皮膚雪白雪白的。曬太陽怎麽曬?冬天的上午,有一縷陽光從窗戶射進來,總共也就十幾分鐘,大家就輪流曬一會兒。這是最讓我刻骨銘心的。

幹部是不會進號的,除非搜查違禁品。那時候武警手持衝鋒槍沖進號裏,大家抱頭蹲在墻角,要是哪個人抬起頭,橡皮棍就敲過來了,那真是奇耻大辱。我們這些人還不是犯人,是嫌疑人哪。

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

我們最羡慕的是一個外籍華人。他是個詐騙嫌疑人。每個月,該國領事館駐廣州的領事都會飛過來看他,我們感到他們把人看得最重。“坐牢”3年,我腦海裏經常會浮現《水滸傳》描寫獄卒的細節,一千年過去了,獄卒除了衣服穿得不一樣,有多少本質區別呢。

在號裏所有的信息外面的人都不會知道。按照規定,嫌疑人不可以會見家人,就是律師,我也是三個多月後第一次見。出來之後我才知道,這都是律師申請了好多次看守所才同意的。一年大約只能見一兩次,每次都高興得不得了。會面大約有半個小時,除了案子,沒法談別的。警察在旁邊,提到別的就會打斷。再說,這些東西跟律師講了有什麽用呢?

我們最羡慕的是一個外籍華人。他是個詐騙犯,關了兩年。詐騙罪是最讓號裏人瞧不起的,但他屬于“一斤”、“二斤”的人物,連警察都畏懼他三分。因爲,每個月,該國領事館駐廣州的領事都會飛過來看他,雷打不動,他每次都很驕傲地出去。我們問他,每個月都看你,哪有那麽多話說?他說不過就是問是不是挨打之類的,就是一句話不說,人家也來看,這是規矩。這個形式代表了很多很多內容。我們感到他們把人看得最重。

(應當事人要求,鄭言水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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