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發而美好的思想感情(崔衛平)

http://www.cuiweiping.net/blogs/cuiweiping/archives/133594.aspx
因眾所周知的原因,有刪節

自發而美好的思想感情
——爲譚作人先生呼籲

崔衛平

艾未未與他的同伴搜尋地震中遇難學生名單,《南方人物周刊》作了報道。這是他的同事打給某重灾縣維穩小組組長的一段電話錄音:

“我們剛才電話沒講完你就挂掉了。”
“你這麽關心這個事情呀?你們有什麽目的呀?”
“我們沒有什麽目的呀。”
“沒有目的幹嘛關心呀?”
“我們爲什麽不可以關心,這是中國人的事情呀。”
“我也是中國人呀!你要是美國人派來的特務呢?你要是美國人派來的間諜,怎麽辦?”……
“既然我們政府部門已經公布了,那就可以了,你還要問,我就懷疑了,我要維護國家利益呀!”
“我們都在維護國家利益呀!但是國家也需要維護人民的利益呀。”
“是,那就是政府的事了,你不需要管這個事。”
“我們是公民呀,我們想要求你們負起責任來呀!”
“你怎麽知道我們沒負責?你憑什麽這樣說?有必要把話說得這麽難聽嗎?”
“這不是難不難聽,這是事實呀!”
“你說是事實?我直接就懷疑你就是美國方面派來的女特務!”

讀到其中“美國人派來的間諜”時,不覺啞然失笑。此公仿佛意猶未盡,進一步發揮成“美國方面派來的女特務”,他的意思也許是一定要讓人笑翻,笑到岔氣。爲什麽中國人關心中國人自己的事情,會被理解成由美國方面派來的呢?這是一種有根據的思路、負責任的說話方式嗎?

這也許是最爲厲害的一手:只要將某人說成是“异族”派來的,受“异族”指使,便會使這個人立馬失去了任何立足點,成爲衆矢之的。只是這種做法在如今看來有些老套了,不新鮮因而也失去了可信度。而這位維穩小組組長因爲這句話,會使他“彪炳千秋”的,會比他所做的其他事情被人們永遠記住。

然而問題是:爲什麽這些在體制內擁有某個或大或小席位的人們,總是習慣用這樣一些完全不信任的眼光看待別人?爲什麽他們在公民的行爲面前,表現得如此困惑和不理解,覺得不可思議?他們爲什麽會覺得來自任何“對面”、“對方”(不是用一根電話繩連起來的內部)的聲音,都是富有敵意的、覺得那是一個威脅?

嘗試的解釋是這樣的:這些人本身已經失去了任何自發的道德感和責任心,他們自己不擁有這些東西,于是他們也不會想像別人身上可能擁有這種東西。他們不能够體驗自己身上任何美好的思想感情,實際上根本不擁有這些美好的思想感情,徹底喪失了這些東西,于是只能用一種妖魔化的眼光來看待他人。

這裏尤其需要强調“自發”二字。它是指一個人面對同胞受難時,面對幼小的孩子受苦時,面對廢墟下冰凉的小身體、面對成堆的書包喚不回小主人時,自然會涌起的 那種自然、自發的人類感情——同情、憐憫、悲傷、痛心,這是不需要人來指導就會産生的天然反映,是中國人源遠流長的“物傷其類”、“天地良心”的那樣一種情感,也是一個人“人之爲人”的基本體現。就像艾未未所說的:“我們可以回避這些血和肉,這些聲音,這些氣味嗎?”

然而就有這樣一些人,他們完全喪失了所有“自發”的東西,喪失了屬于人的基本反映,他們不能理解在“人”的範圍之內、在“人”身上發生的一切,不能理解作爲 “一個人”而采取的立場和行動,這件事情真是奇怪。這些人身居體制久矣,他們只會按照體制發出的指令來行事,只能用體制內部的眼光來看待這個世界和我們的社會。

這些人如何才能够想像得到,在一些從來也沒有見過面的人們身上,在遠離他們權力機關的地方,有另外許多人們,他們逐漸覺得事情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于是他們先後開始去做一個真正的人,而不是體制的動物,他們開始按照自己的良知和道德感辦事,按照他們內心的做人原則去行動,他們恢復了和實踐著作爲一個人,對于我們同胞、我們社會、我們民族未來的責任感,這些也是一個正常的人所需要具備的。他們的努力,增添了這個世界上“善的總和”。而恰恰是這些,成爲那些眼中只有自己的私利、而沒有任何道德感和責任心人們最不能忍受的。

令這些“體制內的冷血動物”更加不可理解的是,這些依據自發感情和良心而行動的人們,他們在遇到巨大阻力之時,在遭到騷擾恐嚇之後,甚至在人身安全受到威脅、面臨失去自由的前夕,却幷不因此而退縮却步,而是一如既往地前行,繼續做自己認爲應該做的事情。看上去他們這是在拿“鶏蛋碰石頭”,明顯得不到任何好處,沒有任何看得見的結果,但仿佛他們幷不在乎這些,幷不在乎自己所受的任何委屈和不公平對待,他們受自己內心中的正義原則所引導。

我這樣說的時候,心裏特別想著的是四川譚作人先生。這位多年的環保工作者,曾經不止一次參與過當地公民公益活動,爲此受到有關方面的“反復警告”(見肖雪慧文)。地震之後,他與朋友們在第一時間抵達極重灾區,盡力給灾民送去物資,同時展開倒塌的校舍以及學生死亡人數的調查。他的那篇“川震百日祭”有這樣的題記——“願把有罪的我,獻給無罪的你——獻給5•12大地震罹難的孩子們”,如此懇切如此承擔責任,這樣的人在中國古代,應該被稱爲“義人”,他的舉動當稱爲“義舉”。但是這位大義人,在3月28日這天,却被警方帶走迄今未回。肖雪慧寫文章發問道:“‘墊付罪’,你信嗎?”肖雪慧本人也是一位四川奇女子,真難爲她發明“墊付罪”這樣的新詞。

我不信,堅决不相信。我不相信這位兩個孩子的父親,會做出傷害自己的同胞、傷害我們社會的任何事情!任何人從這篇情深意切的《川震百日祭:追踪北川的天灾人禍》中,都可以得出自己的結論!我本人沒有見過譚作人先生,但是譚先生被捕之前,我正好從艾曉明初剪出來的新紀錄片當中,見到了這位一臉滄桑的漢子。(此處節略若干字)他面對艾曉明的鏡頭所說的這些話,令人肅然起敬:

我做好了足够的思想準備
在這樣一個世界大灾難面前
如果沒有人出來說話
大家都是縮頭烏龜的話
我想這三年五年
我跟大家不見面好一點

不在這個世上
我在另外一個社會中
等到以後
大家對這個事情有了更深刻的反省
知道做人應該怎麽做
特別是做中國人
特別困難地做中國人
怎麽這樣
北川大地震犧牲的這麽多人
爲這個事情被判刑
付出生命中幾年的時間
這樣的代價
我覺得是值得的

這樣的人才是我們民族的脊梁,是我們民族的鹽和鈣質,是我們民族道德重建的基石、社會重建的出發點。將這樣的人加以囚禁,等于直接囚禁我們民族的良心!

2009年4月9日

0 意見: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