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黑磚窑”遺失的孩子(南方報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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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黑磚窑”遺失的孩子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馬金瑜 發自河北、河南 2009-04-27 16:46:33 來源:南方人物周刊
• 用暴力强迫童工勞動,也許還秘密,但普遍存在著

2007 年5月,由河南電視臺都市頻道記者付振中製作的電視調查報道“黑磚窑事件”,一舉揭開了山西等地普遍存在的不法工廠主通過拐賣綁架、暴力毆打、非法拘禁等手段,强迫童工從事非法勞動的駭人黑幕。一條血迹斑斑的罪惡産業鏈也由此大白于天下。然而,兩年過去了,還有很多可憐的父母,孤苦無靠地奔走在尋找失踪兒子的道路上。 那些還沒有回家的孩子,在某個遙遠的角落嗎?或者,早已消失在人世間……父母們兩年的追尋,只有徒勞無望和無限的疲倦。母親胡小嬌祈禱說:“神啊,他也是您的孩子,他像羔羊一樣,你把他帶回來吧。”但,神,終沒有把孩子送回來。

燕趙的群山擋不住來自內蒙古刺骨的寒風,山裏的風,真像刀子一樣割人,無數的蒿草還是冬天枯黃的顔色,翻滾的蒿草下,露出乾澀的土地。山坳裏,一棵塔松的枝葉不停搖擺著。這樣的風,松樹總是不怕的。

祭奠先人,袁成都要到這棵塔松下面。從前,留著長辮子的祖輩爺爺說,這棵高大俊秀的塔松,還是先人在300多年前栽下的。

作爲袁家的長子,這兩年每次面對先祖,袁成都羞愧難當。躺在塔松下早已作古的祖先,他們大約不想看到,在這麽多代之後,袁成的老大袁學宇丟了,袁家的歷史終于在這裏斷了。

袁成(老袁),農民,41歲,家住河北省豐寧縣鳳山鎮西官營鄉西窩鋪村七道梁。尋找袁學宇(小宇),現年17歲,2007年3月28日在河南鄭州丟失 圖/慕亦仁
袁成的愛人羅淑蓮,41歲,手裏拿著小宇的照片 圖/慕亦仁

“沒有酒,我怎麽熬過去”

清朝初年,正是亂世,袁家的先人從河北保定來到了豐寧縣這個叫七道梁的地方。他們在村口栽下隨身帶來的一棵塔松。他們世代爲農,和這棵松樹一起,在山裏扎下了根。儘管流竄的土匪飛賊也常常光顧這個偏僻的山坳,搶劫秋收的糧食和育肥的牲口,但這麽多年過去,當年只有他們家的小山坳,今天已經是有了二十多戶人家的小村子。

28年前,1981年,袁成16歲,村裏才通了電,有了電燈。17歲,袁成走出了大山,到河北廊坊一家磚窑拉車,一天幾塊錢。

2007年2月,他的兒子,15歲的小宇去了河南鄭州一家建築工地。除了上學和放牛,他還從沒出過遠門,老袁不放心,讓他和20多個孩子搭夥一起去北京坐火車。

這也許是小宇這一生中去過的最遠的地方,15天后,住的吃的用的還都在宿舍裏,新衣服也在新買的箱子裏,人却在找一個扳手的時候失踪了。

“他還說,等發工資,我們一起去買手機,他看了好多日子看中一個。”袁志剛是小宇兒時的夥伴,袁學宇盼著跟大幾歲的袁志剛出去打工,已經盼了好幾年。

孩子丟失後同鄉報案,派出所的人說:“哎,你們再找找,有可能拐到黑磚窑、黑窑廠,這種情况在這挺多,不稀奇。你們的兒子可能被別人綁架走了。”

兩天后,小宇的同事去買藥,經過一輛麵包車時,在路邊被兩個人套住腦袋,用刀子頂著腰,拖到了車上。一直到鄭州火車站,人販子交易的空隙,他才趁下車的機會逃脫,臉色嚇得煞白。

老袁弟弟想起,前幾年這附近的村子也有一個磚窑,雇了遠地的工人,給吃給住,就是不給錢,好幾年這人也走不了,這附近的人都知道,也沒人說。

“那沒有人幫他嗎?”
“那我們怎麽幫他?”
“沒有人告訴……”
“誰敢說啊?能開磚窑的,那都是上頭有關係的,我們說了,以後人家報復我們怎麽辦?

老袁也說:“那……這事誰敢說?誰說誰倒黴,開磚窑的人不得報復你啊?我們去山西和河南的村子找孩子,問這有磚窑沒,那村子裏的人也沒人敢說,有也說不知道,都一樣的。平頭老百姓,人都怕惹事。”

老袁住的村子沒有醫生,頭疼感冒也要去十幾裏以外的衛生所。村裏原來的獸醫,給牛啊馬啊騾子啊吃藥打針的,現在也給孩子扎個針拿點藥。袁成的眼裏,很多年了,村子裏都是這個樣子,看不到變好,也看不到更壞。路還是那條爛路,孩子不上學只有先去山裏放牛,大一點再出門打工。

小宇的妹妹袁雪靜(小靜)今年8歲,已經在西窩鋪小學上一年級。去學校的路遠,冬天凍得臉都是紫的,腫得老高,到春天紫色都消退不下去。夏天,山間的洪水常把牛、猪、巨大的柴禾垛也卷走。放學的時候,老師先給家裏打電話,父親或者母親去河邊等著,把小靜背過來。

哥哥丟了,小靜寫了一篇作文《我的哥哥》:
我的哥哥走時候告訴我,妹妹,哥哥回來給你買衣服,還給你買鞋子。
妹妹告訴哥哥一路順風,在河南要平安。
我做夢,夢再(見)哥哥回來了,我說哥哥一(你)到哪里去了,哥哥說我到河南去大(打)工,有一個人把我片(騙)走了。
哥哥你還記的(得)我們一起去掏鳥蛋(嗎)
哥哥我們一起還能掏小鳥(嗎)
要還能,(我)跟你再去玩吧。也能跟你去玩一次吧。要還能,我就高興了。
哥哥,謝謝你給我這(麽多)的幸福。
要是哥哥回來了,小靜想要和哥哥一起玩,要讓哥哥也睡在旁邊,讓媽媽給他做好多好吃的:鶏肉,魚,鶏蛋,紅燒肉,奶粉,鵝蛋,豆奶粉。
小靜到時想要給山神燒香,挂紅布,到集上買紅布,挂在樹枝上感謝山神。
要是哥哥回來了,小靜再也不想讓哥哥出去了,她想讓他在家跟她玩,還和哥哥上山放牛、撿松蘑、爬樹、掏鳥蛋。收玉米的時候,再和哥哥去幹活,撿玉米,她張著口袋,哥哥往裏撿。
小時候小靜總和哥哥一起喂猪,兩個人一起把食切好,倒猪食槽裏。
幹完家裏的活,小靜和哥哥常去後山玩,因爲那裏有山神廟,站在山頂就能看到整個的營子,還能看見他們上學的路,還能看到他們上學路過的營子。營子裏每天早晨有大汽車,能通往更遠的地方。
更遠的地方是什麽樣子?小靜想等哥哥,問問哥哥就知道了。爸爸總很嚴肅,每次從很遠的地方回來臉色都很嚇人,小靜不敢問。

山裏的山神廟有兩個,村頭的已經破爛不堪,只有一些碎石頭圍成一個小小的方形“口”。袁成和村裏人常去的,是後山上一個小小的新廟。山神是新“請” 來的一尊瓷像,道長的模樣,披著紅綢子,在一尺多高的小房子裏。小靜說,山神可靈驗了,村裏人來許願,有錢的,就把錢壓在碗下面,沒有錢的,就燒香,要不 也磕幾個頭,“要是哥哥回來了,我就給山神燒香,給他磕頭。”

每次老袁出門找小宇,都要到山神那裏燒香磕頭才走,他走了,媳婦再來,小靜想哥哥了,一個人也來。這個小小的不到50厘米高的山神廟,旁邊是一棵孤零零的松樹。

老袁印象裏,小宇的一次大哭還是夏天,兩口子都上山幹活,回來見兄妹兩人都坐在門口哭。從山裏逮來的兩隻兔子被他放出來玩,結果被狗咬死了。“哭得那叫傷心啊!……”

再也沒有那樣的哭聲了。

老袁到山裏去放牛的時候,山裏的風呼呼的,以前小宇爬過的那些樹,那些樹上的鳥窩,好多還都在。什麽樣的鳥窩,小宇也要想辦法把蛋掏下來,和小靜燒著吃。

老袁每每想著,就沖著牛吼幾聲,沖著山裏喊幾聲,眼泪流一臉。牛不說話,山也沒有回聲,再喊叫,只有自己聽見。

小宇還活著嗎?要是他活著,他在哪里?要是他死了……老袁不敢想,也不敢給媳婦說。
晚上,老袁喝白酒,媳婦也喝,56度的東北白酒,他喝一斤,她喝半斤。“酒真是好東西啊”,老袁說,“喝下去真暖和,什麽都不想了,只想倒頭睡覺。要是沒有酒,晚上怎麽過啊?”小靜睡了,老袁和媳婦兩個對著小宇的照片,說什麽呢?跟誰去說呢?

“酒真是好東西啊。”老袁又說,“沒有酒,我怎麽熬過去。”

去鄭州

苗立松的頭髮,在這短短幾年幾乎都要白完了。爲了尋找4年前在鄭州丟失的兒子苗全,老家的房子賣了,老苗擺起舊書攤,從來不會算命的老婆在旁邊擺起 卦攤,每天還能掙幾口飯錢。老袁每次到鄭州,都先到老苗這裏花兩塊錢算卦抽籤。老苗的老婆總說,孩子肯定還活著,就是現在見不到。

“下下簽,貴神,隔河望金。”

老苗老婆解釋,老袁抽的這3個簽是說,孩子很難回來了,或者能看見,可找不到,但有貴人相助。

老苗的老婆還說,心誠一事靈,卦斷千條路。

于是又用3個銅錢卜卦,卦說,應該先上東南,再上西北,也不繞路。

老袁想等別的父母來了,商量看看,能不能先上東南。

然後再和老苗老婆一起去廟裏上香。每回到佛教協會的院子裏,先買兩元的香。

這天陰著,沒出太陽,天還很冷, 香火拿在手裏,老苗老婆的眼泪,滴滴答答掉在棉襖上,她矮小的圓圓的身子,朝著東方深深彎下腰去,然後是南邊、西邊、北邊,“各方的神靈啊,菩薩啊,世上所有的神啊,大慈大悲的菩薩啊,佛光普照……”

老袁跟著她上香,給地藏王菩薩、觀世音……一一磕頭,眼泪在眼眶裏打著轉,他綳著腮幫子强忍著。

離上香不遠的地方,是老袁的孩子丟失的工地,巨大的廣告牌寫著:“熱烈慶祝XX大盤全面落成。”

今天,這裏已經是有住戶的高尚社區,不能隨便出入。

快兩年了,終于被警察發現的孩子柴長青回家了。被解救的孩子曾在黑磚窑見過他。老袁想去看看他。

那條小吃街上有賣芝麻葉漿麵條的、賣山野菜豆腐湯的、賣烙饃夾菜的、賣麻辣燙的、賣燒烤的、賣炒凉粉的、賣關東煮的、賣炸土豆條的、賣盜版碟的、賣韭菜鶏蛋盒子的……到處是白濛濛的蒸氣,和香噴噴的食物味道。淩亂的碎雨飄著,逛街的年輕人總站在這些小攤前吃些零嘴,人來人往,柴長青就是在這條街上丟了。

原本就有些智障,現在更傻了,始終咧著嘴笑著,像個小孩子一樣,他本來就是個孩子,走來走去,走來走去,不停地走啊走,爸爸柴偉的燒烤攤也在這裏。這條不足15米的小窄巷子,他就這樣走過去,走過來,在每一個攤子前面看一眼,沖攤主笑一陣,又走。一個攤主說:“長青,給你發個紅袖標,給我們維護治安吧。”

周圍的人哄笑起來,長青也笑得厲害,于是更積極地走來走去。柴偉和老袁站在一起,柴偉笑笑,老袁也咧嘴笑笑,兩個人都笑得很努力。在找孩子的路上,多少次,他們在黑磚窑看到那些木呆呆傻乎乎的孩子,他們實在笑不出來。

第二天早晨,老袁和其他9個家長約好,在紫金山公園的廣場見面。還是晨練的時候,公園的大屏幕上,是即將到來的演出畫面,芭蕾舞演員邁著輕盈的舞步,《天鵝湖》、《睡美人》、《胡桃夾子》……如水的音樂流淌著,廣場上雪白的鴿子在晨練的人身邊徘徊,一個剪著童花頭的小女孩,踉踉蹌蹌地跟著鴿子。

老袁呆望著遠處,他和這些找孩子的父母,像灰撲撲的一團髒衣服,窩在這潔淨優美的廣場的一角,偶爾經過的人看他們一眼……看他們土氣陳舊的、粘著棉 絮頭的衣服,亂七八糟油乎乎的頭髮,褲腿上的泥巴,看不出顔色的解放鞋和棉鞋,很久沒洗澡的氣味,乾裂的嘴唇,灰暗的沾著眼屎的臉,不知道在哪個角落裏壓 了多久的包袱,咬了幾口的燒餅……

胡小嬌在樹底下坐著,想著孩子,她睡不著,常半夜爬起來在被窩裏祈禱:“萬能的神啊,他是我的孩子,更是你的孩子,是你的羔羊,你創造了他,求你把帶回來吧!”她帶著饅頭和火燒,在山西永濟的荒郊野外尋找磚窑,在瓢潑大雨裏走的時候,在黑茫茫的夜裏,她祈求的是有一個司機能稍她到城裏去,“神啊,你顯靈吧。”

王小麗也信過耶穌,家裏的墻上挂著耶穌,另一面墻上供著菩薩。這些都是能讓她安心的神。放在床頭的是《周易解夢》,每天早晨起床的時候,先翻翻看, 今天的夢,又是什麽方向的指引呢?孩子在哪里呢?她和丈夫加入了基督教,但也信佛教,有一段時間,王小麗和家裏人每天都去附近的教堂祈禱,一直哭到深夜, 現在她不信教,什麽也不信了。

老袁發楞的時候,胡小嬌突然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說:“哎,我聽說付振中記者(河南電視臺記者,曾跟隨尋找孩子的父母拍攝黑磚窑情况,揭開山西黑磚窑內幕第一人)從山西回來得癌症死了,是真的假的?會不會是叫人害死的?好人都命不長。”

老袁吃驚地站起來,看著她,嘴巴動著,半天說不出話來。王小麗聽到就哭開了:“付振中真是好人呐,他給我們拍了那麽多黑磚窑,幫著救回來那麽多孩子,他怎麽能死?老天爺,你沒長眼睛啊……”旁邊的人已經在打電話了,電話裏傳出付振中的聲音:“喂……”

只聽到這一聲喂,胡小嬌的眼泪就涌出來了,她沖著電話哭叫著:“付記者,他們都說你得癌症死了,都說好人不長壽!老天爺,哪有這樣的道理,你可是大好人啊……我們不讓你死……”

周圍爆發出笑聲,老袁笑得捂著肚子蹲在地下,臉漲得通紅,半天都喘不上氣來。

黃河渡口

一個磚窑接一個磚窑繞過去,開小麵包車的司機簡直要不耐煩了:“黃河邊上的磚窑總共也就這些,你們還要咋找呢?”

以前那些工人幹活的地方,已經是很多雲南和四川偏遠山區來的農民在做活,有的背著吃奶的孩子,有的還是十幾歲的少年,一車濕磚有800多斤重,瘦小的少年用脚在地上拼命蹬著,眼看板車要翻的樣子。

王小麗看著,眼泪又掉下來了:“孩子,你多大了?”少年停下來,汗要流到眼睛裏了,羞澀地笑,“十五。”

一個穿著體面的年輕人走過來,對王小麗說:“趕緊走,別給我們惹麻煩。”

王小麗又朝另一個磚窑走,紅提兜裏是孩子的照片、尋人啓事,還有饅頭和礦泉水。她的布鞋已經看不出顔色了,頭髮蓬亂得像很多天都沒有梳洗過。

老袁走累了,坐在車裏,不出聲,只抽烟。

不遠處,黃河的渡口已經可以渡人。蒼茫茫的天地間,這群人像土堆一樣,像茅草一樣。即使在船上,或許也沒有對岸,船到江心,回不了岸,也到不了對岸。只有在這看不見路的大地上走著,仿佛有路,又仿佛路隱藏在地表下面。

他們不知道路在哪里,于是只好問一切的神,胡小嬌祈禱說:“神啊,他也是您的孩子,他像羔羊一樣,你把他帶回來吧……求您賜福他,我們都是神的羔羊,孩子是您的小羊。既然您創造了他,求您保護他,讓他回到神的身邊,接受您的庇護。”

就在黃河岸邊,記者見到了那個從山西永濟磚窑回來的孩子,西安的斷腿少年張徐波(2002年被騙,被賣到私磚窑,日夜幹苦活幷多次慘遭毒打,最後被拋弃,雙脚凍傷後截肢),紀錄片鏡頭記錄著他現在的生活:

“唱個歌吧。”
“唱啥呢?“
“唱個你喜歡的。”
“……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
“還會唱別的嗎?“
“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的歌聲多麽嘹亮,歌唱我們偉大的祖國,從今走向繁榮富强。”

磚窑不遠處就是黃河,還是早春二月,掠過黃河的刺骨寒風夾著黃土,不停撕扯著低矮的衰草,發出“嘶嘶”的吼聲。這河水裏,張徐波的記憶,是兩個裝在麻袋裏沒有名字的尸體。

這群灰頭土臉的父母,站在離黃河不遠的地方,站在離磚窑不遠的地方,沒有聲音,四下望去,不見什麽人,只有淡藍而發白的天,和無邊的黃土地。

胡小嬌祈禱的聲音很快被風席捲而去,這蒼茫的大地,仿佛吞噬了一切的聲音。冷風卷著黃土吹進她的嘴裏,她的眼睛,她的牙齒,很快又被風卷來的泥土裹住,她只好把眼睛和嘴巴都緊緊閉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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