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工和蘇三的不幸與幸運(十年砍柴)


窑工和蘇三的不幸與幸運

十年砍柴

(遵照南方都市報編輯之囑,將《蘇三的詛咒》改寫,成了一篇可以見報的文章,鋒芒少了些,但我自以爲可能更理性一點。)

■媒體思想之十年砍柴專欄

洪洞在中國近古民間記憶中,幾乎成了一個符號,黑窑事件偏偏在洪洞縣爆出。人們不能不聯繫到發生在該地的兩個著名歷史故事——象徵司法黑暗的蘇三起解以及明初的大移民。這次大移民是華北地區許多家族一道歷史傷疤,他們的遷徙幷非自願,而是明朝政府哄騙加威逼使然。

明初華北大地遭受兵燹後,一片"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鶏鳴"的慘狀,只有山西因山河表裏,戰火荼毒不重,居民依然稠密。政府希望山西人遷居到十室九空的河北、山東、河南等地,這是一種有利于社會、經濟發展的明智國策。然而,中國人安土重遷,很難主動離開故土的。作爲政府該怎麽辦?如果擱在美國,他們墾殖西部時頒布法律,給去西部的居民優厚條件,包括擁有土地。但是在明洪武那個年代,這樣的移民方式不可能是主流,儘管明朝政府對從山西移民其他地方的人也在賦稅等方面給予優待,但更主要的方式是"哄騙"與"威逼"。

傳說當時朝廷擔心老百姓不願意去外地,就發布公告說:凡是某月某日自動到洪洞縣大槐樹下的百姓就不用移民了。老百姓那天成群結隊、扶老携幼來到大槐樹底下,誰知道早有官差在那裏等候,統統將他們押送到外地,省却了挨家挨戶動員的麻煩。朝廷用對待罪犯的方式對待這些移民,全部捆綁,路上要大小便時,就得勞煩官差鬆綁,"解手"一詞就源于此。

明初移民的傳說說明,在官府看來,自己對臣民有生殺予奪大權,用不著和他們談判、博弈,先哄騙,不就範的然後使用武力逼迫他們。

再說蘇三起解。一個幾乎要沉冤到底、推向刑場的美女,因爲當年在妓院結交了一個恩客,才從刀鋒底下活過來。蘇三的不幸是她被富商買到山西做妾,在舉目無親的异地被冤;幸運的是,當初在金陵結緣的王景隆考中進士,被任命爲禦史巡按山西,主持了死刑案復核。

蘇三的被救是一個奇迹,由一個個偶然事件串在一起,任何一個環節出了問題,她都不可能昭雪。如果不是她認識了王景隆;如果不是王景隆去趕考,如果王景隆沒有考中進士;如果考中進士沒能當上十三道禦史;如果當上禦史不是派往山西而是其他省巡察,她肯定是刀下冤魂。在普遍司法不公的社會,蘇三是奇迹,竇娥是常態。在這種制度下的人,被冤後想到的不是法律的公正,而是盼望貴人出現。因此蘇三被押解,"將身來到大街前",她所企盼的絕不是司法機構能秉公,而是唱道:"過往的君子聽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轉,與我那三郎把話傳。"

蘇三這個弱女子的命運,自然不載于王侯將相爲主角的正史,依靠話本小說和戲曲流傳;明初移民血泪史中,一個個草民的姓名、命運,正史也沒有詳細記載,只能在一個個家族中口口相傳,至今讓許多人來到洪洞尋根,在大槐樹底下唏噓不已。

明初移民和蘇三起解,是不同于官方正史的民間記憶。在皇權時代,對于官府,無可奈何的百姓,只能在話本、傳說、戲曲中寄托屬于自己的愛憎等情感。

"九也恨來十也恨,洪洞縣內無好人。"這是蘇三發出的千古一嘆。欣慰的是,如今多數人在引用這句話時特意聲明,此"洪洞縣裏"準確的含義是"洪洞縣衙"。這句注明幷非多此一舉,一個外地女子在當地遭遇司法不公,大多數居民不能對她的命運産生任何影響,只能是沉默的大多數,就想做"好人"也沒有機會。

而在建設法治國家的今天,洪洞縣黑磚窑裏的工人理由有著不同的期盼。雖然那些被限制人身自由、被傷害的工人,他們有著與明初移民和蘇三相同的不幸。黑窑事件絕不始于今日,也不獨存于洪洞縣一地。可基層政府的一些官員,冷漠之極,他們無視于眼皮底下的罪惡,甚至有人參與作惡,一如參與陷害蘇三的那些官吏。幾百年過去了,中國傳統政治那種可惡的基因竟然頑固地存活下來。但這些工人比蘇三幸運的是,儘管他們被奴役的狀態與蠻荒的遠古無异,但他們畢竟生活在資訊發達的21世紀,生活在互聯網時代。這一事件披露後,在民間尤其是網絡上引起排山倒海的憤怒,民間的憤怒引起上層關注,上層及時作出反應,用行政力量解救黑窑裏的工人,用司法手段懲治作惡者。

讓人有些傷心的是,蘇三和黑窑奴工被救最終經歷了相同的路徑:引起權力體系中高層人士的關注。這種糾錯是權力比拼中,高位勝低位,强勢勝弱勢的結果,而非制度如影相隨地保護他們。

儘管如此,窑工還是比蘇三幸運。蘇三的時代,民意很難通過正常的方式表達,罪惡容易成功地被隱藏,普通人做一個看客都不能,遑論是"好人"了。而互聯網時代,窑工的遭遇被媒體披露,成千上萬的普通人通過互聯網和其他媒體表達自己的憤怒,從而影響這一事件的處理。今日中國,已經超越只能用戲曲、傳說表達民間情緒的時代了。

在蘇三的背後,只有一個王景隆;黑窑奴工背後,站著無數個普普通通的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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