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院裏的千萬富翁(南方報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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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病院裏的千萬富翁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劉子超,實習記者 李敏 發自廣州 2009-06-01 16:40:33 來源:南方人物周刊

何錦榮說,自己就和《追捕》裏的杜丘一樣,想盡辦法逃避治療。他先把藥吃下去,張開嘴給醫生檢查。等醫生走了,就到厠所摳嗓子眼吐掉。他甚至收買了一個送藥的護士,在檢查服藥時對他網開一面

昨日,廣州千萬富翁何錦榮狀告廣州市腦科醫院侵犯人身權一案,在荔灣區法院第四次開庭。雙方就醫院收治何錦榮是否合法、醫院是否篡改門診病歷等展開激烈爭論。

在何錦榮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自認爲身體和精神都很健康的他送進精神病院的,是他的妻子。
——《南方都市報》4月15日訊

綁架

相框裏穿著白襯衫和花裙子的年輕男女站在越秀公園的假山前,男人的手搭在女人的肩膀上,周圍是歡樂的人群。很多年過去了,照片已經有些泛黃,相框也蒙上了塵土,1985年夏日的陽光看上去溫吞而孤獨。

在另一張照片上,他們靠在一張嫩黃色的沙發上,微笑著面對鏡頭。房間明亮,沙發和地板上攤滿了毛絨玩具。

20年之後,照片中的男人何錦榮坐在相框下面的沙發上,他的婚姻面臨破裂。

時值深夜,房間裏一片安靜,唯一能聽到的聲音,來自鐘錶“滴滴答答”的走動。窗簾拉開了一半,從街上透進來的光綫給客廳的每一個物件都留下了陰影。

敲門聲是在2005年12月21日淩晨響起的,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急促。何錦榮走過去剛一開門,三個彪形大漢就闖了進來。

他還沒來得及弄清楚發生什麽,一記鐵拳就把他打得眼冒金星,鮮血順著鼻孔直往下流。

“他們說我‘走白粉’,”3年後,何錦榮回憶。他爬起來,想要反抗,但一把鐵索鎖住了他的脖子,接著右手和左脚被銬在了一起。他就這樣被抬下樓,毫無尊嚴地塞進了一輛白色麵包車。

“他們的動作非常專業,”何錦榮說,“我當時想,完了,我被黑社會綁架了。”

就在這時,借助引擎啓動時的光亮,他看見了坐在車後面的人——那是他的妻子和兒子。他突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但很快就明白過來:一定是陳燕芳在找人報復他。

噩夢

在廣州市腦科醫院的診療室裏,五六個醫護人員圍上來扒光了何錦榮的衣服,給他換上病人的服裝。他說自己沒病,但醫生不爲所動。“你越是說自己沒病,他們越是把你當病人看,”何錦榮說。

他徒勞地掙扎、求饒,像被判處死刑的犯人乞求寬恕。當他被“大字形”地綁在床上時,他突然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將要經歷什麽。

“我試著和醫生解釋。我和他們說,我和妻子正在鬧離婚。她把我送進精神病院,是爲了侵吞我的財産。”

但是沒人相信這個“瘋子”的言語。醫院的病情記錄單顯示,醫生認爲他的申辯是典型的被害妄想。很快,何錦榮被初診爲疑似偏執型精神病,留院觀察治療。

那晚,何錦榮感到了真正的恐懼。他被關在醫院11樓的重症監護室,同屋的5個人都是嚴重的病人,經常亂喊亂叫。束縛帶依然綁著他的手腕和脚腕。他盯著天花板,一夜未睡,生怕哪個病人會突然撲過來。第二天一早,廣播聲響了起來。何錦榮看到護士給他拿來了抑制神經的藥物——情景如同日本電影《追捕》。

何錦榮拒絕服藥,他堅持認爲自己沒病,激烈地反抗著。一個醫生走過來說:“要麽你自覺一點,要麽我們就强行注射了!”

何錦榮繼續反抗,兩個護士就過來按住他的頭,把一根輸藥管順著鼻腔直插進去。這招終于讓何錦榮不堪忍受,他决定“配合”。

何錦榮說,自己就和《追捕》裏的杜丘一樣,想盡辦法逃避治療。他先把藥吃下去,張開嘴給醫生檢查。等醫生走了,就到厠所摳嗓子眼吐掉。他甚至收買了一個送藥的護士,在檢查服藥時對他網開一面。但何錦榮知道,只有出去才能真正脫離險境。

何錦榮的母親已經80多歲了,基本上每天都到醫院來和醫務科的人說理。老人屢次以跳樓和下跪相逼,但放人的請求始終遭到拒絕。醫院說,按照精神病院的出院規定,當多名監護人在治療意見上出現分歧時,醫院傾向于聽從第一監護人(妻子)的意見。

“我哥哥找了派出所、司法局,甚至托人找到市政府;我十幾個朋友來到醫院大鬧,”何錦榮說,“但是醫院仍然堅持第一監護人同意才放人。”

幾天後,他妻子提著水果和清遠鶏來到醫院。何錦榮本想借此機會,求妻子把自己放出去。沒想到話不投機,何錦榮再次怒不可遏。

“她帶著兩個律師來看我。談了幾句,就拿出一份財産委托書,讓我簽字。委托書上寫著,在我住院期間,公司的財産由她代爲處理。”何錦榮說,“我當時氣得抓起委托書,朝她臉上摔了過去。”
醫生護士紛紛行動,把“病情發作”的何錦榮按住,她則轉身恨恨地走了。何錦榮說,此後的探訪,他妻子都沒再進來,只是站在門外與醫生說話,而自己生意上的往來,也只能隔著鐵門簽字蓋章。

“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弃經濟大權,”何錦榮說,“除非把我殺了!”

雖然他的情緒越來越低落,但却始終抱著一絲逃出去的希望。他整天籌劃著,像準備越獄的囚徒——依靠妻子的憐憫顯然不可能了,他只有靠自己,但醫院對他的監管异常嚴厲。

何錦榮曾讓朋友帶來衣服,把自己“調包”出去,但探訪時護士的眼睛時刻都盯在他身上。他讓哥哥給他帶來運動跑鞋,打算趁“放風”的時候越墻逃跑,但“放風”的申請被駁回。他甚至想過讓外地的公安以“提堂”爲由把他“救”出來,但最終依然前功盡弃。

“我聽醫院的人講,只要給14萬,就可以在這裏包吃包住一輩子,”何錦榮說,“我當時怕極了,擔心自己要在這裏度過餘生了。”

何錦榮漸漸感到了絕望,仿佛和外面的生活斷掉了聯繫。白天鵝賓館的早茶、雲影花園的豪宅,那些從前的享受似乎已變成遙遠的往事。

“我不停地鼓勵自己,”何錦榮說,“這是一場保護財産和尊嚴的戰爭,我不能妥協,不能讓步。”
然而現實則令何錦榮難以啓齒。每周兩次,他和其他病人一起,被拉到公共浴室洗澡,在女護士的監督下脫光衣服。

“這是絕大的侮辱,”何錦榮說,“那些病人都無所謂,但我無法忍受。”

他拒絕再去洗澡,只在洗手間用冷水沖凉。很快,他開始發燒。在一片迷蒙當中,他夢見骨頭裏充滿了泡沫,泡沫中浮現出一個女人的微笑,繼而恐懼攝住了他。

何錦榮說,有不少人對他的遭遇表達了同情。一個離過婚的護士每天來找他聊天,把自家煲的湯帶給他喝。幾家媒體記者混進來,伸出獵奇的觸角。何錦榮一次次地向他們傾訴著經過,但每當人去屋空,他依然感到慌張。

“不管怎麽樣,我都會成爲別人嘲笑或者同情的對象,”何錦榮說,“所有的人都會這麽說:一個被妻兒送進精神病院的××富翁。”

財富之路

一份報告顯示:2008年,中國內地個人持有可投資資産超過1000萬人民幣的高淨值人群,約30萬人,其中廣東4.6萬人,占全國15%。

何錦榮,就是這4.6萬人中的一個。

1955年,何錦榮出生在廣州番禺。父親是資本家,在文革中被下放到農村改造。因爲出身不好,何錦榮經常受到班裏同學的歧視。

那時候,學校裏大都是工農子弟,放學回家的路上,常有同學朝他扔石頭。班上搞“一對紅”互幫互助,但却沒有女生願意和他結成一對——因爲他的父親是“國民黨”、“反革命”。

1972年,何錦榮高中畢業。他悲觀地發現,進國有工廠的機會都給了出身好的同學,他只分到一個旅館清潔工的職位。何錦榮至今覺得,那是不公平待遇,雖然他正是靠這份工作賺取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他每天收拾床位,打掃房間。日復一日。有時旅客在房間的痰盂裏方便,他還要負責把它們清理乾淨。

住在旅館裏的大都是生意人,他們的談吐見識讓何錦榮崇拜。有時,一些旅客會給何錦榮一點小錢,讓他跑腿買些東西,辦點事情。見他聰明伶俐,逢年過節還會送來一袋米、一尾魚。
“那是我經商的啓蒙,”何錦榮說,“也許和父親的基因有關,我覺得商人是一個時代最聰明的群體。”

一年後,當何錦榮再和那些進入國有工廠的同學交流時,他發現自己明顯比他們思維活躍很多。
當時已值文革後期,百廢待興的躁動最先在廣東沿海地區出現。在一位旅客的指導下,何錦榮開始做起服裝加工生意。他靠著旅館積累下來的人脉,從紡織品廠買來積存的布料,拿到小作坊加工,然後再把成衣賣給人民供銷社。

1974年,何錦榮的大哥偷渡香港。此後家裏每月就能收到一筆數目不少的錢。沒有人敢公開提及此事,因爲偷渡意味著叛逃,但家裏的生活却因爲源源不斷的港幣而悄然變化。在信裏,大哥向何錦榮描述香港的生活。在一張照片上,他看到大哥穿著牛仔褲,站在維多利亞灣前。

“我當時覺得那裏就是天堂。”何錦榮說。

1975和1976年,何錦榮兩次嘗試偷渡。他趁著漲潮爬上黃埔碼頭的貨輪,但命運之手却把他推了下來。他被一個同伴出賣,送到番禺的一個小島上勞教數月。

“那人曾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我沒想到他會那樣對待我”,何錦榮說,“從此我對親密關係都很難信任。”

等何錦榮再次回到旅館,那些旅客告訴他,鄧小平主政的時代來了。他幷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但是仿佛一夜之間,他感到自己的機會驟然增多。

和很多敏銳的投機商人一樣,他開始幹起倒買倒賣的生意。他從香港旅客手中低價收購牛仔褲和T恤衫,賣給大陸人;又從廣東、廣西的農村收購銀元,賣給香港古董商。

利用旅館絡繹不絕的資源,他從不同商賈手中買來電阻絲、鐵箍和支架——都是最低價,然後雇人組裝成電爐。何錦榮說,當時一個電爐可以賺兩塊錢,一天能賣十幾二十個,而他在旅館的月工資不過34.5元。

真正賺大錢是從1986年開始的。何錦榮聽從一位旅客的建議,投身化工業,代理紅棉牌油漆。兩年後,他决定離開旅館,專職經商。他的化工企業越做越大,同時開始涉足食品和儲運。繁忙的生意往來,使他經常提著裝有六七十萬現金的皮包奔走在路上。

當時實行的“雙軌制”幫了何錦榮的大忙。他可以利用人脉關係,以內部價買入,再以市場價賣出。

“這裏面難免有違法之嫌,但誰管得了那麽多呢?”何錦榮說,“那是一個無所畏懼的新時代。”

家庭危機

何錦榮曾經有過一個戀人。他們感情很好,但是她的家庭傳統,覺得何錦榮賺錢的手段不够體面。最終,在他和一個香港人之間,女孩選擇了香港人。這給了何錦榮很大的打擊。

“女人都是虛榮的,”何錦榮說,“男人掙錢無非就是爲了滿足她們的虛榮。”

在失戀的日子裏,何錦榮認識了後來的妻子。她比他小6歲,對他格外照顧幷且專一。她的家裏恰巧能提供做服裝生意的場地,于是何錦榮務實地和她談起戀愛來。

共同創業的日子,是何錦榮夫婦最幸福的時光。雖然不時在小事上會有爭吵,但他們一起做生意,一起賺錢,在旁人眼中是令人羡慕的一對。

他們曾經遍游歐美。一張張照片記錄著他們在自由女神像、巴黎聖母院、尼亞加拉大瀑布前的快樂時光。1985年,他們在中國大酒店舉行了奢華的婚禮。同年冬天,他們有了兒子。

那時候,改革開放已讓廣東成爲淘金者的天堂,更讓商人成爲時代的寵兒。人們紛紛下海經商,“造導彈不如賣茶葉蛋,拿手術刀不如拿剃頭刀”,財富變成衡量一切的標志。

時代大潮似乎也波及到了何錦榮的婚姻。隨著生意越做越好,何錦榮發現,身邊的女孩也越來越多。他幷不吝于逢場作戲或者一擲千金。在他看來,這無涉道德,不過是財富使人自然而然地轉變。

“生意場上的人,這些都是無法避免的。”何錦榮說。

他和朋友出入歡場,也去澳門豪賭。一次從賭場出來,一個朋友告訴何錦榮,他即將被妻子掃地出門,因爲他們離了婚,而房子寫在妻子的名下。這讓何錦榮心頭一震,他恍然感到“危險”原來無處不在。

“我必須牢牢掌握經濟大權,”何錦榮說,“這樣凡事才有主動性。”

如今,何錦榮承認,他對妻子的管束不無出于保護財産的目的。一次,他在東亞酒店大堂看到一個男子把手搭在妻子肩上。

“我奔過去就給了那個男人一拳,把他的牙都打掉了,”何錦榮說,“不知爲什麽,我腦子裏蹦出的都是‘出賣’、‘背叛’這樣的詞。”

此後,何錦榮開始限制他妻子和异性的交往,不時檢查她的手袋和衣服。 “不爲別的,”何錦榮說,“我擔心她會被別的男人利用,謀我的財産。”

何錦榮的事業依舊蒸蒸日上,可他的夫妻關係却漸漸變得緊張。他們總爲一點小事就摩擦出火藥味。一次又一次,他們從日常瑣事上把問題扯開扯遠,最後以何錦榮的暴力鎮壓爲結束。

1990年,他妻子向法院提出離婚。根據當年的訴訟狀,她認爲何錦榮多疑、暴躁、易怒,動輒對她拳打脚踢,幷對她進行經濟封鎖。她在訴訟狀上說,何錦榮對自己的行爲也表示過懺悔,但之後仍然一意孤行。

那一年,兒子5歲,他們最終像很多中國家庭一樣,因爲孩子而妥協。

可他們的婚姻却變得有些微妙。

一天,何錦榮在她的梳妝檯裏發現了一摞照片,那是陳雇用私人偵探,把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的照片拍了下來。他繼續翻檢,發現了她從報紙上剪下來的“禦夫術”廣告。那是一家公司的業務項目,教妻子如何把丈夫管得服服帖帖。

“我警告了她,”何錦榮說,“我告訴她不要搞小動作。”

但爲了息事寧人,何錦榮把一家冷凍行分給了妻子打理。

一度,何錦榮把希望寄托在了兒子身上。從幼兒園、小學到初中,兒子念的都是最好的貴族學校。初中畢業,何錦榮把他送到英國,進入一所寄宿制私立學校。

“一年預科,三年高中,四年下來費用超過兩百萬,”何錦榮說。但就在2005年,他收到學校來信,告訴他兒子在學校已經曠課半年。

那晚,何錦榮和妻子芳心平氣和地談到了兒子的前途。何錦榮决定讓兒子回國,但是陳燕芳堅决反對。在電話裏,何錦榮告訴兒子,現在找錢越來越難,他供不起他在英國這樣揮霍了。

對此,兒子顯得有些不屑一顧:“你對侄子可比對我好多了。”“那是因爲他們比你有出息,”何錦榮回答。

在被送進精神病院9天前,兒子回國了。何錦榮開車去機場接他。一路上,兒子不時抱怨父親把房子挂在他哥哥名下,對侄子比對他更好。他要求何錦榮給他買車,但遭到了拒絕。

當兒子最終問出那句“財産怎樣分配?”時,何錦榮强壓住怒火說:“是你的終歸會是你的。”

報復

據他妻子管理的冷凍行的員工馬文回憶,在何錦榮被送進精神病院的前一天,夫妻二人因爲財産和兒子留學的事情曾發生爭執。就在冷凍行的檔口,何錦榮突然掐著他妻子的腰,把她舉起來咆哮:“你信不信我把你丟下樓去?”

第二天晚上,一家三口在外面吃飯。飯桌上的氣氛滯重而沉悶。沒等飯吃完,兒子就撂下筷子走了。何錦榮和妻子鐵青著臉,開車回和平西路的家。

當她拿出鑰匙準備開門時,何錦榮突然從後面卡住了她的脖子,抓住她的頭髮,往鐵門上撞去。撞門聲甚至驚動了隔壁的鄰居。

“他瘋了,他想殺了我!”她說。

半小時後,神色慌張的她出現在華林街派出所,兒子也趕了過來。他們向警察陳述了何錦榮的暴力行爲。

“這是你們夫妻的事,我們不管,”警察說。

“他瘋了,他想置我于死地!”

“如果你覺得他瘋了,可以帶他去精神病院,”警察說,“我們管不了。”

現在,無法斷定是不是警察的這句話提醒了他妻子。當晚,她和他們的兒子來到腦科醫院,辦理了入院手續。她告訴醫生,何錦榮已經有20多年的精神病史,比一隻發怒的獅子還危險。

“到後來,我已經不敢再說妻子陷害我,”何錦榮說,“如果我堅持我的觀點,醫生就會懷疑我有病。”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單調而無奈。每天早上,何錦榮喝完稀粥,坐在床上看報紙。中午吃過飯和一個病友打一會兒乒乓球。晚上,那個離婚的護士會過來和他聊天。何錦榮說,他管她叫姐姐,因爲怕她有非分之想。

就在何錦榮感到麻木的那天,醫院通知他可以出院轉爲門診治療了。爲了征得第一監護人的同意,醫院給他妻子發出三封律師信,但均未得到回復。不過在何錦榮母親的强烈要求下,醫院還是同意讓何錦榮出院。

出院那天,妻子和兒子沒來接他。當城市的喧囂再次如潮水般涌向何錦榮耳際時,他流下了泪水。

但是故事還沒有結束。等何錦榮回到家,他發現門鎖已經換了。他給陳燕芳和兒子打電話,空洞的忙音仿佛一把把利刃扎在他耳朵上。

第二天,何錦榮找人把家門撬開,展現在眼前的是一副洗劫一空的景象:傢具、首飾、西裝、提包甚至幾十對皮鞋都不見了。這時,他接到了法院的電話,說他妻子已經起訴離婚,幷要求分割家産。

何錦榮感到怒火中燒,他决定對她進行報復。他申請了財産訴訟保全,這樣,公司的股權和房産在訴訟期間就不會被轉移。接著他注銷了冷凍行的營業執照,然後以虐待罪把妻子告上了法庭。
“我要懲罰她,”何錦榮說,“用法律的手段。”

然而,審判結果却令何錦榮大失所望。“我敗訴了,”何錦榮說,“法院認定她送我去精神病院,是正常的就醫行爲。”

一度,這令何錦榮感到難以理解。一個正常人被送進精神病院,强行治療一個月,這難道算是正常的就醫行爲嗎?他百思不得其解,到最後甚至對自己的精神狀况也産生了懷疑。爲此,他甚至跑到重慶精神病醫院做了檢查。

檢查結果再次燃起了何錦榮心中復仇的火焰。很快,他以侵害名譽權爲由,把廣州市腦科醫院送上法庭,要求對方賠禮道歉,幷賠償精神損失費100萬元。

一石激起千層浪,何錦榮吸引了越來越多的目光。他因此結識了很多有相同經歷的朋友,“他們都在看著我,”何錦榮目光炯炯地說。

時過境遷

如今,3年多過去了,何錦榮訴腦科醫院一案仍然處于審理狀態,這令何錦榮始料未及。

“法院在用拖延時間的辦法暗示我們撤訴,”何錦榮憤憤地說。他認爲,“他們不想開啓精神病院敗訴的先河,因爲這樣一來,一波起訴精神病院的浪潮在所難免。

現在,除了法院偶爾打來電話,何錦榮已經很少再去想這個案子。他甚至對她也不再怨恨,現在,她的身份已經成了他的前妻。20多年的婚姻在財富面前化爲一攤泡影,留下的不過是幾張泛黃的照片。

只是對兒子,何錦榮還感到心痛。出事之後的兩年裏,他給兒子打了無數次電話,那個盡職盡責的“小秘書”也不厭其煩地接待了他無數次。他寫了幾十封電子郵件,皆如石沉大海。

後來,何錦榮調出了兒子的手機通話記錄,給聯繫最多的一個號碼打了過去——那是兒子的女朋友。他約她出來吃飯,讓她轉告兒子,他可以不計前嫌。

“不管怎麽說,我都是他的父親。”

不久,何錦榮打聽到兒子去了美院學習國畫。他托人找到那個老師,想讓他幫忙安排一次會面,但兒子好像聽到了什麽風聲,從此再也沒有出現在課堂上。

不過何錦榮始終相信一條聽起來有些殘酷的邏輯:兒子最終會來找他,“當他需要錢的時候”。

終于,2008年3月的一個下午,兒子來到了何錦榮的辦公室。他看上去樸素了很多,仿佛從豪華的外殼中分娩了出來,完全沒有了以前富家子的神氣。他說,他現在跟著母親做一些冷凍行的生意,每月只有不到1萬塊錢的收入。

那天下午,陽光明媚,他們坐在擺著功夫茶的圓桌前談了一下午,如同兩個精明的商人,談論生意上的往來。何錦榮說,他最終答應把二沙島的房産過戶給兒子。

那晚,兒子急著要回去,他們沒有一起吃飯。看著兒子匆匆離去的背影,何錦榮突然問道:“你那時爲什麽和你母親一起把我送進精神病院?”

兒子沉默了片刻,苦笑了一聲:“當時你不給我經濟上的承諾,我不能再背叛我媽了。”

時過境遷,何錦榮說自己已經不再是野心勃勃的商人。他停下了其他生意,只保留一家儲運公司,維持日常開銷。他想找個信賴的人,平平安安地過日子——可這是一件多麽困難的事情!

現在,何錦榮的未婚妻是他公司的會計林靖(化名)。1995年,林靖就來到何錦榮的公司。那時候他們很少講話,直到出事後,聊天的次數才漸漸多起來。何錦榮發現,他和林靖是同一天生日,她也離了婚,女兒跟丈夫去了大洋彼岸。

林靖長得幷不漂亮,很長一段時間,人們問何錦榮爲什麽選擇林靖,他都笑而不答。如今,時過境遷,當我們再次問起這個問題,何錦榮終于不再諱言。

“在我出事的時候,是她替我管好了錢,沒被前妻拿走,”何錦榮說,“我相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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