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寫作、酒精——一個美國“瀕危”左派的素描(南方報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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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抗 寫作 酒精——一個美國“瀕危”左派的素描

作者: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安韋思(Wes Enzinna) 實習生 郭仕鵬 編譯改寫 2009-07-01 23:40:51

71歲的約翰•羅斯只剩半口牙,幾乎禿頂,但仍有一大把花白鬍子,脖子上常常圍一條阿拉法特式的黑白方格頭巾,以示對巴勒斯坦人民的聲援。高大的身形,一身黑色裝束,加上偶爾戴在左眼上的黑布眼罩,讓他看起來有點像黑社會頭目。很少人知道這位在墨西哥城的一家旅館靜靜等待死亡的老人屬于美國的一個“瀕危”群體 ——繼承約翰•裏德、艾格尼絲•史沫特萊和埃德加•斯諾衣鉢的左翼記者兼作家。

反對,反對,反對

羅斯1938年生于紐約曼哈頓下城的格林威治村——美國的左派重鎮和紅色搖籃,一度聚集了許多猶太裔左翼知識分子。羅斯的父母都是猶太裔美共黨員,父親爲美共辦的報紙寫社會和戲劇專欄,母親則幫助組織信仰社會主義的藝術家,爲他們的作品作宣傳。羅斯說他們是熱衷于革命、藝術和酒精的“百老匯共産黨人”。羅斯的兒時玩伴包括1953年以“蘇聯間諜”罪名被處死的羅森堡夫婦的兩個兒子,家裏的客廳則常常成爲美共的會議場所。

二戰後美國左派的黃金時期結束,隨之而來的是冷戰以及麥卡錫主義的反共浪潮。羅斯的父母開始隱藏自己的政治觀點,有人指責羅斯的父親向衆議院“非美活動調查委員會”出賣同志。羅斯本人的左傾傾向和叛逆個性却沒有受到社會上的“紅色恐慌”影響,他在曼哈頓街頭游蕩、寫詩、聽爵士樂、賣毒品。中學畢業後羅斯曾在賓西法尼亞大學短暫就讀,但很快就退學回到紐約。1958年艾森豪威爾出兵黎巴嫩,次年越戰爆發,羅斯撕掉自己的徵兵單,與女友愛瑪到墨西哥東南部的一個偏僻鄉村,與貧苦的當地人一起生活了六年。

1960年代以反戰和反文化運動爲標志的左翼風潮再次席捲美國,加州的舊金山灣區是鬧得最厲害的地方之一。1964年羅斯與女友回到美國,兩人在舊金山爲進步勞動黨(The Progressive Labor Party)工作。進步勞動黨是1961年從美共分裂出來的一個激進派別,受到中國革命啓發,批評蘇聯已經實行國家資本主義。羅斯在這期間的“壯舉”包括在舊金山市政廳放出幾箱蟑螂,抗議貧民區的無良房東。羅斯的左眼在一次示威衝突中被警察打傷,最後不得不做摘除手術,裝上玻璃眼。在舊金山期間羅斯還爲逃避越戰兵役坐了將近一年牢,與女友愛瑪生了兩個孩子,幷開始爲當地的媒體工作。

羅斯彼時依舊需要大麻和冰毒的刺激,來保持激情。在加州他還愛上了葡萄酒——他把它叫做“紅色咖啡”,因爲他從早飯就開始喝。1970年代以後美國 的左翼風潮逐漸冷却,由街頭轉向學院,美共和別的左派組織日益邊緣化。1979年愛瑪跟羅斯分手,幷帶走兩個孩子,羅斯搬到北加州的“進步”小鎮 Arcata,繼續喝酒、寫作。他也在院子裏種大麻賣,直到1984被年警方搜查沒收。
1985年羅斯到墨西哥采訪墨西哥城地震,住進市中心的依莎貝爾酒店,不料從此留在酒店的103房間長達二十幾年。羅斯跑遍墨西哥的各個角落,報道墨西哥的政治和社會狀况,讓英語世界的讀者瞭解到西方主流媒體無法也無意呈現的另一個墨西哥。1994年墨西哥恰帕斯州的土著印第安人組織武裝起義,成立糅合馬克思主義等左翼意識形態的薩帕塔民族解放運動,以游擊戰對抗墨西哥政府,被《紐約時報》稱作“全球第一場後現代革命”。羅斯對薩帕塔民族解放運動的 獨立報道得到主流媒體的重視,讓他在美國國內再次聲名鵲起。他寫的關于薩帕塔民族解放運動的書《Rebellion from the Roots》還獲得1995年美國圖書獎,達到個人寫作事業的頂峰。

羅斯的自由撰稿事業在薩帕塔民族解放運動淡出人們的視綫後也沉寂下去,他繼續爲美國的左派媒體報道墨西哥政治,寫詩、寫小說、寫旅行指南。他 2004年的回憶錄《被資本主義謀殺》(Murdered by Capitalism)在記錄自己“革命”的一生之外,也總結了1886年芝加哥大罷工(五一國際勞動節的源頭)和秣市騷亂以來的美國左派歷史,獲得一些好評,但是難改他作品少人問津、媒體稿費來源萎縮的窘境。羅斯如今只能靠美國政府每月寄來的養老金支票來支付房租,幷不時接受朋友的接濟,進行眼睛手術的錢則是在美國辦讀書會時讀者捐贈的。他也有一張假的墨西哥老齡公民證,坐公共汽車可以打折。

羅斯長期受呼吸道疾病的困擾,今年年初又被診斷出患有肝癌,但是疾病和窮困都沒有讓他低頭妥協。他繼續宣揚“反叛新聞學”,記錄幷煽動革命,“讓人們感到憤怒,鼓勵他們組織起來,給他們希望,讓他們覺得另一種世界是可能的”。羅斯幾乎不放過任何一次發出反對聲音的機會:1999年他到巴勒斯坦抗議猶太人興建定居點,結果被以色列人痛打一頓;2001年到墨西哥坎昆采訪世界貿易組織談判,却加入到抗議者的行列;2003年在美軍入侵伊拉克前夕他飛到巴格達做人肉盾牌,試圖阻止戰爭爆發,最後被薩達姆趕了出來;今年年初以色列進攻加沙地帶,他又上街領導游行,到墨西哥城的以色列使館扔鞋子。針對全球化、 跨國公司、不公平貿易、氣候變化、生態危機、新殖民主義、伊拉克戰爭等各類時髦議題的抗議活動,羅斯都不願缺席。

蠟燭炸彈

羅斯仍然相信美國需要一場革命,覺得奧巴馬當選是件壞事,因爲許多本來對現實不滿的美國人會開始安于現狀,而奧巴馬幷不會帶來多少實質改變。羅斯也不大認可已經通過選舉取得執政機會的溫和左派,比如巴西的盧拉和智利的巴切萊特,認爲堅持武裝鬥爭的哥倫比亞革命武裝力量(FARC)比他們更能帶來真正的社會變革。

羅斯的困境在于今天美國和世界的局勢,與二十世紀左派興盛的幾個歷史時期相比都大不同了,美國人對國內發生激進左派所描繪的那種劇烈的社會變革越來越不感興趣,更別提對某個外國的情况。對羅斯來說,在墨西哥長住幾乎是保留他革命夢想的惟一選擇,在那裏他仍然可以覺得離革命很近,革命還是存在和可能的。

但是羅斯向墨西哥底層民衆推銷的美好藍圖也面臨一個强勁對手的競爭——成千上萬的墨西哥人涌入美國,成爲美國農業、工業和服務業勞動力的重要來源, 幷將美元源源不斷地匯回國內。剝削、壓迫、不合理的國際政經格局等等批判依然成立,但是加入全球資本主義生産的龐大體系——即使是成爲其最底層的一環提供廉價勞動力——似乎成了解决第三世界國家貧困問題的一種可行有效的辦法。近幾十年,這個無奈的事實不光在墨西哥,也在世界其他地區得到了驗證。

如果背叛、妥協、失敗或者歷史的自然進程將一個人政治信仰的根基抽去大半,他很可能會放弃信仰,但也很可能會變得更加叛逆和不羈,更加義無反顧地去反對主流和常態,甚至反對在現實中獲得成功的一切。羅斯一生都在顛覆他父母膽怯、害怕對抗的政治,拒絕美國中産階級安逸舒適的生活,批判特權,與美國在海外推行的帝國主義戰略鬥爭,幷且不惜跨越道德和法律的界限。

與羅斯同齡的美國左翼“革命家”都曾經夢想建造一個閃耀光芒的希望之城,如今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成了銀行家和律師——最好的情形是溫和左傾的政治家。去年3月,一幫滿臉皺紋、步履蹣跚的老人在舊金山爲羅斯慶祝七十歲生日,有人特意爲羅斯買了一個生日蛋糕,上面插著一個巨大的黑色蠟燭做的假炸彈。這群作家、詩人和形形色色的激進分子曾經用真實和象徵的炸彈作武器,試圖改造現實,用蠟燭炸彈來表達對一位從未被收買和招安的同志的敬意,是再合適不過了。只是當羅斯吹滅引綫火焰的時候,一定有人百感交集。

價值

今年春天羅斯回到舊金山就醫,一位自由派的市議員得知他罹患肝癌的消息,便促成市議會通過决議,將5月12日定爲舊金山市的約翰•羅斯日,幷向他頒發獎狀。羅斯頗費了一番猶豫才决定接受這個榮譽。

偶爾到墨西哥參訪的美國左派年輕人的景仰之情,很能滿足一個落寞老人的虛榮心,但是接受市議會頒發的獎狀等于承認權威的合法性,會影響他反抗的姿態,更何况舊金山當局還以逃避越戰兵役的罪名關押過他。

在市政廳領獎前的發言裏,羅斯大駡舊金山市政府漠視貧困人群的需求,言辭激烈。或許這就是羅斯和他的同志們對這個世界的價值:批判現實,爲弱者發聲。他們對烏托邦的憧憬源于幷更加折射出現實的醜陋,他們的反抗則讓那些醜陋不致太過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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