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嚴是我們的生命之鹽(傅國涌)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fe46d90100ei73.html

尊嚴是我們的生命之鹽

傅國涌

尊嚴從來都不是一個虛無縹緲的詞,它和吃喝拉撒睡等直接關乎人類生存的詞一樣,也是我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或者可以說,尊嚴是我們的生命之鹽。記得不久前,有新聞周刊在討論什麽“國家尊嚴”、“大國尊嚴”,對此,我不以爲然,在我看來,尊嚴首先是個體生命的事,如果千千萬萬個體缺乏應有的尊嚴,又哪里還談得上什麽國家尊嚴呢?尊嚴源于個人,也最終歸結于個人,只有具體的、活的、有生命的個人才會把尊嚴放在第一位,尊嚴體現在日常的社會共同體生活中,體現在每個人和外部世界的關係中,尊嚴總是和自由、自尊、自立等連接在一起,不可分割的。當然,尊嚴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它也是在在長期的人類生活中逐漸發展過 來,一步步處于變化之中的一個概念。古代背景下的尊嚴和近代以來的尊嚴,便有著許多不同的內涵。梁啓超在戊戌變法失敗後流亡异國超過15年,歸國之初,他曾感慨地說:在這十五年中,中國的變化從物質到精神,都遠遠超過了以往的一百五十年。其實,一部中國史從秦漢到清末,二千年只是“立于不進不退之域”,直到戊戌以後的十五年,才由靜而動,跌宕起伏,從古代邁入近代,十五年的變化之大又何止是超過一百五十年。以新生的近代知識分子爲例,在他們身上,尊嚴獲得了全新的內涵,無論是對內還是對外,他們都不再匍匐在君主、强權和一切外在威武脚下,超越了孟子確立的“大丈夫”坐標,也超越了綱常體用之下的依附關係,完全確立了以獨立人格爲基礎的自我價值。

1928年冬天,一身戎裝的蔣介石,挾北伐餘威,大江南北,無不望風而拜,讓他嘗到至高權力的滋味,沒想到安徽大學主持校務的劉文典教授,竟然沒把他放在眼裏,當面頂撞他。蔣指斥劉縱容學生,“是爲安徽教育界之大耻”,要從嚴法辦。劉回敬“你就是新軍閥”。惱怒之下,蔣下令將劉文典關起來。在蔡元培、胡適、蔣夢麟等人的奔走呼籲下,劉文典被關押了7天后獲釋。病中的老師章太炎聽說此事,想起三國時代禰衡擊鼓駡曹操的典故,大爲振奮,抱病提筆,寫了一副對 聯送給這位當年的學生:

“養生未羨嵇中散,疾惡真推禰正平。”

劉文典雖然被迫離開了自己創立的安徽大學,但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請他擔任國文系主任。值得留意的是蔣和國民黨當局都沒有干預,劉一直在名牌大學做教授,講《莊子》,一樣頭角崢嶸,桀驁不馴。

劉文典不是一個孤立的例子。抗戰期間,身爲西南聯大政治學教授的張奚若被聘爲國民參政員。有一次開會,他當著蔣介石的面發言批評國民黨的腐敗和獨裁,蔣粗暴地打斷他的發言,插話說:“歡迎提意見,但別太刻薄!”他在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從此不再出席參政會。等到下一次參政會開會,寄來路費和通知,他當即回電一封:“無政可參,路費退回。”抗戰勝利後,大約1946年初,他應學生邀請,在西南聯大圖書館前的草坪上做了一次大爲轟動的講演,聽衆達六、七千人,他在正式講演前大聲說:“假如我有機會看到蔣先生,我一定對他說,請他下野。這是客氣話。說得不客氣點,便是請他滾蛋!”儘管蔣幷沒有因此爲難他,但他要公開說出這些話無疑還是需要勇氣的。這畢竟是冒著風險的,沒有擔當也就沒有尊嚴可言,在這一意義上說,真正的尊嚴一定來之不易。

尊嚴往往體現在這些真實的故事當中。活的事實要比任何抽象的說辭更有說服力,一個時代的知識分子可以傲對强權,顯示個性,那就是尊嚴。“九一八”事變後, 日寇步步進逼,向長城以內推進,占領了河北北部,成立僞“自治政府”,幷鼓吹推行華北“自治”。在這一緊急關頭,北大教授聯名發表宣言,誓死反對所謂的華北“自治運動”,北大校長蔣夢麟也是簽名者之一。一天下午,日軍要去他“談談”,他雖深知其中的危險,但毅然獨自前往日本兵營。他在回憶錄《西潮》中以生動的筆觸記下了這樣一番對話:

  “我不是怕,如果我真的怕,我也不會單獨到這裏來了。如果你們要强迫我去,那就請便吧——我已經在你們掌握之中了。不過我勸你們不要强迫我。如果全世界人士,包括東京在內,知道日本軍隊綁架了北京大學的校長,那你們可就要成爲笑柄了。”
  “你不要怕呀!”
“怕嗎?不,不。中國聖人說過,要我們臨難毋苟免,我相信你也一定知道這句話,你是相信武士道的,武士道决不會損害一個毫無抵抗能力的人。”

夜色四合,他終于全身離開日本兵營,平安返回北大。他單身赴約,在日寇軍營裏,在威脅面前,能够如此從容,如此坦然,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臨難毋苟免 ”。他做到了,什麽是尊嚴?這就是尊嚴。我覺得,與其空談尊嚴這個詞彙,不如多看看前輩知識分子在危難時的表現,看看他們在不可一世的强權面前作出的選擇。從這些故事中,我們不難看到,任何尊嚴,都離不開有血有肉的獨特的個體生命。一個由許許多多這樣的個體所構造的民族自然也是有尊嚴的。

0 意見: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