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孝與柏拉圖的愛(薛涌)

孔子的孝與柏拉圖的愛

薛涌

  本篇的題目,叫"孔子的孝與柏拉圖的愛"。首先要作的,就是"破題",講清楚我爲什麽要寫這個題目,以及寫這個題目有什麽意義。

  中西文明的比較,自"五四"以來就是"顯學"。中西之間,從政治、經濟,到文學、藝術,乃至道德、倫理,幾乎無所不比。這種東西的分野固然過于簡單化,却很有效地塑造了現代中國人面對世界時的自我意識。可惜,雖然比得很熱鬧,但中西不同的政治、社會和文化,給兩邊的人們各自留下了什麽心理和感情的印迹?對此似乎很少有人談起。這也是我要講的題目。

  簡單地說來,中國自古是個"縱式社會",人分上下,位有高低。政治、社會層面是如此,心理、感情層面也不例外。人與人之間,一般都是縱式的關係。橫向、平等的人際關係不能說沒有,但這種關係,不論是從政治上、社會上、還是文化上,都不受鼓勵。西方的社會幾乎從一開始就是個"橫式社會",人與人是平等的。因此人生在世,必須學會和人平等相處。這當然不是說西方沒有等級。相反,在相當一段歷史時期,西方社會的等級似乎還更森嚴,如歐洲的中世紀等等。但是,你仔細分析就會察覺,人家那裏的許多縱式的等級結構,還是以橫式的文化價值爲根基的。舉個簡單的例子,締造了羅馬帝國的奧古斯都大帝,他不是自稱皇帝,而是princeps,意思是第一公民或公民的頭領。這個詞後來演化爲prince,也就是王或王子的意思。

  有人甚至認爲這個字和現在的president即總統還有語源上的關係。可見,人家稱王、當皇帝,最初也是從作公民開始的。奧古斯都幷不僅要這個名字,行爲上也以公民作爲包裝。他征服世界後,用從外面(特別是奇富的埃及)掠奪的財富大興土木,自己吹噓把羅馬從一個磚砌成的城市變成了大理石的城市。但是,當他建設奧古斯都公共廣場時,因爲不能說服個別土地所有人賣出所需的地來,竟寧願把廣場的一角修成不對稱形。這比起我們現在的拆遷還是文明多了。其實後來等級森嚴的歐洲封建時代,也有所謂圓桌騎士,即大家不分高低,平時議事,圍著圓桌而作,以示平等。

  有人也許會說,這樣比不公道。中國傳統的社會才更平等。比如科舉,誰都可以考,誰考過了就有當官的資格,不看身份。其實,這不過是國家把確立身份的權力從社會那裏搶到自己手中而已。在科舉中,通過什麽考試就有什麽身份。這從納稅到當官的資格上都能體現出來。只是這個等級不能由社會來規定,而是要由國家來規定。

  不像歐洲,社會對人的身份的規定特別大,國家的權威反而小。也正是因爲如此,一些看似比中國等級森嚴的社會,在許多方面比中國更爲平等。

  且以日本爲例。都說日本是個等級社會。但看看日本的草根社會,許多平等的因素在中國傳統中是很難找到的。比如從中世開始的所謂"一揆",就是地方的武士或農民爲了同一目標的結盟。"一揆"的意思大致是"同心"、"一致"。在這樣的組織中,成員非常平等,盟約簽署時有嚴格的格式:中間畫一個大圓圈,大家圍繞圓圈簽字。看這樣的文書,你根本不知道誰是首領。後來江戶的幕府政權建立了嚴格的等級秩序。但"一揆"在農村還是根深蒂固,最後成爲老百姓"鬧事"的主要形式。比如一個村子冒死越級投訴,即"越訴";這相當于現在的"上訪",在當時屬于違法的,更不用說這種"越訴"常常伴有暴力行爲。村民知道官府要懲罰,就在訴狀上按"一揆"的文書樣式,大家圍著大圓圈簽字。官府于是找不出頭領,也只有法不制衆了。農村的這種平等精神和組織結構,在明治時期是自由民權運動的基礎,至今仍然被視爲是日本民主的草根資源。二戰後日本占了個便宜,因爲美軍占領,白揀了個民主。但是,看看現在的世界,被美軍占過的地方有幾個能發展出成熟的民主制度?看來,日本還是有"一揆"這樣的本土資源。

  相比之下,中國這兩千多年,皇權不斷擴張,官僚機構的手越伸越長,民間的草根組織無從發展。我研究中日歷史時就深有感觸:研究中國史,比如清朝,中央檔案汗牛充棟,說明上面的官僚機構複雜,必須靠文件才能運轉。但到了縣以下,幾乎什麽檔案文書都沒有,說明那裏沒有什麽像樣的組織結構,根本不用文獻。再看江戶的日本,幕府的"中央"文獻也許趕不上我們第一歷史檔案館保存的東西氣派;但村文書异常豐富,甚至農民的小本經營也有詳細的帳本。這說明人家一個小小的村子,機構複雜,非得有文件不能運轉。要知道,政治架構是必須有等級才能運轉的,連最民主的社會也是如此。但社會關係可以以平等的概念來規定。我們這裏的資源,都被吸進政治架構,從村子裏跑到中央的衙門中,最後導致草根社會敗落,社會被政治化。或者說,政治的等級,塑造了整個社會和人的生活。我們的心理現實和感情生活也就被等級化了。

  孝和愛最大的不同也就在這裏。孝是描述和强調一種縱式人間的關係。愛是描述和强調一種橫式的人間關係。中國人重孝,西方人重愛,這從孔子和柏拉圖就開始了。這多少是適應兩種社會、政治制度的需要。一個被孝所規定的縱式社會,幷非沒有橫向的愛欲。只是這種愛欲被壓抑了,乃至有許多心理畸形。但是,一旦縱式社會的基本秩序動搖、失範,愛欲就會奔涌而出。形成愛的文化。

  我們不妨談談2005年10月去世的百歲老人巴金。巴金的力量,當然和他晚年"講真話"的人格有關。但是,他一生事業的基礎,還是年輕時候寫的"家"、"春"、"秋"這幾本小說奠定的。這幾本小說,翻成英文會平淡無奇,看不出好在哪里,却塑造了幾代中國人的心靈。爲什麽?因爲這些小說寫的是愛與孝的衝突,以及愛如何被孝所壓抑、如何對孝進行一場無望的反抗。再往深說,這幷不僅僅是言情而已,而體現了中國人對建立一個以橫向的人際關係爲基礎的社會的渴望。這正是五四的精神。

  這也不奇怪,五四時代的"家"、"春"、"秋",在文革後期對年輕人格外有感召力。上個世紀70年代上初中時,聽一個比我大幾歲的女孩子說,她晚上偷著看巴金,通宵不睡,枕頭都被她哭得濕個透。文革結束後解禁,我還記得全家人到王府井新華書店排隊,買的就是"家"、"春"、"秋"這樣的書。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文革中有個"反動"的"手抄本",叫《第二次握手》。等後來公開出版之後一看,覺得實在荒唐:這麽一本幼稚的言情小說,怎麽會有政治意味?其實,說其 "反動"幷不是冤枉,言情鼓勵的是人與人之間的橫向關係,以及對這種關係的忠誠。在那個夫妻都要互相揭發的時代,這種橫向的忠誠豈能讓政治權威容忍?這也難怪,從 50年代初的"紅豆",到80年代初的"愛情是不能忘記的"等等,言情小說一直都被一些人所側目,覺得其中表達的東西不太安分。

  如今的中國,在社會和文化層面好像已經開放得不得了了。人們似乎不需要巴金了。那些更幼稚的言情小說,也沒有幾個人能看得下去了。當你想怎麽愛就怎麽愛的時候,表現愛被縱式權威壓制的書當然也就無法引起人們的共鳴了。然而,在一個還沒有建立橫向的人際秩序的社會,在感情世界被縱式權威宰割了幾千年的文化中,人們真會一夜之間學會享受橫向的感情生活嗎?

  應該說,我們生活在一個愛欲迸發的時代。我們的感情世界,有著30年前想也不敢想的自由空間。許多人正在利用這樣的自由,建立橫向的人際感情紐帶。但是,更有許多人,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自由,不知所措,不知道如何去愛。還有許多人,根本不想去愛。所以,看看媒體上鋪天蓋地的美人,滲透到社會各個角落的小蜜、小姐、三陪,我們會感到這是一個有欲有性而沒有愛的時代。欲或性,變成了消費,通過買賣、權力,參與雙方馬上進入了不平等的、也就是縱式的關係。即使現在的所謂"一夜情",看上去是建立在橫式關係的基礎上,但實質上,這種"一夜情"强調的也是如何解脫對這樣的關係的責任,而不是對之始終不渝的忠誠。一句話,我們似乎已經喪失了我們時代的"家"、"春"、"秋"。我們守著這樣的自由空間,却發展不出我們的"伴侶文化"。

  許多人現在還認爲,這些現象,是西方的影響所致。不錯,西方有"花花公子",有發達的色情文化。但是,人家的伴侶文化更强,在社會上是絕對的主宰。從父母和孩子,到丈夫和妻子,或者情人之間,人際最主要的紐帶還是愛。比如美國,即使最自由的新英格蘭地區,比起現在的中國來還要"老派"得多,你很難看到那麽多性消費。人家的愛欲,是在橫向的社會關係中表達的。大家對用權力和金錢建立縱式的感情和欲望的關係非常鄙弃。所以相對而言,這樣的關係在人家的社會裏還是非常邊緣,很難像在目前的中國這樣喧賓奪主。

  我講"孔子的孝與柏拉圖的愛",多少有些文化反省的意味。中國趕上了一個大時代,正在創造前所未有的經濟奇迹。但是,我們能否創造文化奇迹?能否把經濟增長轉化成有質量的幸福?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們能否建立一個以橫向、平等的人際關係爲基礎的心理秩序和感情生活。而這種心理秩序與感情生活,也最終會成爲我們理想的政治、社會制度的基石。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9808d2010002om.html?retcode=0

0 意見: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