綁赴刑場的青春(野夫)

綁赴刑場的青春

文/野夫


死刑——這兩個字,在鍵盤上敲打的時候,手就突然開始顫抖。十指似乎如溺水者的慌亂,在虛空中掙扎。我在人世間講述時代的故事,却一直不自覺又仿佛在刻意地回避著這兩個透著血腥的字眼;仿佛要到血已冷却的陰間,才適合此類殘酷的講述。

問題是四九鼎革以來,這一詞彙以接近糧食的頻率,緊貼我們的生活。每一次死刑的發生,在民間都類似饑餓年代的一道盛宴——我可以在暗夜聽見那些歡呼和鼓噪。我們的紅色時代也許太缺少白色的鹽分,以至于我們的官民都變得如此嗜血。我們不得不依賴鹹腥的血,來飲鴆止渴般地維繫這早已衰朽的社會。

近來,關于死刑的存廢問題,又突然變成了大衆的熱門話題。我們的人民一般不怎麽關心十八大,以及未來的國家領導,但是却會熱衷于討論殺人。因爲死亡幷不發生在他們身邊,他們無須直面汩汩冒血的彈洞;他們的袖管不曾沾染上血痕,便覺得今生不會發生噩夢。無論主殺主赦,多數人幷無與具體生死者面對探討的經驗。也因此這些形而上的爭論,會顯得無關乎個人的痛癢。

二十年前,與我同床共枕的人,有六個被綁赴刑場。他們的故事我爛熟于胸,每個人臨刑前的掙扎,至今猶歷歷在目。去年我與法學家賀衛方先生出游,我曾經邊開車邊向他討教這一問題——他是主張廢除死刑的學者。他說沒有任何一種調研數據支持——死刑可以恐嚇犯罪,廢除死刑將要增加犯罪率。

他是我敬重的同輩學人,于是我在漫游的路上,開始首次給人講述下面這個故事。


武漢市公安局第一看守所,在漢口寶豐路的背街裏面。這是一個令湖北所有的刑事犯聞之色變的地方,只要聽說是送到"一所",就知道最好的結果可能將是無期徒刑了。江湖行話稱這裏是——死、緩、無的碼頭,不死也要脫一層皮。政治犯也送這裏,只是因爲這裏重要且看守嚴密,所以武漢很多大學生也在這裏受過教育。

看守所的概念很多守法公民一直不懂,簡單地說,就是等待開庭判决的嫌疑犯被羈押的地方,簡稱"號子"。蹲號子的人犯比勞改隊的犯人要苦十倍,因爲除開放風一刻鐘之外,吃喝拉撒以及繁重的手工勞動,都得在狹小的房間裏進行。號子是不能接見親友的,也不能寫信看書和抽烟等。準確地說,就是一個密閉的罐頭,所有人在這裏渴望死亡和早日判刑。人的尊嚴和權利意識,不需要到監獄,先在這裏就把你摧毀掉。全國普遍發生的各種躲猫猫死亡事件,一般也都是發生在號子裏。

我住的六號監舍,正對著值班室,是重中之重的犯人呆的地方,于是我得以近距離接觸不少死囚。我們號子的面積大約是三米寬四米深,一張通鋪占半間房,上面要肉挨肉睡六個人。另外一半面積是勞動洗漱吃飯和排便的地方,沒有任何隔離。厠所是蹲坑,却不是沖水式的,而是在上方半尺高的地方,安裝了一個冷水龍頭。號子裏的全部用水,都得在這個便槽裏解决。因此洗衣洗碗洗臉洗澡和沖厠所,大家都要在蹲坑裏解决——這裏被犯人們每天擦洗得像六星級飯店一樣乾淨。

六個人都是重刑犯的話,誰來掌握號子的話語權呢?誰又來乾洗厠所的苦力呢?江湖當然有一套規矩,這個另文專述。在一般的看守所,死囚多有做牢頭的。但是在一所,因爲死囚太多,大家司空見慣,也就要憑另外的本事了。90年代的初冬,我們號子剛剛送走了一名死刑犯,大家正在盼望來一個新犯人洗厠所;這時,鐵門被哐當打開了。


推進門來的是一個英俊的小夥,唇上沒有鬍子,還有一抹茸茸的胎毛。面相很端正,低眉順眼的透著清純和質樸。穿著單薄的衣衫,裏面却又套著一件夢特嬌的毛衣。他無需開口,這些老犯人基本就能看出——他來自農村,年紀不到二十;肯定不是街頭混混,人很老實。那他爲何會來到恐怖的一所呢?小偷小摸坑蒙拐騙都來不了這裏,那他一定是殺人了。

新來者一般都要接受老犯人的訊問,他很知道規矩地蹲在厠所邊,不敢正眼看床上坐著的五個前輩。詢之,他一一囁嚅著回答。他叫羅小毛【姑隱其名】,剛剛十八歲半,老家是郊區黃陂縣某村的;因爲殺人罪被捕。老犯人笑道,你這逼樣還能殺人麽?爲什麽殺人啊,殺死了嗎?殺的誰啊?他吞吞吐吐地說,因爲打架,他打我,肯定殺死了。追問對方是誰,爲什麽要打你,他却忽然哭了起來,哭得十分傷心。大家看他確實太小,就沒爲難他了。

羅小毛確是窮人家的孩子,看起來很懂事。由于轉來一所之前,已經在分局的號子裏呆過幾個月,所以完全不需要指點,就知道自己去做衛生。常常做著做著自己就忘記了自己是殺人犯,獨自用黃陂腔哼起小調來。大家便笑,他頓時臉紅,打住不語。我們的手工活是糊火柴盒,每人每天必須完成3500個,一般要到天黑才能收工。白天幹活大家多是談笑風生,或者互相講述犯罪經歷以及江湖故事——行話叫"混點",也就是打發時間。到了收工之後睡覺前,才往往是各自陷入自身命運思考的時候。我經常發現這時的羅小毛,會獨自悄悄對著鐵窗流泪。

閑來犯人們喜歡互相分析案情,預言各自的結局;這些多年混迹江湖的人,幾乎勝過法學專家。只要拿著某人的起訴書一看,便能判斷大抵的刑期或死活。由于羅小毛的起訴書沒來,而他自己又始終回避詳述他的案情,所以大家無法猜測他的下場。有時故意逗他,說殺人償命,他肯定是要判死刑的,否則不會送到一所來。他開始還很自信自己罪不至死,說著說著,忽然孩子般哭泣起來,大家看他可憐,便不忍再玩笑了。

看著這個十八歲就要面對生死,而漸趨沉默和成熟的孩子,我禁不住開始自忖——他真的會被處死嗎?我和他一樣在焦渴地等著他的起訴書的到來,因爲在那裏,他的案情才會在我們這裏真相大白。他一定有什麽難言之隱,使得他不肯坦言自己的案情。


元旦之前,他被帶出去了。這是法院來人的提審,我們知道他的起訴書到了。有經驗的犯人說,羅小毛肯定完了。我問爲什麽,他們說這個時間發起訴,一般是爲春節"殺年猪"準備的——我國一直有一個很殘忍的制度,那就是在重大節假日之前,要槍斃一批人以示懲戒。【此惡習不知近年是否有所改變】。

果然,羅小毛一送回號子,就撲倒在床板上抽泣起來。大家也不催他起來完成勞動份額,見慣了這些生離死別的場面,也沒有人勸慰。一個老犯從他兜裏抽出起訴書閱讀,看罷臉色陡變,給大家傳閱——原來他殺死的是他的堂兄,且殺了三十幾刀,其中九刀致命,堂兄當場斃命,也就是說其兄斷氣之後,他至少還補了幾刀。

一個如此溫和的小孩,得有多大的仇恨,才能這樣殺紅眼而不知住手啊。他們兄弟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呢?要怎樣辯護才能免其一死呢?

大家等他哭累止住了,才喊他起來吃飯。然後講各種黃段子逗他,他終于破涕爲笑。這時有人出主意說——根據你的起訴書,你可能腦袋要飄了。野哥是前警察,你最好詳細講講你的案情,請他幫你分析一下,看怎樣才能保住腦袋。

他求救似的看著我,我問他家裏給請律師了嗎,他搖頭說,他沒有媽媽,父親也沒錢,再說他殺的是堂兄,家裏肯定是不會請的。法院說了,由法院指派一個。

我又問,你願意詳細給我們講講你的案情嗎?因爲細節决定死生,我們雖然救不了你,但是也許可以幫你分析利弊,教你如何在法庭上自己辯護,以便爭取一綫生機。

他低頭沉吟很久,他知道我們是真誠想幫他的,但是他實在太難以啓齒了。猶豫半晌,最後還是囁嚅著叙述起來,眼泪不時地從他稚嫩的臉上淌下……


羅小毛幼年喪母,他初中畢業便被送到漢口的堂兄那裏打工。堂兄是武漢長大的"街痞子",那時正好開了一個做香腸的加工廠,需要大批切肉的夥計。十五歲的羅小毛,就這樣成了一個每天在血淋淋的車間玩刀弄叉的刀客。

說到這裏,羅小毛還頓住叮囑我們——各位大哥要是活著出去,千萬不要吃市場上買的香腸啊,那都是死猪肉做的。我們每天有專人去各個養猪場收購死猪,因爲這樣的猪肉便宜,我們的利潤就大得多。

專門做死猪香腸的堂兄當然發財很快,廠子裏的事務基本不管,長期在外面吃喝嫖賭。堂嫂獨自打理著這一切,每天累得死去活來。羅小毛因爲寄宿在堂兄家,因此常常看見嫂子一個人偷偷抹泪。

他算自己家裏人,包吃包住之外,堂兄只給他一點零花錢。嫂子見他辛苦可憐,總是暗中給他買一點衣服鞋襪,儘量讓他比別的工人好吃好喝一點。就是這一點叔嫂恩情,便讓這個鄉下孤兒感到了一些珍稀的母愛。

有犯人插話問——你嫂子漂亮嗎?因爲其表情有些猥褻,羅小毛這個平時老實巴交的孩子,突然生氣地翻臉不講了。扔下手中的火柴盒,跑到窗邊哭泣起來。我把那犯人臭駡一頓,然後過去哄他半天,這才又重新回來低低地講述。

但是,我已經能猜出他殺人背後的隱情了。問題是細節是怎樣的呢?是叔嫂合謀,還是兄弟决鬥?是蓄謀已久,還是一時起興?因爲這决定他的生死,我不得不鼓勵他繼續這對他而言肯定殘酷的回憶。


嫂子確實漂亮,比他也就大十來歲。因爲娘家貧困,于是嫁給了這個屠夫出身的暴發戶男人。堂兄對他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多壞,反正就當個長工在用。但是嫂子對他,却是內心生疼的。看見他衣服髒了,就幫他洗;破了就幫他買。逢年過節給他塞一點私房錢,讓他回去看看父親弟妹。平民人家的溫情,也就是這麽一點簡單樸素的愛惜。但是放在他這樣一個童蒙未開的苦孩子身上,那就是天高海深了。

堂兄越來越少回家,那時正是這個國家黃業初盛的時代;有錢的男人有了嫖賭的去處,家裏放著嬌妻也當著敗柳了。夫妻爲此不免口角,而堂兄又是粗魯之人,一言不合即老拳相向。嫂子嬌弱之軀,常常被打得像熊猫一樣滿身青紫。當弟弟的他,連勸架的膽量也沒有。對嫂子的憐憫和尊重,也只能在堂兄走後,去幫忙送一方擦泪的手帕。

漸漸嫂子的萬千柔情,再也不寄放在自家男人身上了。男人回不回家,她也無心過問。轉而對這個未及弱冠的小叔子,多了無限的疼愛。某個酷熱夏夜,嫂子浴後喊他幫忙擦擦後背,懵懂的他第一次看見女人圓潤的身體,驚慌失措而又手忙脚亂。嫂子因擦拭而舒適的呻吟,令他魂飛魄散,身體也開始走樣。但這畢竟是嫂子,未經人事的他何敢有半絲邪念。嫂子見他呆若木鶏,一時情不自禁,便多了幾分少婦的鼓勵。那一夜的死去活來,竟然從此埋下了他們一生的悲劇。

此後的嫂子煥然如新,青春嬌艶複歸于臉上,再也不似從前的苦情滿面了。而他,從最初的犯罪感到暗懷的愧疚心,再到理直氣壯的初戀情懷,完全變了一個人樣。嫂子也從最初的偷情,慢慢走向戀愛感覺。雖然年齡相去十來歲,但十七歲的他和二十幾歲的嫂子,放在紅塵世界,那實在也可謂金童玉女,叫人看不出一點不諧。

他們相愛得如火如荼,甚至白天,他在滿眼死猪血肉模糊的車間,只要聽到嫂子的聲音,就會衝動反應。他像一個戀母的孩子一樣迷上了嫂子的一切,每天下班之後都要搶著幫嫂子家務,貪婪而又痴情地揮霍著他剛剛開始,却又要很快結束的青春時光。


堂兄幷未覺察這一切,依舊是偶爾醉歸,時不時打駡一頓老婆再揚長而去。嫂子因爲心有所屬,對丈夫的薄幸已不在意。而他却因爲情懷初開,在爲嫂子撫傷擦藥之際,多了更多憐惜和憤恨。然而堂兄畢竟是哥哥,是把他從鄉下弄到城裏來給一碗飽飯的恩人。他對嫂子縱有萬般迷情,說出來終歸是不倫之戀。而嫂子,雖然身心都迷戀這個健美淳真的小叔,但自知出墻春色,豈能久貪。因此,他們相愛是相愛,却從未探討今生歸宿。更談不上密謀弑夫,性命相搏地換一種活法。

問題是一個少年心中,開始因爲愛而糾結起了仇恨,這種恨又因爲對堂兄的天生畏懼而無處發泄,他漸漸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但凡堂兄回家,他便儘量回避,他怕他自己的目光泄露出隱秘。

人世間許多事,真正是蘭因絮果,在劫難逃的。一天中午,他的堂兄醉醺醺回來,似乎突然對老婆動了欲望。早已厭惡了的嫂子自然拒絕,這似乎極端惹惱了丈夫,頓時暴打開始。嫂子極力掙脫從房間跑出來,向人多的車間跑來;丈夫一路追打,嫂子的哭聲喊聲響徹工棚。正在切肉的羅小毛忍耐著,不敢看一眼纏打著的他們,刀在他手上發抖,寒光刺傷著他的泪眼。

就在這時,實在經不起拳脚的嫂子,本能而絕望地喊了一聲——小毛救我啊。就是這一聲要命的呼喊,像死亡的衝鋒號一樣吹響了。他壓抑已久的憤恨終于聽到了宿命的召喚,叛逆的鼓角連同青春的狂怒,頓時使他惡向膽邊生。他持刀沖向堂兄的背後高喊一聲——你放手!堂兄看著他乖眉順眼的長大,何曾把已經變成男人的他看在眼裏。回頭駡一句你滾一邊去,繼續對他心愛的嫂子痛下辣手。

面對這個威猛的男人,他顫抖著在背後揚起了利刃。他知道這一刀下去,他和堂兄一世的恩怨都了啦。如果他不能制止住堂兄,那他和嫂子的命也都休矣。那一刻,完全是不由自主,刀鋒沿著命運的軌迹必不可免地在空中飛向了堂兄的頸項,鮮血——他每天都熟悉的紅和腥,刹那間噴薄而出。堂兄回身奪刀,生死恩仇一念間,他像《新龍門客棧》那個耍刀解羊的小夥計一樣,一頓亂揮像一個電鋸。可憐一世凶橫的堂兄轉眼倒地不起,他那一刻完全瘋了,繼續騎在堂兄身上猛砍,直到他嫂子反應過來,拼命抱住了他。


嫂子一看丈夫已然沒有呼吸,知道大禍降臨。她一邊喊看傻了的員工叫救護車,打110,一邊拖著羅小毛進屋,趕緊換下他一身血衣,塞給他一把錢要他逃命,這裏由她來擔著。神智還沒完全清醒的他,從未出過遠門,哪里有可逃之路。只好像夢蟲蟲一樣出門搭車,向老家的農村走去。剛到家見到父親,警察就進門了。

之後分局,再市局,簡單的案情沒有任何麻煩,直接就送檢察院起訴了。我看起訴書,其中完全沒有提到他和嫂子的"奸情",當然也沒有認定他們預謀。顯然老實巴交的他早已坦白的殺人動因,幷沒有得到嫂子的承認。

嫂子在起訴書上被起訴的原因,是包庇罪,因爲資助他逃亡。我分析她之所以堅决不承認和小叔子的私情,是擔心讓小叔子擔上奸情殺人的罪名——這個性質要比一時激憤殺人嚴重。另外,當然還有女人的名譽問題,她如果承認了,就意味著她要承擔害死人家兩弟兄的惡名。就算不判她罪,那她也無法面對羅家的仇恨和今後的生活。

開庭在即,十八歲剛過不久就犯案的羅小毛,在法律上已經不屬于未成年。到底是認定有愛情對他有利,還是不認定奸情對他有利?這個問題對我們這些老犯人,也都成了個大難題。如果因爲愛,一個年輕人出于衝動而殺人,可能放在有陪審員制度的國家,可以獲得一些寬恕。但是在我國,自古奸情殺人都是重罪,更不要說是和嫂子的不倫之戀了。

當年的起訴書有個不成文的規律,凡是行文用了兩個"特別"詞彙的——比如情節特別嚴重,手段特別毒辣——那就是必死無疑的了。羅小毛的起訴書已經赫然兩個特別,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年輕的生命朝夕難保了。


問題是他還深愛著他的嫂子。他完全不知道他的嫂子也已被捕,且現在更因爲包庇他,而要被送上審判台。他哭著祈求來送起訴書的人,他願意承擔全部罪名,願意爲嫂子去死,希望他們不要判他的嫂子。

在我看來,他的主要罪過在于亂刀殺人,如果僅僅是一刀斃命,他肯定還有生機——因爲不存在殺死的故意,更沒有謀殺的情節。假設放在今天,最高法來終審生死,那他也可能活命。但是在那個八九之後的湖北,近乎中世紀的黑暗年代裏,羅小毛這樣毫無背景的草根青年,多半要命如草芥了。

終于一審開庭了,下午押回的他面如紙色,進門就鑽進被窩哭泣。老犯人都同情他的遭遇,任他不吃不喝地埋進自己的絕望裏——這是誰也無法勸解的絕望啊。

次日起床,大家小心翼翼地詢問昨天開庭的情况——我們都知道這是他唯一可以見到嫂子的機會了。半年的生死茫茫,我們也想知道他嫂子究竟怎樣面對與他的法庭重逢。

他還沒有開口,就低頭抽泣起來,然後像一個委屈的孩子,斷斷續續地哽咽著說——我對不起嫂子啊,她一見我就哭。之後他用了很長時間,才慢慢講清楚他和他嫂子的庭上苦痛。嫂子在號子裏拆了幾件毛衣,給他編織了一條毛褲,托法警給他穿上了。嫂子在法庭上依舊堅持,他們沒有奸情,他只是心痛她而去勸架,出于年幼激憤動手的。動手之後丈夫要奪刀,他完全不是丈夫的對手,爲了自救而亂刀殺人的。

其實,所有的法官我相信他們都會在內心認定,這一對叔嫂之間肯定是有愛情的。羅小毛的律師也試圖從這個角度,站在人性的立場辯護,以便打動法官,儘量給一個死緩。因爲羅小毛此前的供述已經交代了全部細節,這是他這個年齡的孩子,絕對編造不出來的兩性畫面。但是不懂法律的他,完全不理解他嫂子爲什麽要拒絕承認。真正對他打擊的是這個,他被善良嫂子的謊言驚得一時瞠目結舌,他覺得嫂子背叛了他們的愛。

對他而言,死不足畏,但是如果懷疑他的愛,否定他和嫂子的真情,那才是對他最大的懲罰。沒有機會串供的他們,在庭上自說自話;一個說有愛,一個說沒有愛,場面一時極端殘酷,彼此內心的情愛使得他們互相不敢看對方一眼。

不知法官是故意,還是別有深意,最後問了他一個致命的問題——你說你們有愛情,發生過關係,那你有什麽證據呢?事關隱私,事關愛人,在他看來更事關他的生死,十八歲的他柔腸寸斷,艱難選擇,最後還是愚蠢而膽怯地低語——嫂子的那裏有一顆痣。

他一說完,公訴人和法官們露出了下作的笑,而他的嫂子則頓時面色慘淡,泪如雨下,幾乎暈厥在審判臺上。對這些法官來說,判决早已成竹在胸,根本是無需鑒定他的指證的。因爲在從不考量人性的法庭,這個只是他們茶餘飯後的一個猥褻笑話而已。

他們在分別帶走之時,他看見了他嫂子的泪眼,眼中含有一絲幽怨,更有無限的憐惜。他突然後悔他庭上的辯白,他不該說出他和嫂子的隱秘歡樂和悲傷。但是,他已經沒有機會再見他的嫂子了,從此幽冥長阻,他們只能隔著忘川相望夢魂了。


我們知道,羅小毛和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已經不多了,春節就在眼前。

根據當時武漢公檢法【各地大同小异】的惡習,他會在春節前被帶出去開二庭宣判——我們稱之爲"捲鋪蓋"。也就是說,獄警再來提他的時候,開門就會說把被子帶著,意思是要換到死囚號子去了。所謂二庭,就是直接宣讀判决死刑。讀完之後,犯人幷非馬上就殺,而是要轉移到更加嚴密的單人囚室羈押。從這時開始,犯人就更加不是人了。死囚會被戴上脚鐐,然後平躺著將四肢鎖在一個硬板床上。每天有專門的輕刑犯來幫你吃喝拉撒,等待你的上訴期結束。

上訴期是十天,如果十天后你不上訴,那就可以擇日執行了。如果你上訴,那就要等省高院的終審判决。只要終審沒有下來,你就得一直被釘在這個床板上。有的人案情複雜,終審時間很長,也有偶爾改判死緩的;那整個這個階段,你就得飽受困臥之苦了。這個刑具在普通人看來不就是終日睡覺嗎?但所有過來人皆知道,三天之內就會讓你生不如死。

沒有誰知道,等待終審判决犯人的這種煎熬。在警方看來,是防止死囚自殺,但其中的不人道,實在殘忍難言。我不知道今天的看守所,還是不是保留著這樣的惡法。因爲在今天終審權收歸最高法之後,回復的時間會更加漫長。假設還這樣虐待,我相信必有冤屈的人,也願意放弃生機而選擇速死。

羅小毛似乎還是不相信他會判死刑,時而高興時而悲傷。而我們都已經看見了他的結局,看見他有時還在幻想服刑之後去向嫂子道歉,我們都感到惻然。那時的號子不許犯人有任何娛樂,無聊的犯人便自己找樂,他們稱之爲"死亡演習"。我也覺得這種殘酷的臨終關懷,未必是一件壞事,因此也參與他們的游戲。

具體方式就是叫可能處死的犯人,模擬已經在刑場一樣跪在床上。大家排隊在後面,聽口令舉槍,然後射擊。犯人倒下裝死,大家再上前用被單覆蓋,然後圍坐在他身邊,給他一本正經地三鞠躬,開追悼會。悼詞會像模像樣地回憶誇張他戰鬥的一生,追溯他爲何奮鬥致死的事迹。總之,一切按央視的規格整,類似遺體告別和鮮花之類。也要口頭朗讀某某領導雖然沒來,但是也獻上了花圈等等。

通常這樣的游戲能够沖淡臨刑者的死亡恐懼,使得即將到來的槍斃,變得不那麽突然。很多犯人躺著躺著,常常被貌似悲傷的悼詞弄得哈哈大笑;我們稱之爲詐尸了,那還得重新槍斃一次。

羅小毛雖然不相信末日在即,但還是樂意配合大家的游戲——黑色的床單終于覆蓋在他稚嫩的胎毛未盡的臉上。這次的悼詞由我主持,我儘量輕鬆但音調沉重地按羅京的路數哀悼——羅小毛同志是党的好兒女,是祖國的優秀花朵。其短暫的一生,始終戰鬥在我國的死猪前綫。其人出身貧困,心地善良,勤勞勇敢,在追求愛情的路上誤入歧途……

我們煞有其事的追悼剛剛開始,被單下的羅小毛已經開始抽泣;他的身體哭得抽搐著,我們忽然都變得嚴肅起來——五個奇形怪狀的各類重犯,在那一刻內心真的莊重和充滿了悲憐。我們掀開被單,看見他好看的大眼一直睜著,像兩個泉眼一樣地汩汩淌水。

他在那一刻,可能才真正看見了死亡的模樣;看見了幕天席地的黑,是怎樣壓迫在他單薄的身上。他似乎那時才意識到,他將再也見不到他的老父和弟妹,再也見不到唯一疼她愛他給他的那個嫂子了。

十一

未幾,鐵門一聲響——羅小毛,卷被子。

正在說笑的他,驟然臉色煞白,一時手足無措。我們幫他卷好被子,他夾著走到門邊,慌慌張張,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轉身,對我們深深地一鞠躬,然後出門遠去……

一個十八歲半的孩子,就這樣走進了他的長夜。二十年過去了,我依舊常常想起他清純的笑,偶爾的發惱,對著鐵窗的默默偷泣。

國家用以血洗血的法律,想要建立的秩序,最終培養的人民,却越來越走向以暴易暴的品質。我不知道那些冷血的判官們,會不會偶然還能看見,那些懸浮在空中的不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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