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俗(梁文道)

媚俗

梁文道

  閱讀一個地方的報刊,我很喜歡留意常用的形容詞與副詞,尤其是那些和情緒相關的字眼。它們就像電郵和手機短信裏的表情符號,是一套數量限定的格式,用來表達這個地方最常見或者最受歡迎的情緒傾向。憑我多年翻閱大陸報刊的經驗,我發現"激動"和"動情"是出現頻率相當高的詞,一般用來形容某些被訪者說話時的語氣,或者被用來形容受訪者的心情。比如說:"看到解放軍戰士進灾區的雄姿,我非常激動";"聽見領導這番話,我很激動"。又或者,"老人動情地表示,社會對他的關心,他永遠難忘";"大橋落成那天,他動情地說,這輩子的心血總算沒有白費"。

  我還發現,凡是"激動"和"動情"派得上用場的地方,必定是些很"正面"很"激動人心"的場合。它也許是天灾過後一位領導不辭勞苦地跑來現場親切地慰問灾民,也許是一位勞動模範堅守崗位矢志不渝地服務人民。總之它不會是負面的,不會是一個考試考壞了的學生很"動情"地表示,自己的一生完蛋了;更不會是一個盜匪被捕時說,"被警員踩在地上的那一刻,我覺得非常激動";儘管他們在那一刹那還真的十分激動。

  假如你聽說今天的中國人變得很無情很冷漠很犬儒,不願相信任何崇高的理念與價值,那麽你就真該多看點報紙多讀點新聞了。這些文字裏的中國人,是一群天真純良的好人,幷且十分浪漫,總是會爲一些正面的消息而激動,總是會爲一些好人好事而動情。

  最近流行"反三俗",可是我連那"三俗"裏的"庸俗""媚俗""低俗"都分得不大清楚。所以我拿起了米蘭•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因爲正是這部經典小說,把源自德文Kitsch的"媚俗"變成了文化界的關鍵詞。在解釋什麽叫做"媚俗"的時候,昆德拉舉出了當年捷克共産黨政府慶祝"五一"勞動節的例子:

  "那個時代,人們表現都還積極或盡可能有積極的表現。……游行隊伍走近主席臺的那一刻,即使是最愁苦的人都馬上露出燦爛的笑容,好像要證明那是他們應有的喜悅,或者更確切地說,是要表達他們應有的贊同。……五一節汲取的是對生命的絕對認同這一深深的源泉,游行隊伍中人們發出的心照不宣的口號,幷不是'共産黨萬歲',而是'生命萬歲'。……恰恰是這愚蠢的同義反復('生命萬歲')驅動了游行隊伍中對共産主義思想仍舊完全無動于衷的人們。"

  公平地講,昆德拉寫出來的"媚俗"典範幷不只是"冷戰"時代的捷克政府,還包括了一些自以爲是的人權鬥士。在他看來,"媚俗"無非就是一種情緒的專制。這種專制的重點不在于控制人民的行爲,也不在于控制每個人的思想,而在于控制他們的情緒。以正義和正確之名,它要求大家必須在恰當的場合表達出恰當的情緒,哪怕那些表達有點違心或矯揉造作。就像捷克"五一"節的游行和人權鬥士抗議赤東的進軍一樣,一定是和某些光明偉大的價值相關。面對著那麽了不起的東西(例如"生命的偉大"),你不"謳歌"不"動情"不"激動",難道要冷笑要噁心不成?

  有意思的是,昆德拉也提到了那種很低賤很下流的庸俗,只不過他把它當成"媚俗"必須拒絕的東西。他認爲西方人很難想像亞當和夏娃會在伊甸園做愛,更難想像他們會拉屎,因爲這都是些下賤的髒東西,很不符合大家關于樂園的審美理想。他說:"對生命的絕對認同把糞便被否定、每個人都視糞便爲不存在的世界稱爲美學的理想,這一美學理想被稱之爲Kitsch。就其根本而言,媚俗是對糞便的絕對否定:無論是從字面意義還是引申意義講,媚俗是把人類生存中根本不予接受的一切都排除在視野之外。"

  那麽我們今天"反三俗",反的究竟是那些和糞便相關,陰陽怪氣而且取媚大衆的"低俗"?還是排拒低俗永遠向上的"媚俗"呢?我不曉得,可是我隱隱覺得,"旗幟鮮明"地反對低俗和"萬衆一心"地被"感動中國"的英雄所感動,很有可能是同一回事;它是同一種的情緒導向。

《新世紀》周刊 2010年第34期
http://magazine.caing.com/2010-08-20/10017255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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