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溫“文革”發迹夢(傅國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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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溫"文革"發迹夢
——讀徐景賢《十年一夢》

傅國涌

"文革"噩夢過去已經30年,"文革"的幽靈仍然日夜纏繞著這個古老民族,揮之不去。後"文革"的權貴之所以對"文革"諱莫如深,是因爲他們的權力來源、權力基礎、權力運作方式和"文革"幷無不同,如果真的要清算"文革"、徹底否定"文革",無异就是否定他們自己,至今討論"文革"在這片國土上還是一個大大的禁區。"文革"十年間在政壇得勢的大大小小的明星,曾幾何時都已經暗淡無光,對他們而言,那些權勢煊赫、頤指氣使的時光早已一去不復返,他們只能在回憶錄中重溫舊夢,徐景賢的《十年一夢》也是如此。這位曾叱咤上海灘、在這個超級大都市權傾十年的"文革"新貴,在晚年的餘輝中遙望前塵,他對毛澤東操縱發動的"文革",對那個不正常的專橫的、可怕的權力體制,對他自己參與制造的民族灾難,沒有一絲的反省和懺悔,他感嘆的只是失去的榮華,悲吟的只是權力的失敗,甚至對他奉若神明的上海幫幫主張春橋、姚文元們,他充滿了感念之情,對他們的權術、陰謀多有肯定,對自己恰逢其時、挺身造反,從中共上海市委大院內部點火,幷成功地登上權力舞臺而慶幸,對此,直到生命的黃昏,他的內心還不無竊喜,這一切都流露在字裏行間。

因爲"文革"的發生,徐景賢從一個小小的市委寫作組小頭目平步青雲,一夜之間成爲上海灘霓虹燈下的顯貴、紅人,完成了從小鬼到神明的蛻變,官至中共中央委員、中共上海市委書記、上海市革命委員會副主任,在張、姚、王先後進京,位居中樞的時光裏,他實際上是上海的第一人。他的發迹,類似于近代以來混迹上海的各色人等一夜暴富,或由小流氓因緣機會而成大亨的故事,只是這裏還有更大、更深的背景,有著更爲複雜的權謀,其中混合著全民族長達多年的不幸與苦難,伴隨著很多人生命的喪失、家庭的破碎,許多參與創建這個極權制度的元勛、功臣、英雄、衛生淪爲階下囚,甚至死無葬身之處,一句話,在張春橋、王洪文、姚文元、徐景賢他們發迹的背後,有許多人的血泪,他們的頂戴花翎是由人血染成的。

然而在一個權力沒有約束,一切以權力爲中心的社會裏,幾個卑鄙或不卑鄙的小人,因爲皇帝的欣賞、提拔,一步登天,注定了長期成爲許多人茶餘飯後談論的話題,即使摔下來了,老實說也有不少人暗中羡慕他們的好運。在這裏,權力畢竟是個神奇的東西,"鮮花、美酒、女人、塵土、王八、飛機、狗雜種,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圍繞這個中心旋轉,像肥肚子上腫脹的脂肪圍繞著深陷的肚臍。"它仿佛有著一種神奇的力量,"有了權力,你今生今世花天酒地,榮華富貴,享樂不盡; 沒有權力,你就是私生子,狗娘養的,誰都可以駡你打你,踹你一脚,唾你一口,死了也不得翻身,五官朝下。得到權力,不管你是偷來的,搶來的,拿老婆換來的,不管你是無賴白痴,殺人犯,騙子手,玩弄朋友的妻子者,你都可以高高在上,發號施令,接受成百上千條舔你屁股的舌頭","文革"給了某些人得到權力的機會,哪怕是他們權力舞臺放逐之後,要想他們自我反思,對自己的那段歷史有新的認知,幾乎是不可能的。從徐景賢的回憶,我們看不到這一點,在其他文革紅人的回憶,我們也看不到。"文革"是他們的好時光、好年成,是他們美麗的似水流年,只是流年苦短、好夢難留而已。

上海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因爲租界的長期存在,在1949年以前的一百年中,上海灘頭,各種不同的政治集團、社會力量、外國勢力幷存,革命的、保守的、反動的、進步的、庸俗的、高尚的……各種不同的人物、聲音都可以這個東方都市栖身,這是近代工商業、對外貿易、金融、文化、新聞出版的中心,是流氓地痞和革命者都可以藏身、施展手段的地方,暴力、金錢、美女、權力……在黃浦江畔這方水土上,人們認的是武力爲後盾的實力,是生殺予奪的大權,血緣、地緣的紐帶扯斷之後,到這裏來尋生活,找出路的人們,已經不再有天理人情、舊時倫理法則、傳統道德的束縛。換言之,這是一個近代世俗化程度最高的城市,特別講究實際利益的城市。1949年新的紅色江山帶來了新的規則,上海的主子變了,但上海人對世俗利益、人間權勢的傾慕心態沒有什麽變化。一旦有機會,上海灘上總是風雲滾滾。"四人幫"、徐景賢他們的應運而生是自然而然的。中共"十大",一夜之間,一批工人在睡夢中被叫醒,飛機到了北京,已經是新當選的中央委員。這無疑比中頭獎還有神奇的故事,却是曾經發生過的事實。

遙想徐景賢在上海市委大院舉旗"造反"之初,毛澤東曾對姚文元面授機宜,姚在北京通過長途電話告知他,毛澤東很欣賞他們提出的一系列不無創造性的惡毒口號,比如"火燒陳丕顯!揪出曹荻秋!打倒楊西光!砸爛常溪萍!"毛欣賞這些口號的提法有區別,說了一個"好"字,那一天,毛生日還在和姚等碰杯時"祝全國全面內戰開始!"這個電話讓徐氏受寵若驚、欣喜若狂,在被恩准的範圍內到處奔走相告。不久,他又接到張春橋的電話,不能再用"火燒"、"揪出"的提法,一定要用"打倒",正式喊出"打倒陳、曹!打倒上海市委"的口號。他的每一步都是聽"文革小組"張、姚以及幕後那只無所不能的大手指揮,這是典型的"奉旨造反"。整個"文革",舉國上下真正清醒地保持了獨立判斷的不過顧准等極個別人。絕大部分人或主動、或被動、或有意、或無意地被毛牽著鼻子走,即使自覺的造反實際上也陷入了"奉旨造反"的格局之中。這一點徐景賢也清楚,造反派可以造別人的反,决不能造口口聲聲支持造反派的"中央文革"的反,因爲造反行動中權力分贓不均,上海幾次向張春橋發難,都遭嚴厲處置就是證明。當然,更不能對操縱一切的毛澤東有一絲一毫的質疑,更不要說造反了。

官方在1976年後對"文革"的評價,總是說"文革"是一些道德上的奸佞小人(代表人物是"四人幫")欺騙了毛,造成灾難性的後果,忠臣們紛紛遭殃,個別像周恩來這樣的大忠臣在艱難的處境中,與奸臣虛與委蛇,做了大量好事。周確實與"四人幫"有所不同,但爲了維護他自己的既有權力,出于對毛澤東權謀的 敬服和恐懼,十年間他幾乎無條件地按毛說的一起去做,而且處處揣摩毛的心思、處處替毛著想。毛澤東提名不學無術、連徐景賢也看不起的王洪文當中共中央副主席,名列周恩來之後,康生、葉劍英之前。在政治局會議上討論時,李先念等都不吭氣,許世友嘟囔說太年輕,是葉劍英這位"大事不糊塗"的老帥挺身而出,說:"重視提拔年輕幹部,是主席的一貫思想",列舉毛喜歡提的諸葛亮、孫策、周瑜的例子。幷掉過頭做許世友的工作:"我們這些當軍長、師長的時候,有的還不到二十歲,現在王洪文同志已經三十八歲了,我擁護主席的提名"。在他的說服下,這個名單才獲得通過,在座的王本人已嚇出了一身冷汗。最後,當然還有周恩來的"鼎力相助",王才能順利當上這個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准接班人。徐景賢獲知,他本人之所以當上上海市委書記,還是周恩來提的名呢。周夫婦最後一次到上海,徐等"文革"新貴全程陪同,與周夫婦相處融洽。

在那個年代,事實上已分不出何謂忠、何謂奸。不光是傳統的忠、奸二元劃分太簡單了,在極權社會裏行不通,何况當時大家都堅决、無條件地崇拜、支持毛澤東,都在毛面前爭寵,毛要打倒誰就打倒誰,大家一致同意,從高崗、饒漱石到彭德懷,從彭真、陶鑄到劉少奇、鄧小平再到林彪……沒有不同的意見,每個人都是到了毛要把自己打倒時才發現晚了。對于"四人幫"的得勢,權力格局內幷無什麽抵觸。所有人都是服從、相信、膜拜君臨天下、和尚大傘的毛澤東,還有多少忠和奸可 言?

2006年4月19日

[徐景賢《十年一夢》,香港時代國際出版公司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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