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想季鸞當年(傅國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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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想季鸞當年


傅國涌

1941年9月,張季鸞撒手而去,告別了他主持筆政達15年的《大公報》,告別了30年的言論生涯,書生意氣,兩袖清風,質本潔來還潔去,他在遺囑中仍孜 孜以民族之獨立自由爲念。在他謝世之後,國共兩黨、政要名流、社會各界無不同聲悲悼,盛况空前,幾乎只有蔡元培去世時可以相比(王芝琛《一代報人張季鸞的 逝世》,載《老照片》第三十五輯)。蔣介石在唁電中稱他爲"一代論宗",他筆下的文字也幷不像他自己說的,"早晨還有人看,下午就被人拿去包花生米了",而是如胡政之在《季鸞文存》序言中所說,"他一生的文章議論,就是這一時代的活歷史。"

遙想季鸞當年,在那個動蕩不安的亂世中國,始終以辦報爲唯一職業,擎起一支禿筆,以他獨有的才華、人格和執著將"文人論政"的傳統推向了一個高峰,大大拓展了議論國事的公共空間,爲凝聚社會人心、重塑社會良知提供了一個言論的平臺,樹立起了一種新的批評模式,使權勢集團在理性、正義的言論面前懂得有所忌憚,使普通百姓在瞭解社會、辨別是非時有所依據。從1926年到1941年,他和胡政之等共同努力,把《大公報》這份民間報紙辦成舉國輿論的重心,對于形成一個有全國影響的言論界産生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大公報》之所以成爲蔣介石每日必讀的報紙,不是因爲它向權力獻媚,而恰恰是它堅持了獨立的言論品格,它對國計民生的關懷,對言論自由始終如一的追求,以及在民族危亡的緊急關頭處處體現出來的健全的愛國熱情,和認真負責的精神。

毫無疑問,在張季鸞執筆的年代,他就是一個生氣勃勃的議論國事、文章報國的榜樣。與他同時代的魯迅則開創了另外一種雜文的傳統,以曲折、隱晦的手法轉彎抹角地針砭時弊、諷刺現實。毋庸諱言,就當時的影響而言,張季鸞言論的影響遠在魯迅的雜文之上(魯迅的文學成就和思想價值另當別論)。魯迅承認自己的文字往往"吞吞吐吐","含糊的居多",他自稱是"上了鐐銬的跳舞",類似于"植物被壓在石頭下,只好彎曲的生長"。魯迅對張季鸞他們的貢獻當然是不屑的,當胡適、羅隆基等知識分子在《新月》以真姓名和直截了當的言論批評國民黨政權時,他嗤之以鼻,嘲弄他們是賈府的"焦大",焦大的駡是要賈府好,他們之間的矛盾只是主奴之間有些"隔膜",做奴才的"越俎代庖"、"不識諱忌","要知道現在雖比先前光明,但也比先前利害,一說開去,是連性命都要送掉的。"

學者李歐梵在《"批評空間"的開創——從〈申報〉"自由談"談起》一文中指出,"魯迅的問題就在于他爲了怕送掉性命而沒有'說開去'!"這不是"說"或"不說"的問題,而是"如何說"、"如何'說開去',如何找尋空隙,建立一個說話的新模式",在這個問題上,魯迅"沒有太大的貢獻","魯迅在這個時期的'說法'和所寫的游戲文章(特別是和檢查官作的語言捉迷藏游戲),幷沒有建立一個新的公共論政的模式。"總之,魯迅式的雜文無助于開創真正的"批評空間", 建立起一個健康的言論界,當然這是持"魯迅中心論"者所不能同意的。

1936年、1941年,魯迅和張季鸞相繼去世。在以後的歲月裏,張季鸞被世人遺忘了,魯迅則成了現代"聖人",張季鸞被遺忘的過程也正是言論界在中國消失的過程。雜文倒是斷斷續續有過幾度的繁榮,甚至有人爲雜文付出了沉重代價,如"文革"之初的"三家村"(鄧拓、吳晗、廖沫沙)。雜文凸顯、言論淡出(乃至絕迹)是一個不正常的現象,何謂言論?言論就是直接的、公開的批評,而不是影射或隱喻,不是"石頭下彎曲的生長"。正是因爲沒有正常的言論空間,缺乏公開表達意見的公共平臺,人們才會以雜文的曲筆形式來表達自己要說的話,不由自主地選擇魯迅的傳統而不是張季鸞的傳統。

近年來,雜文越來越明顯有向言論轉化的趨勢,"時評"的形式也正越來越受到新聞媒體的重視。儘管很多"時評"寫得象雜文一樣,但新聞界畢竟已重新認識到了時評的重要性。在《21世紀經濟報道》等一些報紙上,"社評"這個久違的名詞也出現了。多一點直接的言論,少一點曲折的雜文,回到我們曾經的傳統,回到張季鸞,這是一個健康言論界得以産生的前提。但我們確實無法知道,在經歷了那麽多的風雨滄桑之後,張季鸞還能回到我們中間嗎?《季鸞文存》還能激動這個古老的民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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