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農民工家庭的經濟賬目(楊銀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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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查:一個農民工家庭的經濟賬目

楊銀波

鄭萬賢、吳婉琴、鄭忠杰,一個來自四川省自貢市小鎮的普通農民工家庭。數十年以來,三人含辛茹苦、彼此扶助、相依爲伴,從自貢到貴陽、昆明、南寧、厦門、寧波、北京等地,再到廣東佛山打工,現暫住于佛山市南海區郊區。

鄭萬賢,1953年出生,系建築民工,工資沒準兒,有活幹的時候30—35元/天。吳婉琴,原籍貴州,1958年出生,因病暫停務工四年,做家務活,無任何收入。鄭忠杰,1980年出生,職業中專學校畢業,17歲出社會,其後學會開車,目前在爲一家生意不錯的花生油廠送貨,工資加上獎金、外水,一個月的收入能維持在3800元左右。

在南海區郊區的老鄉裏面,鄭萬賢一家是頗有些威望的。他們的伙食標準不亞于本地城市居民,也經常資助生活困難的老鄉,爲人正直、隨和、大方。由于結識一些本地朋友,他們連房租費都免了,許多人對此羡慕不已。然而,一個偶然的飯桌機遇,他們遇到了我。通過一番深入的調查,我見證了衆人羡慕之余的民工生存危機。吳婉琴記錄的家庭經濟賬目,是我發現這種危機的重要證據。

(一)巨大的支出

鄭萬賢一家2004年的支出:

1月,生活費468•9元,煤氣費60元,水電費52元,醫療費566元,外用169•5元,共計1316•4元;

2月,生活費457•7元,煤氣費60元,水電費36元,醫療費304元,外用102元,共計977•7元;

3月,生活費521•6元,煤氣費65元,水電費31元,醫療費473•9元,外用1900元,共計2991•5元;

4月,生活費841•2元,煤氣費137元,水電費32•5元,醫療費445•5元,外用352•6元,共計1808•8元;

5月,生活費710元,煤氣費82元,水電費41元,醫療費620元,外用557•7元,共計2010•7元;

6月,生活費554•1元,煤氣費80元,水電費47•5元,醫療費577元,外用883•8元,共計2142•4元;

7月,生活費540元,煤氣費21元,水電費39•7元,醫療費289•5元,外用1212•9元,共計2103•1元;

8月,生活費568•7元,煤氣費87元,水電費46元,醫療費394•5元,外用284•1元,共計1380•3元;

9月,生活費778元,煤氣費90元,水電費44元,醫療費240元,外用367元,共計1519元;

10月,生活費888•6元,煤氣費103元,水電費44元,醫療費279元,外用724•6元,共計2039•2元;

11月,生活費737元,煤氣費103元,水電費37元,醫療費144•5元,外用951•9元,共計1936•4元;

12月,生活費722•5元,煤氣費98元,水電費39元,醫療費257元,外用450•5元,共計1567元。

合計:生活費7806•3元,煤氣費986元,水電費452•7元(三項相加,總生活費爲9245元),醫療費4590•9元,外用7956•6元,共計21792•5元。這裏的“醫療費”特指吳婉琴的醫療費。鄭萬賢、鄭忠杰的醫療費,計算在“生活費”之中。

鄭萬賢一家2005年(截至6月9日)的支出:

1月,生活費561•7元,醫療費190元,外用478•3元,共計1230元;

2月,生活費794•1元,醫療費122元,外用657•5元,共計1573•6元;

3月,生活費620•8元,醫療費222元,外用307•7元,共計1150•5元;

4月,生活費689元,醫療費305•5元,外用1297•4元,共計2291•8元;

5月,生活費670元,醫療費995元,外用278•3元,共計1943•3元;

6月1日—6月9日,生活費211元,醫療費174•5元,外用790•5元,共計1176元;

合計:生活費3546•6元,醫療費2009元,外用3809•7元,共計9365•3元。這裏的“生活費”包括“煤氣費”、“水電費”、“鄭萬賢、鄭忠杰的醫療費”在內。

在這兩筆合計支出(21792•5元、9365•3元)之外,另有一筆特殊支出:資助費。鄭萬賢一家樂善好施,救濟窮人,無數小額費用的資助和人情客往,均沒有上帳,其它一些相對較大的賬目有:2004年2月,資助貴州民工周宏生250元;2004年4月,資助四川民工秦海350元;2004年5月,資助重慶民工蒲元進300元,資助貴州民工王昭華250元;2004年7月,資助四川民工肖玉蓮200元;2004年8月,借助鄭萬賢的六弟鄭希賢3000元;2004年10月,借助四川民工曾慶良2500元;2004年11月,資助貴州民工李新寶200元;2005年1月,資助鄭萬賢的侄女鄭佳慧600元,資助河南民工王顧忠400元;2005年3月,借助吳婉琴的八弟吳江4000元,資助吳婉琴的外侄兒吳曉東450元;2005年4月,資助貴州民工劉培德250元;2005年6月,資助重慶民工陳輝300元。資助費共計:13050元。

綜合以上所有費用計算,2004年1月1日—2005年6月9日(17•3個月),鄭萬賢一家的總支出爲:44207•8元,即2555•3元/月,85•2元/日。

(二)沉重的負擔

從賬目本身來看,還能看出其它三個具體情况。

一、鄭萬賢一家的生活安排得不錯。他們每日都有蔬菜、肉類、水果、營養食品、小吃,有時也有鶏蛋,家中準備了40公斤/ 桶的“怡寶”礦泉水和24瓶/箱的“純生”啤酒。所挑大米的價格是1•5元/斤,一個月三個人共吃50斤大米。他們非常好客,因而伙食開支也很大,以2005年爲例:2月4日,肉類34•5元;2月10日,肉類75元;2月12日,肉類71元;3月20日,肉類29元;4月12日,肉類49元;4月27日,肉類48元;5月29日,肉類28元……。而附近的民工,則大多是另一個狀况:幾兩肉,幾兩燒酒,黃瓜、芹菜、茄子、藤菜,三個人的家庭,頂多10元/天的伙食。

二、鄭萬賢一家的醫療支出巨大。2004年1月1日—2005年6月9日,吳婉琴的醫療總費用是6599•9元,即381•4元/ 月,12•7元/天。吳婉琴說:“我的病很麻煩,現在又準備在一個湖南醫生那裏醫治,五天拿一次藥,每次都是300多塊錢,一共要醫三個月。”如此算來,三個月之後,吳婉琴的醫療費用又要增加將近6000元。體重只有80斤的她,不敢到大醫院治療,這讓剩餘積蓄不多的鄭忠杰很爲難。2005年6月1日—6月9日,她這最近九天的醫療費用分別是:12元,39元,6元,12元,18元,60元,12元,15•5元(6月6日,無醫療費)。合計174•5元,即19•4元/天。

鄭萬賢、鄭忠杰也時而生病。其中:

(1)鄭萬賢的醫療費用。2004年:4月4日,15元;4月6日,6元;4月7日,20元;4月10日,20元;4月19日,3元;5月3日,12元;5月23日,57元;6月1日,30元;8月30日,32•5元;9月1日,10元;12月1日,12•5元。2005年:2月7日,15元;3月24日,13•5元;4月14日,15元;4月30日,40元;5月7日,11元;5月9日,60元;5月31日,50元。合計:420•5元。

(2)鄭忠杰的醫療費用。2004年:3月21日,8元;4月11日,8•5元;5月8日,46•5元;5月12日,40元;6月5日,14•5元;6月6日,14•5元;6月13日,14•5元;9月1日,32元;10月3日,36元;10月4日,38元;10月6日,56元;10月28日,10元;11月7日,83•5元;12月1日,2•5元。2005年:1月1日,5元;1月2日,5元;1月5日,14•5元;4月11日,8元;4月12日,13元;4月13日,20元;4月15日,36元。合計:496元。

三、鄭萬賢一家資助支出最大,其次爲生活和外用的支出。2004年1月1日—2005年6月9日,全家總支出爲44207•8元,其中資助費(13050元)占29•52%,生活費(12791•6元)占28•93%,外用費占(11766•3元)占26•62%,醫療費(6599•9元)占14•93%。在資助費當中,其實還有一筆費用沒有上賬,那就是對鄭萬賢的父親鄭澤泰和母親郭雲素的贍養費(注:吳婉琴的父親吳承海和母親羅祺太已去世)。這筆贍養費包括贍養本身的費用,以及父母的醫療費用,他們每次匯款都是由父母平均享用。2004年:2月5日,寄去500元;6月7日,寄去300元;9月29日,寄去600元。2005年:3月22日,寄去400元。6月3日,寄去500元。合計:2300元,即132•9元/月,父母每人66•5元/月。

(三)家庭的背景

這是一個極有實力的農民工家庭,25歲的鄭忠杰是家中最大的經濟支柱。2002年10月,當時年僅22歲的鄭忠杰從北京一家工廠車間退出,來到佛山從頭開始。他的一切經濟收入,全部交由母親吳婉琴保管,身上從來沒有超過100元現金。鄭忠杰說:“我在家中實行的是絕對的公有制,父親是私有制,母親是股份制、救助制。”之所以選擇這種規則,他說:“父母都是50歲上下的人了,從個人來說我是報父母恩,從家庭形勢來說,負擔越來越重,我必須先扛重的一頭。” 有多重?我問。——“起碼占90%以上吧。”經調查,事實確實如此。

2002年10月—2005年6月,鄭忠杰辛辛苦苦掙的金錢總額共有11•6萬元,即3591•3元/ 月,119•7元/天。而現年52歲的鄭萬賢則是有錢則花,又好賭成癮,廣交酒肉朋友,幾乎是入不出敷。2002年10月初—12月底,鄭萬賢在佛山市南海區幾個建築工地負責打水泥,本來應有2940元工資,但最後拿回家的只有460元(這將近三個月的車費還是全由兒子鄭忠杰負擔)。2003年3月中旬,已無事可做兩個多月的鄭萬賢又到廣州市白雲區負責建築打雜,幹了15天,又回家休息。19天后,又到一個廠房當看守員,幹了44天。這總計59天的工資本應有1960元,但最後拿回家的只有320元。這樣的例子很多,幾乎次次如此。一年12月,鄭萬賢真正在做工的時間不超過8個月。按照他自己的技術實力和人緣脉搏,即使一年只做8個月,也應有1萬元的剩餘錢。然而實情是,2002年10月—2005年6月,他真正拿回家的錢只有3430元,即106•2元 /月,3•5元/天,等于掙一包烟的烟錢。

鄭萬賢是個很特別的人物。說他特別,是基于三點:第一,他有一個不簡單的兒子;第二,他自己的朋友貫通三教九流;第三,確實够豪爽够仗義,具有類似北方漢子血性——甚至可以說是“俠義”——的種種特徵。說他是個人物,是因爲他的事情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在來自貴州、四川、重慶的部分打工人裏面很有號召力,別人辦不了的事情,只要他出面,都容易解决。這個人,經歷的苦難非常多,在江湖上有一幫很講義氣的打工兄弟,許多感恩待德的兄弟寧願自己吃虧也要給鄭萬賢一個面子。但鄭萬賢本身幷非要圖任何實際回報,許多事情都是本著“搭把手、幫個忙”的心態,助親屬、老鄉、朋友一臂之力。鄭忠杰也傳承了父親的這一特點,但他做事很謹慎,多了點書生氣,少了點江湖氣,想到的事情多,做到的事情少。不過,一旦輪到資助他人,父子兩人則都是全無怨言,責無旁貸。

(四)潜藏的危機

一、救助制度。首先,我對鄭萬賢一家對弱勢群體的大力扶助深感欽佩。那29•52%的支出比例,而且不求實際所獲,處在他們這樣一個艱辛奮鬥的農民工家庭,其實已經在精神層面上超過了許許多多的慈善家。但是,這也恰好反面證實了弱勢群體的救助機制幷沒有有活力地運轉起來,他們這叫“自助”——民工救助民工。而民工這個群體,在整個中國的經濟地位實際上是非常低的,尤其是珠江三角洲,各地區最低工資標準遠遠低于江蘇、浙江、福建一帶,可是許許多多的工廠竟連最低工資標準都達不到。有的工廠很狡猾,乾脆就把工資定在最低工資標準,然後又百般克扣工資,表面上是走上合法,而表面的背後則是合法背後的非法。民工這種經濟地位,迫切地需要一個深入他們內心,幷成爲求援習慣的有生命力的機制。

二、民工劣根。我必須非常痛心地指出這個問題,這個問題可以部分回答“爲什麽民工無法融入城市秩序”。農民從農村來到城市、郊區打工,這是勞動力的轉移,也是群體性的習俗、習慣、心理、語言、思想等的轉移。然而,相對保守的農村秩序,從農村進入城市、郊區,在短時間內幷沒有改變傳統,而是幾乎原原本本地把它們帶到了城市秩序的邊緣。這些外來工聚集的地方明顯地形成兩套秩序:一,城市秩序,講究規則、程序,即地上秩序、中心秩序、明秩序;二,農村秩序,講究鄉情、扎堆,即地下秩序、邊緣秩序、暗秩序。鄭萬賢的好賭、醺酒,其實對于他們自己的家庭來說,也是一種灾難。鄭忠杰面對任何坎坷都能看得開,唯獨父親內心的貪欲、不服輸、無中生有的懷疑、好大喜功的排場,以及重複得不厭其煩的“老子整天都憂愁得很”的話,使得他深感民工自身的病疾不淺,必須重新認識這個特殊的弱勢群體。

三、未來風險。鄭忠杰已經盡到了他的最大努力,經濟收入在短時之內無法再增加,但三個很現實的問題已經擺在他的面前:第一,他還沒有結婚;第二,他還沒有一棟樓房;第三,他母親的病極難徹底治愈。別人也給他自己加上了一個問題:鄭忠杰的身體狀况很危險。據調查,鄭忠杰將剩餘積蓄寄回老家,由三姑鄭修英保存,只有4•9萬元。一旦上述四個問題當中的任何一個突然來臨,鄭忠杰也只有望而生畏。在目前暫無風險的情形下,他也意識到這個家庭的“抵抗力”是不牢靠的。當然,這不僅僅是因爲經濟的緣故。另一個原因是鄭萬賢、吳婉琴的夫妻情感矛盾,觀念很不相同的兩個人曾經積下了多年的矛盾和恩怨。身爲兒子的鄭忠杰,因此在家中扮演了這樣一些非常重要的角色:經濟主力,母親保護者,父親溝通者,决策主導者,以及觀念、信息、情感的傳播者,甚至是——教育者。一旦鄭忠杰有什麽重大突變,那麽這個家庭就很有可能走向分裂、分散,甚至父母內鬥。

四、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的這次細緻調查和統計,使鄭萬賢一家關起門來爭論了六個多小時,問題的焦點集中于“如何有原則地减少支出”。我當場說的是這幾點:第一,資源短缺,錢要花在刀口上,100塊錢辦一件事和50塊錢辦兩件事,這是有巨大差別的,所以花錢一定要講效率,不要浪費資源。第二,强大的經濟實力幷不能保證家庭的穩定,這就像經濟再發展也無法保證國家的穩定一樣,所以彼此平等、團結、理解、關心、量力而爲、表達意志,是必不可少的,這就是家庭規則,是自由而民主的家庭制度。第三,“單贏”只是“最一般”的局面,你們家不是避難所、救助站,而應成爲互惠互利的地方,我的意思不是說讓你們在民工身上掙錢,而是讓你們和民工一起掙錢,創造共同利益價值。只有這樣,單贏才會走上雙贏、多贏。否則,即便是一個輸得連褲子都沒得穿的賭徒,他也會找到你們求助,然而這幷不一定是在幫他。我這個人也樂善好施,人家都說我不是活在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中的人,而是一個十足的傻瓜,所以你們的問題其實也成了我的問題。要解决它,一定要用自己的頭腦。

2005/6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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