拷問死刑(賀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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拷問死刑
——我們爲什麽要廢除這一野蠻的刑罰
   
演講人:賀衛方 北京大學法學教授
  主持人:游偉 華東政法學院教授
  地點:華東政法學院交誼樓講堂
  時間:2005年12月15日

今天晚上我想跟大家討論一個沉重的話題——死刑問題。大家知道,死刑可以說是全世界許多國家都關注的一個焦點問題。世界上有不少國家已經廢除了死刑,廢除死刑或者基本廢除死刑的國家已經達到了120個以上,但是,另外有一些國家還在判决和執行死刑,比方說美國。美國是保留死刑的國家,這在世界發達國家中是很少見的。這個國家是在1976年恢復了死刑,前不久剛剛處决了1976年以來的第1000個死刑犯。76年到現在已經是30年的時間,美國總共處决了1000名死刑犯,這也就意味著在美國每年大概有30左右個人被執行死刑,在我們看來,美國這樣一個大的國家,死刑執行的幷不多,每年才30幾個。我們國家在唐朝的時候也曾經有過一年判死刑僅僅29例這樣的歷史性的紀錄。唐朝的人口數量大概是在五千萬左右,比起今天的美國來當然是少了許多,不過,我們不能忽略時代的差异。在那樣的一個時代,一年只判處這麽少的死刑,也算是人類文明史上的一個奇迹了。

最高人民法院最近正在進行一項改革,那就是收回死刑復核權,進一步地激發了人們對死刑問題的關注,許許多多的人都在期盼著死刑相關制度的改革能够避免錯案的發生。我們都知道,去年曾經有過一些個關于死刑案件的報道,這些報道引發了人們對死刑問題的憂慮,那就是一些不該被判處死刑的人被槍斃了,過了十年或是過了幾年以後,真凶落網,真相大白,司法機關鑄成大錯。因此,改革的一個最基本的動因也許就是如何通過更嚴格的復核制度避免錯殺。

我們也關注如何减少死刑的數量的問題。中國每年執行死刑的數量有多少?游偉老師(按:游偉,刑法專家,華東政法學院教授,本次講座的主持人)是死刑問題的專家,可能你知道,我不知道,而且你也別告訴我,我不想知道,知道了沒有什麽好處,知道的機密太多,就容易泄漏國家機密,容易出現嚴重的問題。到底執行了多少死刑,我們是一個保密的數字,而且千方百計地,想方設法地不讓國際社會知道。有些國際組織試圖瞭解我們到底執行了多少死刑。過去他們的方式是通過對報紙的報道進行一些統計。我們過去非常地炫耀自己的執行死刑,比方說把一些執行死刑的情况在報紙或電視上報道。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昨天宣布了17名罪犯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然後,南京市中院又判决了多少,還有,成都中院又執行了多少。那麽他們會把這報紙上的數字加一加,這數字讓他們感到很震驚。現在呢,我們的報紙一律不允許報道被執行的數字。基本上是,上海市一中院宣布,一批罪犯被執行死刑,然後,成都中院又一批,南寧中院又一批,結果外國組織加一加,這一批一批這麽加,加不出個數來,不知道到底是多少人。總而言之,中國死刑執行的數字或許比世界上其他的所有國家的總和還要多得多。大家知道印度是一個可以和我們相比較的國家,印度的人口也很多,那麽,到底印度有多少人被執行死刑?據說他們從80年代開始一直受到一 個問題的困擾,那就是他們的劊子手數量太少,不久前我看到一則報道,印度全國只剩下五個人勝任執行死刑這工作,因爲他們是絞刑,不是槍斃,槍斃比較簡單,“砰”地一槍就打死了。但是絞刑需要一定的技術,這是一個需要訓練的活兒,需要通過學徒一代代地傳下去的活兒。但是他們現在全國只剩下很少幾個劊子手了。這幾個人的積極性還不高,有一個人一直鬧著要退休。在印度要執行一個死刑很難,只要這個被執行死刑的人說:“我冤枉啊!”然後,法院就立即命令說不準執行,看一看是否冤枉,一查可能五年十年時間又過去了。所以他們現在,監獄裏邊有好多的人在等著執行死刑,有人已經等了十多年了,還在監獄裏邊等著、排隊,每年執行不了幾個。但是,我們國家情况非常地不一樣。最高法院收回死刑的復核權,大家知道,這被渲染成爲最高人民法院的第二個五年改革綱要中間的非常重要的一項內容。但是,實際上這樣的一個改革幷不是體制上的一個多麽大的變化,或者說,它只不過是回歸了我們1980年 就生效的《刑事訴訟法》所做的一個最基本的規定,那就是所有的死刑犯罪必須由最高人民法院來進行死刑的復核。一審如果是中級法院的話,二審就是高級法院, 高級法院之後,所有被二審維持原來死刑判决的案件還必須再提交最高法院復核。在復核時,最高法院應對原審判决是否建立在確鑿的證據基礎上,法官對于法律的解釋是否妥當等等進行再審查。當時有許多學者認爲這是借鑒了我們中國古典制度的傳統,因爲古典制度的運行過程中,皇帝對于死刑的判决享有一個終極性的審查權力。所以爲了慎重地對待死刑,1980年《刑事訴訟法》作出了這樣的一個規定。諷刺的是,這個規定墨汁未幹,馬上就開始了嚴打,很快,全國人大常委會就把一些經常發生的也很嚴重的犯罪,比方說殺人,放火,搶劫等等重大犯罪的死刑復核權下放到了各個省的高級法院。這樣一來,各個省的高級法院成了事實上的兩個機構的合一,那就是,它既是一個受理二審案件的上訴法院,同時也是一個行使死刑復核職能的機關。 現實中,有許多法院把這兩個職能乾脆交由同一撥人來行使,如此就導致了死刑復核程序的形同虛設,導致了我們國家死刑數字不斷攀升。

你們知道這裏邊暗含著一個立法上的問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是這個國家的基本法律之一,所謂基本法律是由全國人大全體會議來進行審議和通過的。但是全國人大常委會這樣的一個全國人大常設的執行機關却可以修改我們的基本法,把基本法中所規定的死刑復核程序加以修改。這從另外一個側面凸顯出:在這個國家,法律是什麽實在是不必太當真。法律不就是那幾個人說說的事情而已麽?于是,這個國家就沒有什麽人把基本法甚至包括憲法當回事兒。

現在終于做出這樣的一個改革,我相信這樣的一個變革跟國外的壓力有著密切的關係。我們每年殺這麽多人,已經成爲人權方面一個嚴重的問題。最高法院最近緊鑼密鼓地在研究如何設計一個合理的死刑復核程序,我自己也參加了學術界的幾次相關的研討會,我知道最高法院馬上要招兵買馬了,至少在北京地區,學刑法和刑訴法的研究生和博士生獲得了一個特別好的機會,可以進最高法院。有幾個這方面的同行都感到特別開心,因爲他們的弟子就業的問題一下子就能够得到解决,坐直通車到最高法院去。前不久我還跟一位朋友說,你們這簡直完全是亂來嘛,我們 《法官法》明確地規定,上級法院的法官應當從下級法院的優秀法官中遴選。這樣的一個規則現在又一次被我們的最高法院自己給踐踏了。他說你也是站著說話不腰 疼,最高法院只有通過這種辦法才能够解决一下編制的問題。我們從下級法院進人,找一個資深的法官來,他們拖兒帶女的,我們最高法院沒有辦法給他們的家屬孩子解决就業或者上學等問題。所以,選擇研究生是一種最簡單的辦法。我說,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研究生剛剛畢業,你們知道,他對死刑的嚴峻性有多少認識?他比較年輕,沒有豐富的司法經驗,他如何去敏銳地覺察出原審判决中存在著的證據缺陷?如何去細緻地發現法解釋學上不易察覺的含糊?他們說也顧不了這麽多了, 反正先把人進來再說。這也是我們國家制度方面一直以來的一個缺陷。

另一方面,最高法院自己在死刑復核上也沒有多少經驗,除了個別犯罪種類,比方說經濟犯罪或者說像間諜這一類的犯罪,判處死刑是由最高法院復核。即使是最高法院原有的那些法官,他們中的許多人本身也不知道怎麽進行死刑復核。所以,我們就開始密切地關注,他們能否通過收回死刑復核權來有效地减少中國執行死刑的數量?而且减少誤判?他們如何進行死刑復核?復核法官是否要到外地去?還是在北京?如果在北京進行死刑復核的話,全國的死刑犯都要押解到北京去,那北京城裏就會有太多的死刑犯,那肯定是令我們黨中央國務院很不高興的一件事 情,本來上訪的人已經鬧得很窩心了,又把那死刑犯都搞到北京來(笑聲)。所以,看起來不能搞到北京去進行死刑復核。那到外地去,最高法院的法官天天坐著飛機在天上飛,你們知道,有些死囚,囚禁他們的地方往往是一些縣級的或者市級的看守所。最高法院有多少財政支持來做這樣一件事情?我們還關注是不是每一個死刑犯都要受到當面的訊問,如果仍然是書面審查的話,又如何能够保證所有的錯案不會發生?所有的這些問題現在都在緊鑼密鼓地研究過程中,有關的制度現在還沒有出臺。那麽下一步怎麽辦?溫家寶總理在回答記者是否會廢除死刑的提問的時候說:我們的國情决定了我們不能够廢除死刑,但我們一定要想方設法地保證死刑判决的慎重和公正。這是溫總理表達的一個態度。看起來在中國目前的情况下,我們的决策部門不準備廢除死刑。儘管如此,我想現在已經到了一個時刻,一個需要我們更徹底地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刻:中國是不是有可能廢除死刑?

在座的有法院的法官,有檢察院的檢察官,有不少實務部門的朋友,也包括我們在座的各位同學。我今天晚上在這裏談一下在這方面的粗淺的,缺乏深入研究的,經常表達了自己的一種感情的或者是感覺的看法。我要跟各位朋友各位同學說的是,我真的不是一個刑法方面的專家,之所以今天選擇這樣一個題目在這裏做講座,是因爲我覺得,不僅僅是刑法學家、刑訴法學家,而且包括從事法理學、法律史研究,乃至從事社會學、倫理學、歷史學、心理學等等研究的人,大家實在是需要一塊兒來研究死刑的問題。我特別高興我的同事,北京大學哲學系的何懷宏教授最近正在北京的一家報紙《新京報》上發表系列文章對死刑的問題進行反思。我也很想發表這類文章,不過,某些報紙似乎自我審查太過,設置了不少禁區,例如憲政,例如司法獨立。死刑問題可以談,但是只能談死刑復核程序如何健全,我說,那個我不擅長。我擅長談廢除死刑的問題,他們說那不行,那不可以(笑)。所 以,我只好做一個“嘴力勞動者”,用自己的言說來表達自己對這樣一個問題的關注。

我想,我們可以簡要地分析一下,死刑這樣的一種刑罰,它的性質到底是怎樣 的,爲什麽我們必須廢除死刑?我相信在我沒有講之前,在座的可能不會有多少人會贊成立即無條件徹底廢除死刑。你們會覺得很奇怪,中國現在的殺人犯罪這麽多,經濟犯罪愈演愈烈,現在要廢除死刑,這簡直是白日做夢,而且是完全地對這個國家不負責。我們今天晚上想來簡要地討論一下這個問題,我希望在我講完後,游偉老師能做一個的評論。

爲什麽要廢除死刑?第一個理由就像許多人已經指出的那樣,是死刑很難起到我們預期的遏制犯罪的效果。

我們經常把死刑視爲一種具有工具化意義的懲罰,就是說判决死刑不僅僅是爲了懲罰犯罪人本人,而且爲了殺一儆百,殺鶏儆猴。讓別的人從中汲取教訓。我們看到了研究死刑的專家或者國外的一些數據報告表明,在已經廢除了死刑的國家裏,廢除死刑以後,嚴重犯罪的比例幷沒有多少變化,也就是說,廢除死刑幷沒有導致嚴重犯罪的大規模上升。有時候有一點上下的小幅波動。在一些聯邦制國家,有些州廢除了死刑,有些州沒有廢除死刑,人們發現,兩個州的犯罪比例也沒有太大變化。很有意思的是,有一個廢除死刑的國家——立陶宛——在廢除死刑後,像殺人這樣的嚴重犯罪的數字下降了。這是值得我們玩味和思考的問題。爲什麽執行死刑幷沒有起到我們所希望它起到的那種作用,也就是遏制犯罪?

一位著名的法國文學家也是哲學家,許多朋友可能讀過他的書,加繆(Albert Camus), 他有一部小說《局外人》,他還寫過另外一篇不短的文章《關于斷頭臺的思考》。《局外人》講的就是一個死刑犯的心路歷程。小說背景是法國的殖民地阿爾及爾, 有一個年輕人,早上接到他母親死去的噩耗,然後他就趕快回去處理他母親的後事,在停放他母親尸體的房間裏邊還抽了一棵烟,這被視爲是大逆不道。他還表現得很冷漠,他母親下葬的時候,他幷沒有哭。辦完了喪事,他又回到了阿爾及爾的市區,下班後又去游泳,就在當天。游泳過程中,看到他從前的一個女朋友也在游泳,突然兩個人在水裏邊四個眼睛一對又恢復了以前的情感。然後兩個人又一起到電影院裏看了一部喜劇片。他媽媽當天剛下葬,他就看一個喜劇片。看完以後,兩個人就回去自己演了一點兒特殊的“喜劇”(笑聲)。後來周末的時候,他們幾個朋友一塊兒到一個地方去玩,玩的過程中跟別人發生了衝突,結果這個人用他朋友 的手槍把另外一個人給一槍打死了。結果,就進入法庭。“局外人”的意思仿佛是,在法庭的審理過程中間,他忽然發現法庭的程序之于他是如此陌生,他發現好像審判的對象不是他,他自己想說話的時候,他的律師說,你不要說,你說會有問題的,我來說。他說這是我的事啊,這不是你的事。他說,不,不,不,你別說。整個的法庭程序提到的很多問題,比方說,他在他母親旁邊抽了一顆烟,都被視爲他的冷漠,最後必然會走向殺人犯罪道路的一個象徵。那麽這個人最後是被判處死刑了。當然這個過程中說了很多很值得我們反思的話。

在《關于斷頭臺的思考》一文中,加繆曾經提到過英國在二十世紀初有關死刑犯的一個統計數字。過去的死刑執行情况大家知道,是一種節日化的執行,執行死刑是城市人的節日。大家在一個城市的廣場上,架起高高的行刑台,所有的人裏三層外三層的,大家看著執行死刑的過程。英國有人做一個統計,問那些即將被執行死刑的人:你以前看沒看過執行死刑的場面?出人意料的結果是,超過70% 的人都說看見過,其中不少人還看過多次。有人去看,看完了幷沒有受到足够的震懾,後來又殺人去了。殺人的犯罪,怎樣的因素是可以遏制,怎樣的因素是不可能 遏制的?就在今年,我們馬上要過去的這一年的年初,在浙江杭州市發生了一起殺人犯罪,有一個某大學的女大學生,據說長得還很漂亮的一個校花,出去考六級考 試,這一出去就沒再回來,人們說六級考試害死人(笑聲)。她打個車去到考試的地方,考完又打個車再回來。回來的路上,前面有個大卡車忽然運行軌迹很不規范,于是司機爲了躲避那個大卡車,狠打了一把方向盤,導致這位女大學生腦袋磕在玻璃上,很疼。女大學生馬上問:你怎麽開車的?!司機說:你看前面那輛大卡車,我這不是爲了咱們的安全嗎?大學生的優越感一下子顯示出來了,說:你們這種人,就是素質最差的一些人,你什麽啊,爲了躲車,你看你這車開的……越講越難聽。司機小夥子忍氣吞聲。結果到了這個女生住所地,女生要下車之前看看表上反映多少錢,發現是18塊錢。女生說:我這不是第一次走這條路了,我每次都是16塊錢,你這憑什麽是18塊錢?!司機說,這是表的問題,表就顯示的是18塊錢,你說怎麽辦?女生說:我就給你16塊錢,你剛才還磕了我一下,給你16塊 錢就不錯了。司機也來氣了,少一分錢你也別想下去,兩個人就爭爭爭。最後,這個女生居然一伸手,準備去抓這個司機的臉。司機這個時候一下子爆發了,回過頭,一把把這個女生的脖子給掐住了,等他意識到發生了問題的時候,悲劇已經發生了,掐死了。這個小夥子已經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了。現在,我們就祈求他的靈魂安寧吧。

在北京前不久又發生了一件事情。跟我住同一個院的一個小姑娘在公共汽車上被掐死了。是清華大學一位73歲的老教授的女兒,才13歲不滿14歲。老兩口帶著女兒出去辦事,到了公共汽車上一看,都坐滿了人。73歲的老者,身體有點兒不好,他的老伴就問:有沒有人幫幫忙,讓個座?讓我們家老頭子能够坐下。就在售票員的旁邊有一個座位,特別有意思,這個位子上坐著一位穿著北京公交系統制服的40多歲的女性。然後那老太太就說,你不能起來,讓我們家老頭坐?這個女的眼睛一橫,說:憑什麽?!北京人說話,真是損人啊。她說了一句很難聽的話,老太太說你憑什麽這麽說?如何如何,就吵了起來。吵起來就吵起來唄,結果這個售票員本人看到了她的同伴好像受到了某種委屈,就開始報復。這種報復方法很獨特,就叫他們每個人多花一塊錢買票。他們上車的那一站只需要買一塊錢的票,但如果在前面那一站上,就要買兩塊錢的票,差一站就差一塊錢。售票員硬說他們就是從前面那站上的,發生了很大的爭議。這個13歲的小女孩說:你們這幫子人都是社會素質最差的一批人。這樣一說,40多歲的這位女售票員忍無可忍,一下子把這個小女孩給掐住了。接著一看這小女孩身體一軟就倒在了地上,這把掐得真是厲害。老頭老太太一看女兒成這個樣子馬上就說,趕快搶救我的女兒啊,趕快想辦法送醫院。前邊那司機說,還送醫院呢,咱們到總站去交了罰款再說吧。最後的結果是,下一站的時候,門終于打開了,老頭老 太太送女兒上醫院,結果醫生說其實已經死了。小女孩就這麽死了,現在掐死人這位婦女已經被抓起來了,還不知道怎麽判。

現實生活中,殺人犯罪到底發生在陌生人之間多還是熟人之間多?即使在我們國家,有關的統計數據已經表明,60%甚至70%以上的犯罪是發生在熟人之間的。一個家庭內部,你們聽說過一個母親把孩子給打死,你們發現夫婦倆經常一個把另一個給處死。但是許多情况下,發生在熟人之間的殺人甚至包括發生在陌生人之間的殺人,都是一種激情之下的殺人。殺人的時候,腦袋一片空白。沒有辦法通過死刑來遏制殺人的犯罪。其他的犯罪,死刑能不能遏制?我們可以說,只要一個事實就可以有效地說明死刑的無效。那就是:判了死刑以後我們不得不判更多的死刑。當我們不斷地通過死刑去鎮壓那些個犯罪的時候,你就會知道,死刑是無效的。死刑如果是有效的話,我們判了死刑以後,就應該不再發生這樣的事情。比方說,成克杰先生被判處死刑,但是官場上的貪污受賄情况却愈演愈烈。那真正給人的感覺是大家都變成了革命烈士,死怕什麽?砍頭只當風吹帽(笑聲),爲了錢,我怕什麽?這樣的一種情况是值得我們去關注的。

第二個原因,爲什麽應當廢除死刑,是因爲死刑不僅僅不能够遏止犯罪,反而會激發犯罪。

我在這裏邊,引了孟德斯鳩的話:在一個國家裏,如果盜竊十塊錢和謀殺國王都是死刑的話,那麽人們都去謀殺國王。因爲謀殺國王可以把國庫給盜竊了,自己就當國王了,這多好,那不僅僅是腰纏萬貫的事情了。民間的說法是:殺一個够本,殺倆賺一個。一不做,二不休。

你們知道,當你——別,抱歉——當我犯了一個必須用判處死刑的方式來加以處罰的罪行,我犯了第一次的話,我就完全沒有了一點點害怕,我就開始不斷地犯第二次、第三次。爲什麽會出現爲數不少的那樣一種犯罪?比方說入室搶劫,過去的時候,人們到屋裏邊去就是搶點兒錢,偷點兒錢,但是現在,入室的盜竊或者是搶劫往往伴隨著殺人,因爲涉及到死刑的問題。反正大不了就是一死,你把房子裏的人給殺掉,反而會把證人給殺了,沒有人看到過我犯罪。如果留著這樣的一個活口那麽很可怕的。于是這就激發了更多的犯罪。

我們可以看到意大利著名的法學家貝卡利亞(Cesare Becacaria)《犯罪與刑罰》,這位偉大的哲人的著作,薄薄的一本小書。在今天,一個人如果一輩子隻寫這麽一本小書的話,連教授也評不上,但是貝卡利亞成爲我們人類曆史上,尤其是我們法律人的歷史上非常光輝燦爛的一個名字。他不斷地激發一代一代的後來人投身到廢除酷刑和死刑的運動中。貝卡利亞說:“人的心靈就像液體一 樣,總是順應著他周圍的事物,隨著刑場變得日益殘酷,這些心靈也變得麻木不仁了。嚴峻的刑罰造成這樣一種局面:罪犯所面臨的惡果越大,也就越敢于規避刑罰。爲了擺脫一次犯罪的刑罰,人們會犯下更多的罪行。刑罰最殘酷的國家和年代,往往也是行爲最血腥、最不人道的國家和年代。”這是爲什麽死刑會更多地去激發犯罪。這是我們對人性的觀察能够得出的一個結論。

(聶樹斌的照片)這張照片不大清楚,如果清楚的話,你們會看到這個小夥子長得非常漂亮,很陽光很燦爛的樣子。這是河北省的一個農家孩子,他叫聶樹斌。你們看到過《南方周末》和其他一些報紙的報道。聶樹斌先生的事情是在今年的2月份被發現的。在河南省鄭州那個地方發現了一起犯罪,犯罪人來自河北,到河南來作案,警方在審訊他的時候,他交待說,在十年前河北省石家莊市郊區的某一個農田裏邊强奸和殺害了一位女性。河南省警察很高興,這個好,十年前的案子現在都破了。打電話給河北省警方,河北省警方的回答把他們嚇壞了:“十年前我們已經把那起犯罪的被告人判處死刑了。”河南省這邊趕快把罪犯押解到那兒去,然後兩邊警方同時讓罪犯做一個現場的指認,結果發現正是當年的那起犯罪發生的地方,各種情節也都相當的一致。這真是令人震驚。媒體把這樣的一個事件報道出來了,人們就想,這是怎麽回事?爲什麽會發生這樣的情况?

你們看得到這位母親,聶樹斌的母親,撲到在他兒子的低矮的墳頭上哭喊著。他的兒子不滿21歲 就被執行死刑了,十年來,這個家庭蒙受了多少屈辱,他的兒子是以强奸殺人罪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被害人的家庭當然會認爲就是他本人所犯的罪行。所以這個 家庭十一年來在人們面前抬不起頭來,而且誰有能力叫他死去的兒子複生?一聲聲,一聲聲,來自母親的呼喚……旁邊這張照片是一張報紙,一點兒都看不清楚,題目是《青紗帳迷案》,作者是一位警察,他也參與了案件的偵破,文章裏邊說經過警察連續幾天的突擊審訊,罪犯終于在公安機關的面前低下了他高傲的頭,交待了他殘忍的犯罪罪行。現在這個案件,你們知道,還有點兒不了了之。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在我看來必須要由一個超然的機構來進行調查——當年到底是怎麽回事,但是,我們現在是由河北省有關部門,政法委組織了一個由公安部門、法院、檢察院人員組成的一個調查組對這個事情進行調查。差不多是當年製造這起冤案的人現在在調查這起冤案。所以他們已經告訴大家說,這個案子是後邊這個人胡說八道,這個案子判得一點兒問題都沒有。所以現在有關的問題還在爭執中。這位可憐的母親,仍然還沒有得到一個清楚的結論。

爲什麽會出現冤案?爲什麽會出現屈打成招的現象?我們這個國家有許多因素使得這種屈打成招變得很經常。(ppt上一張殘忍的刑訊逼供時的照片)是的,刑訊逼供導致了太多的冤案發生。現在有一些人還爲刑訊逼供辯護,說刑訊逼供有它可理解的地方。我們國家有關的經費緊張,沒有其他國家那麽先進的器材,于是我們就打吧,不打如何肯招?如果這張照片更清楚的話,你們可以看到被刑訊的人手銬部位的斑斑血迹。他一定要使勁兒把自己的兩隻手緊緊地扣在一起,否則的話手銬就會直接變成連接他兩隻手的唯一途徑,這是很可怕的。刑訊逼供,這是人類歷史上的一個久治不愈的頑症。爲什麽要刑訊逼供?我們都知道,有時候口供能够使得我們瞭解有關的犯罪的事實,有些個案件有疑難的時候,真的是沒有辦法去調查,沒有辦法去瞭解。于是,“打”就變成了很好的一種方式。法國著名的作家,也是一個哲人蒙田曾經說過一句巧妙的話:刑訊逼供不足以考察一個案件的事實,而只能够考察一個人的忍耐力。能忍耐的人不說實話,不能忍耐的人說的是假話(笑聲)。好像得到的都是虛假的東西。但是我們也都知道,刑訊逼供實際上對于執法部門來說的確能够獲得案件的一些真實的情况。一般的犯罪人都有一種僥幸的心理,都希望能够逃脫有關的懲罰,那麽,打,就變得無法忍受。這是蒙田引用的羅馬人的說法:嚴刑之下,能忍痛者不吐實,不能忍痛者吐不實。這個巧妙的翻譯,我們要感謝錢鍾書先生。

(佘祥林的一張照片)上面這個人是佘祥林,是今年湖北省震驚全國的另外一起冤案的主角。湖北省的有關部門還是法外開了點恩,他本來是被指控故意殺害了他的妻子。但是最後湖北省高院,湖北省政法委員會用了一個巧妙的招數,說這個案件實在是有一些個疑點,最後就把它放到了基層法院進行一審,佘祥林的律師就告訴他:你死不了了。佘祥林還很奇怪,這是怎麽回事?律師說:一審如果是基層法院的話,就不會被判死刑。結果,果然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佘祥林先生何等的好命啊,十一年後,他的太太居然又回來了,那個被說成是他太太的那具尸體, 不知道是誰人的尸體,這就意味著另外一起犯罪沒有被偵查。她的太太因爲精神病出走,後來又回來,這才發現了這樣一起重大的冤案。在今年的11月11號,宣布無罪的佘祥林先生到北京去了,因爲他的這個案件在整個的報道過程中,《新京報》發揮了重大的作用。《新京報》是南方報業集團在北京辦的一份報紙,是現在在北京非常受關注的一份報紙,而且是真的想做一點兒事的報紙,儘管我現在在那裏發表不了文章(笑聲)。他們對這個案件進行了連篇累牘的報道,引發人們對 于佘祥林冤案本身的廣泛關注。11月11號他參加了《新京報》兩周年的紀念活動。第二天,感謝《新京報》的一些朋友,我們在一起坐下來聊一聊天兒。我見到佘祥林,覺得這個人已經不是一個特別正常的人。你們看到他伸出的食指,實際上是一半的,他告訴我說,賀老師,沒有辦法忍受。十天十夜的時間,公安部門不讓我睡覺。用個大燈照著他,毆打他,什麽辦法都能想得出來,他說實在是沒有辦法不說。最後的結果就是,你們要什麽吧?要什麽我說什麽。最後就交待,交待完了以後又翻供,你們知道,不打了以後,感覺好一點了就開始說,那不是我,那不是我!那就再打。手指頭都被打掉了,這不算是最嚴重的。我過去曾經接受過一個上訪的材料,來自山東濟南的一個老工程師,他的兒子被公安部門抓去以後就沒有回來,後來他們看到自己的兒子已經是慘不忍睹。身體被各種火棍戳的都是洞,四個手指頭都被搞沒了,這樣的一種情况真的是讓人覺得震撼。

我們如何去避免刑訊逼供?現在不僅不能克服,而且刑訊逼供的手段又在不斷地得到改進。過去所有的那些方法我們現在都能够用得到。刑訊逼供的各種方式大家可以去研究,是一門專門的學問。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所有一位我非常尊重的老 輩學者周葉謙教授,他已經去世了,是一位滿腹經綸的人,但是他的肚子裏邊裝的學問最多的一個門類就是刑訊的方法(笑聲)。他對中國古代各種各樣的刑訊方法如數家珍,跟你娓娓道來,當然聽得你毛骨悚然(笑聲)。我們現在在這個基礎上又有所發展有所創新,用句時髦的話叫“與時俱進”(笑聲)。刑訊如何能叫別人看不出傷痕來,但是叫你內部發生了很嚴重的問題。拿著大燈照這種事兒,在古代沒辦法,古代沒電(笑聲)。現在拿著個大燈,刺得你沒有辦法。佘祥林說他現在不敢到光綫太强的地方去,他要躲避這種强光,因爲他的眼睛一看到這種强光就受不了。他不願意去見人,他覺得自己已經是一個不完整的人,他在監獄期間,他的母親堅定地相信她的兒子是冤枉的,老太太不斷地去上訪告狀。最後的結果是他的母親被抓到看守所裏邊關了三個月,老太太被關了三個月以後放出來,不久就告別人世了。佘祥林說:“我把我的母親害了,我不知道怎麽去面對我的家人。”他說他現在一回到家就天天呆在家裏,不出門,不願意去見人。而且一出門,一見到陌生的人,就願意往墻角上溜。或者說一見到別人就願意蹲在那個地方,你們知道監獄裏邊只要一見到看守所的人馬上就要蹲下去。這真的是對人的心靈的一種摧殘, 而且最可怕的是,這樣的一種方式,摧殘了整個民族的心靈。難道說,那些嚴刑拷打自己同類的警察在心理上會是健康的麽?可怕的是,運用這種殘酷手段的機構還在不斷蔓延。我到一個縣去,遇到一個警察,這個警察跟我講,工商部門也把人抓起來打,那個警察非常憤怒地說:“怎麽能够這樣呢?我們打人是正常的,他們怎 麽也打?!”(笑聲)你們知道,包括有些個別地方檢察部門,他們也利用對人羈押的這樣一種空間實行刑訊逼供,甚至紀委,也一樣做這樣的事。過去有一位瀋陽檢察院的檢察長被指控犯罪,最後在南京這個地方指定管轄,南京檢察院的朋友跟我說,這會兒他才嘗到刑訊逼供的滋味,不讓睡覺的滋味。那真的是非常的殘酷。這種情况下,可以說是讓整個民族的心靈都變得非常的麻木。當我們想像著一個警察在殘酷地毆打自己的同類的時候,我們不免想起孟子的話:如果人沒有惻隱之心的話,他跟禽獸之間還有什麽差別呢?

毫無疑問,刑訊逼供導致了大量的冤假錯案。雲南省的杜培武案件。他被指控殺害了他的妻子和妻子的同事。杜培武先生本人是個警察,他的妻子也是一個警察。他的妻子跟她的同事在車裏邊被人打死了,被懷疑是杜培武幹的。法院判决的結果證明,這個案件的確有重大的疑問,但是杜培武最後還是被判决死刑,不過是緩期兩年執行。當然杜培武比起佘祥林先生來說幸運多了,好像是一年左右的時間,真凶就落網了,杜培武就出來了。杜培武也一樣地說他是如何遭受那麽嚴重的刑訊,他本人也是一個警察,真的是警察開始打警察了。所以,我們今天這樣的一個司法體制的運行情况,不可避免地導致相當比例的死刑判决是錯案。死刑如果是錯案,跟別的都不一樣。我們的何勤華院長總結華東政法學院2005年的工作,何院長可以說,我們的工作,95%還是做得不錯的,但是5%這個方面還是有一些缺陷,有一些問題,比方說松江校區離得太遠了,校車的安排還需要改進……這當然是比較正常的情况。就刑事判决而言,有期徒刑我們也可以容忍某些缺陷,例如其中有5%的徒刑判得過重,甚至不該判得判了,我們都有機會在一定程度上來挽回損失。當然,對于佘祥林來說,有一些損失簡直是永遠不可挽回,但是,現在佘祥林先生大概能够得到90萬人民幣的撫慰。90萬是買不回來他的有些損失的,但是好歹我們能够安慰他一下,他所到之處大家都伸出溫暖的手向他表達一種同情心,同時也表達一種大難不死以後一種慶幸的心理。但是,死了的人呢?聶樹斌先生呢?這是永遠不可挽回的!我們的法院院長不能够說我們今年判了100多起死刑案件,95%都是正確的,5%是錯誤的,所以成績還是主要的(笑聲)。人頭不比韭菜,割下來還可以重新生長。人頭落地,永遠不可以復原,這是我們之所以說死刑需要我們特別慎重對待的一個原因。

(一張西方攝影家拍攝的清末刑場斬首的照片)對不起,選這張照片讓我心中很不安,因爲它太恐怖了。這是西方人拍的,上個世紀末期,中國執行死刑的一個場景。前面那個人的腦袋已經被劊子手給砍掉了,你們注意後邊那個張著嘴的人, 正在等待著被執行的人,那樣的場景真的是,他的嘴張得就跟字母“O”一樣。他們是故意把先執行的那 個人放在他前邊,然後接下來再執行他,你們可以看到周邊的裏三層外三層,高處站著的那麽多的人,大家都在看著這場屠殺的表演。我們在研究古羅馬史的時候, 有許多人說因爲角鬥這樣的一種方式,而使得羅馬人的心靈越來越麻木,越來越不人道,越來越殘忍。那麽我們說,這樣的死刑執行也是非常非常的殘忍,也是在鼓勵著嗜血的殘忍的國民心態。

(另一張照片,一位美麗的姑娘被執行死刑前的照片)這張不那麽恐怖,但是她的表情也許給人一種更加慘淡的感覺。她似乎在笑,不,這樣的笑容看起來比哭還令人難過。這是發生在廣東的一個案件,這個女士來自河南省。她跟她的男朋友一塊兒謀殺了另外一個女士,這是個很奇怪的案件。這個女的跟她的男朋友已經吹掉了,然後接著跟另外一個有家庭的男士保持曖昧關係。那個男士的太太瞭解到這個情况以後怒不可遏,就威脅這個女的,如果不結束他們兩人的關係就如何如何。結果這個女的把她從前的男朋友叫來說:咱們倆把那個黃臉婆給殺了吧。然後他們倆果然把這個人給騙到賓館裏邊,由這個男的把這個女的給殺掉了。結果是這兩個人一塊兒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這個是執行前的一個場景。你們看她脖子上還纏著 一根繩。我們現在執行死刑當然不是公開進行了。但是在前不久的嚴打期間還有許多地方通過公審大會來把死刑犯展現在更多的人面前,以便起到一種威懾的作用。 但是這樣的做法實際上在客觀上鼓勵著這個國家的一種殘忍的國民心態。貝卡利亞說:當政府殘忍地對待國民的時候,國民也會殘忍地對待政府,或者說殘忍地相互對待。我認爲這是我們所說的死刑鼓勵嗜血的心態的問題。

接下來第五個理由:國家是否有殺人的正當性?政府或者國家的存在對于我們 來說是必要的。關于國家是如何起源的,我在這兒不需要說那些很理論性的東西。社會契約論告訴我們,國家是爲了我們本身的利益,爲了我們的安全,爲了我們的自由而設立的。政府的存在本身有著前提性的條件,人民各轉讓一部分權利給政府,但是,人民在轉讓權利的時候,絕對沒有把自己的生命轉讓給政府。這是從社會契約論的角度來出發得出的一個結論:政府沒有殺人的正當性。

另外一個就是說政府殺人似乎是以惡治惡。你把別人給殺了,好,政府說,我把你也給殺了,因爲我要禁止殺人。但是禁止殺人的政府自己却殺人,這不是一個悖論嗎?這點我不想展開來說,因爲大家可以看有關的關于死刑廢除方面的一些個論證。這個問題其實非常地有說服力但是非常學理化。也許,對民衆來說,這是特別不具有說服力的。

死刑侵犯人的尊嚴,這是死刑應當廢除的第六個理由。死刑的執行過程帶有相當大的殘忍。我們知道,它是對人的一種威脅和震懾。我們國家執行死刑跟西方國家執行死刑的時間,我發現有個差別。西方國家,我看有一些書,他們通常是早晨的時候跟你說:一會兒走吧哈,大限就到了。是你早晨一覺醒來的時候他要告訴你一會兒執行死刑。但是我們國家不是的,我們國家是頭天晚上就告訴你(笑聲)。德國存在主義哲學說:對死亡的恐懼是一切創造的源泉。我們因爲怕死,所以我們在這個世界上要留下更多的痕迹。我們正常人都害怕死。因爲死亡這個東西實在是太神秘了。人爲什麽會生在這個世界上,人爲什麽要死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死了以後,到哪兒去了呢?英國BBC曾經做過一個專題節目,就是體驗死亡。采訪那些個死過的人,就是那些個從死神的邊上給撈回來的那種人。在醫院裏邊,眼看就要死了,又給搶救過來了,那時,會有怎樣的一種感受?一般的人回答都是:好像有一個漆黑的洞,身體就不斷地往下墜,速度越來越快,眼看著在遙遠的地方有一點點光亮出現了,一下子就活過來了。還有人說在飛翔,但都有人說是有個黑洞。現在,還沒有任何實證的研究告訴我們死以後到底是怎麽回事(笑聲)。我們還會再以某種方式存在在這個世界上嗎?我們會不會變做一隻小鳥,飛到蘇州河上空,看一看萬航渡路華東政法學院的校園,看著莘莘學子仍然在很好地學習,感到很寬慰:我過去在這兒做過講座(笑聲,掌聲)。有人說是靈魂不滅,有人說人死如燈滅,死了就沒了,我總不相信人死了就沒了,我總相信他還會以某種方式繼續存在在這個世界上。但不管怎麽說,死這個東西令人恐懼,讓人 覺得害怕。正常的死亡我們都害怕。我看有一些老人怕死,天天嘴裏念叨,快死了,但是天天想辦法搞點這個吃點那個,以延緩死亡的到來。還有人去追求長生不老之術,都是怕死。但是,這種死畢竟還是正常死亡。七八十歲,八九十歲,前不久,費孝通教授去世了,高夀,大家都覺得“仁者壽”。

但是,另外一種死亡不一樣。那就是,頭天晚上跟你說,今天晚上想吃點兒什 麽(笑聲)?抽烟的人,抽吧。要烟?中華?好,給你!辦一桌好飯,可以吃,隨便吃,但是不允許喝酒,我聽說是不允許喝酒,在座的法院的法官告訴我是不是可以喝點酒。要是我的話,我就希望能喝點酒(笑聲)。但是,那一桌好飯,有許多人壓根吃不下。因爲他知道這是最後一頓晚餐了,第二天就要死了。這是有計劃的死亡,一般的人死亡都是無計劃的,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就死了。這個是有計劃地告訴你,第二天要死,而且這種死法是多麽的殘忍,是被一顆子彈給打死。所以有許多人一下子精神全崩潰了,因爲,要死了。有些人就是什麽話也不說,眼睛呆呆地盯著前方,那個眼神令人恐懼,你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麽,有時候他腦子可能什麽也沒想。有些人就不停地哭啊哭,恨不得把這輩子的冤屈和下輩子的冤屈一塊哭完。有些人在哈哈大笑,怎麽會這麽笑法?有些人在不停地寫啊寫,好像要把所有的心裏話都給寫出來。那天晚上真的是,你們知道有個歌劇的選段叫《今夜無人入睡》。有幾個第二天要被執行死刑的人還可以睡一晚上?第二天要被執行死刑了。朋友們請注意,我給大家選的這張圖片,這個人的膝蓋那裏系著繩子。兩條褲管那個地方都用一條紅色的繩子給系住。爲什麽要系住?因爲往往被執行死刑前,有許多 人大小便已經失禁了,爲了不至于搞得髒兮兮的,于是就把它扎起來,扎起來就沒事了,再把他拖到刑場上。有些人已經渾身都癱軟了,真的是被拖著去的。這樣的一種死刑執行,真的是對人的尊嚴的一種侵犯,這是死了幾回了?你在街上殺一個人,一刀子就把他給捅死了,他根本還來不及恐懼。但是我們的法院要殺一個人,這過程複雜得很。一審法院判决死刑立即執行,這不是說來幾個法警“怦”一槍就把你給打死了,那倒也痛快。不。他叫你等著。你還有權上訴。自己已經是半個人到了閻王殿那地方去了,但是還抱一綫希望,能否上訴成功?但是最後還是不成功,這一段時間飽受心靈的折磨。最後,死去。我們不知道被子彈打死那是怎樣的一 種滋味,沒有人能够跟我們描述。那種殘忍,哪里是殺一個人償一條命?這簡直是把一個人不知道殺了幾次。我相信這是對人的尊嚴的一種侵犯。

人,不管他多麽罪大惡極,不管他犯下了多麽嚴重的罪行,他仍然是人,他是我們的同類,我們的同胞。他們當然享有人所應當享有的尊嚴。我們看到古代還有過賜死,喝毒酒死去,但是現在這樣的一顆子彈,真的是讓人覺得沒有尊嚴。

殺人償命,是,殺人還可以說償命,但是經濟犯罪爲什麽要判死刑呢?(兩張照片)兩個警察之間的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成克杰先生,全國人大前副委員長,党和國家領導人之一,因爲收受不正當的金錢賄賂據說達到了三千萬,但是這個數字一直搞得不是特別地清楚。跟他一塊兒犯罪的人叫李平——旁邊的這位相貌姣好的女士,是他的相好,相當于萊溫斯基之于克林頓(笑聲)。李平女士跟成克杰表示將來他們要結婚,然後成克杰就開始叫李平做許多的事情。在成克杰作廣西自治區政府主席期間,他們一塊兒做了不少事情,他們又分別做了不少事情。這個案件一審判處死刑之後,我曾經寫過一封信給最高法院審判委員會,希望最高法院能够關注這個案件審理過程中的一種嚴重地違反司法本身應該遵循的程序的問題,比方說,他們兩個人爲什麽不能在一起接受審判?他們的審判是互相封閉的隔開的。他們屬于共同犯罪,你們知道,共同犯罪在許多情况下,幾位被告人之間,與其說他們在跟檢察官發生衝突,不如說他們經常是相互之間發生衝突,要搞清楚到底是誰犯了這項罪,如果要是跟成克杰毫無關係的話,那麽李平必須要承擔責任。但是,這個案件的審理過程居然是完全分開。成克杰的律師想要見一下李平是見不到的。接下來,案件的判决幾乎都是依據李平女士的證詞。判决書的每個自然段開始的時候都幾乎是說:證人李平說,如何如何;證人李平交待說,如何如何。我自己覺得這個是太可怕了。因爲李平很可能爲了爭取自己的刑罰更輕,本能地願意把更多的罪行推到成克杰的身上。那麽,寫了這麽一封信寄給了最高法院。最高法院的一位領導說,當時我們接到你的信,大家傳著看了一下子,然後笑了笑,也就過去了(笑聲)。成克杰被判處死刑,這是我們人民共和國1949年成立年以後判决死刑立即執行的級別最高的人物。

經濟犯罪,你們知道,一個人貪圖的是金錢,你給他的最大懲罰是把他罰的傾家蕩産,你把他判處死刑了,到底有多大的必要和價值?我自己總覺得人命價值遠遠高于任何金錢,不是金錢可以衡量的。他僅僅是因爲貪污了一些錢,你就把他判 處死刑。這還是輕的呢,過去上海曾經處决過一個也是長得很漂亮的幼兒園的會計。她只是貪污了21萬塊錢,就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了。人命啊!人的命,價值到底幾何?但是,我要告訴大家的是,這個問題如果要是在網上公開討論的話,這條理由最容易引發民憤,老百姓會覺得你又站在貪官立場上了。過去我們有些刑法學家們在鼓吹這條的時候,都有在網上被口水給淹死了好幾條命的那種感覺(笑聲)。因爲老百姓不能够忍受對貪官污吏的這樣的一種放縱。在他們看來是放縱,但是實際上讓他們財産全部喪失,然後讓他們在監獄裏邊終日以泪洗面,我相信這樣的懲罰也許幷不輕鬆,也許幷不見得比死刑更輕。經濟犯罪不應該判决死刑是我們這裏說的第七個廢除死刑的主張。

死刑之所以應該廢除的第八個原因是,死刑經常被用于實現刑法之外的一些目的。

(油畫:蘇格拉底臨刑前)這張圖片上中間那位正在準備喝毒酒的,還在侃侃而談的,就是我們人類歷史上第一個殉道者蘇格拉底先生。蘇格拉底當然是一位偉大的哲學家,同時他也是一個民主的敵人。他最不喜歡的制度就是民主政體,他認爲,正是因爲這樣的民主政體才使雅典走向了衰落。所以老頭子終其一生,天天在街上就給人宣揚民主的壞處,攻擊他的國家。而且他那個攻擊法特別富有說服力。他往往在街上遇到一個人攔下來就問:你能告訴我什麽是善嗎?那個人就開始回答什麽是善,回答的過程中間又有破綻,他接著問那個破綻,到底爲什麽是那樣的,那個人再接著告訴他,一直到最後,那個人說:蘇格拉底,我不懂(笑聲)。蘇格拉底到處跟人家說:我什麽都不懂。但實際上,人們最後的結論是:他,是一個最有知識的人。文化大革命期間流行的說法叫知識越多越反動。這種人的頭腦比較複雜,而且這種人相信精英政治,他相信一個國家的治理是需要專業人才的,是需要精英的。我們修鞋的時候找這個城市最好的修鞋匠,我們理髮的時候找這個城市最好的理髮師,我們做衣服的時候找這個城市最好的裁縫。但是,我們治理國家的時候,修鞋的、理髮的、裁縫都來了,說:我們都能治理國家!這是什麽道理?!所以蘇格拉底最不喜歡這樣的民主,不斷地對其進行攻擊,于是他被指控犯有兩項罪 名:一條是蠱惑年輕人,一條是瀆神。最後面臨著雅典法庭的審判,你們知道,雅典的法庭,是真正意義上的人民法院的法庭。我們國家的法院不能够叫人民法院, 因爲人民法院這個意思啊,直接用西方文字來表達,你們知道,就是相當于外行人來審理案件的法院(笑聲)。雅典是這樣的一個真正的人民法院。老百姓在街上抽簽,誰抽到誰去參與案件的審理。所以審理蘇格拉底這個案件的是一個由500多人組成的大法庭,有人把它翻譯成“陪審團”,其實是錯誤的。因爲雅典那個審判團不是陪審。陪審是有主審法官,旁邊有個陪審團。蘇格拉底案件的五百多人就是審理案件的法官。對蘇格拉底來說,他面對著非常尷尬的一個選擇。你們知道,蘇格拉底在法庭上發現有許多人的眼神流露出對他的同情,有許多人覺得不應該判這樣的人死刑。因爲這樣的人是我們雅典難得的一個牛虻式的角色。他不斷地讓我們對自己有所警醒,他讓我們瞭解到自己幷沒有很多的知識,這樣的人不應該被判處死刑。但是蘇格拉底 呢?如果雅典的人民法院最後判决的結果是他不被判死刑,他甚至是無罪的,對蘇格拉底來說,很麻煩的是,這證明了雅典的人民法院以及雅典的民主是特別地富于寬容精神,是特別偉大的一種制度。而他一輩子的奮鬥目標就是論證民主是一件壞的東西。這個太矛盾了。他如果想不死的話,他就要最後證明雅典的民主是好的。 最後的結果是,他毅然决然地選擇了死亡,用自己的死,來把雅典的城邦和雅典的民主永遠釘在歷史的耻辱柱上。他的目標實現了。經過兩次投票,在審理過程中間,他不斷地發表一些讓人覺得非常富于冒犯性的言論。但是第一次的投票結果,仍然還是有大多數人認爲不應該判他死刑。蘇格拉底一看,不好,然後,又要求進行另外一輪辯論,這輪辯論他變得更加富于侵犯性,更加惡意傷人,說是你們應該把我供奉起來,我是雅典最偉大的英雄,如何如何。結果,把更多的人給激怒了。最後,大概是二百八十多票對二百三十多票的結果。這個具體數字我記不清了,反正贊成判處死刑的人僅僅多不多的票數。最後,判處死刑。過了幾天,他的朋友克裏同(Crito)到監獄裏邊去探望他,然後說:“蘇老師啊,我已經想了許多的辦法,已經買通了有關的人員,我們可以越獄逃出去,到美國避難去。”(笑聲)你們都知道,那番對話,也是人類歷史上的偉大經典對話。蘇格拉底雄辯地論證了爲什麽一個人不應該越獄,爲什麽一個人應當遵守那些看來對他有害的法律,在我看來,這就是社會契約論比較早期的某種表達。

蘇格拉底的死本身也是由于政見不同所帶來的一種迫害。一個從事思想的人, 怎麽可能被判處死刑?同樣因爲政見不同或是思想不同而判處死刑的,還有我們儒家的代表人物孔夫子所判處的那起死刑,孔子當了魯國司寇,七天,就株殺少正卯。少正卯是什麽樣的人?少正卯本人跟孔子一樣也是一個知識分子。孔子是我們中國歷史上第一位民辦教師,少正卯也是另外一位民辦教師。他們兩個人都願意召集一幫年輕人,對他們進行教育。後來孔子教而優則仕了。在判處少正卯死刑的那個判决書裏邊,我發現孔子列舉的幾項罪名基本上沒有任何一條是殺人、越貨、搶劫這樣的罪名。少正卯的罪名是什麽?“心達而險”,是說他這個心啊,有點兒陰險,心陰險是什麽罪名?“行辟而堅”,行爲有點兒怪癖,而且這個怪癖的習慣還很嚴重。“言僞而辯”,他論證一個不真實的命題搞得大家都相信是真的。“記醜而博”,這是什麽意思?我們現在手機偶爾會收到一些個黃段子,不僅是黃段子, 有些政治性的,挖苦領導人那種段子,少正卯就是這種人,對這種段子記得特別多(笑聲),講演的時候經常能給學生們講一講,大家哈哈大笑一番(笑聲)。有一個細節還是很值得我們關注的,在孔子做教師期間,少正卯在他附近也開了另外一所學校。讀《論語》你們都知道,孔子似乎很不喜歡口才好的人,“剛毅木訥,近于仁”,他喜歡這種人,意志堅定但是沒有話的人。“巧言令色,鮮矣仁”,他不喜歡這種人。他認爲,仁者很少有口才很好的。你看,像鄧析、公孫龍這樣的人,說什麽“白馬非馬”,辯論白馬非馬。是啊,這個東西很有意思,這跟人的常識不一樣,白馬怎麽不是馬了?我們在街上看到一匹馬,你敢說這不是馬?不,它不是馬,它是白馬(笑聲)。白馬不是馬呀,對啊。你們這一輩子看到許多中國人,許多德國人,許多法國人,美國人,我問你,你們看到過人嗎?(笑聲)。從來沒見 過“人”,所以白馬非馬,中國人非人(笑聲)。當年鄧析這樣的人,他就是開了一個律師培訓班(笑聲),然後,辯論,今天你站在原告的立場上,明天你站在被告的立場上,同一個命題,大家辯來辯去。這裏訓練的人,每一個都伶牙俐齒的。但是,這却讓一些人憂心忡忡。儒家這派的人物,覺得這簡直是壞心術的做法。于是,鄧析先生被判處死刑了,少正卯也被判處死刑了。這幾起大的死刑案件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我們中華民族後來的發展方向。例如,這個國家沒有任何公開辯論。 你們看到法庭上有律師嗎?沒有,中國傳統的法庭上是不存在律師這個職業的,因爲律師要辯論,我們最不喜歡辯論。古希臘人經常在廣場上跟大家發表演說,我們有過廣場演說嗎?沒有,我們國家的城市也沒什麽廣場。大家在一塊兒就喝酒,或者是就起義,大家在一塊兒,“反了吧”,然後就反了(笑聲)。整個的歷史,就是“這裏的黎明靜悄悄”。或者是忍氣吞聲,或者就是揭竿而起。這是中國的一個很大的問題,這甚至是我們政治的一種品質,一種風格。直到今天,你看到過我們的人大辯論嗎?我們人大沒有辯論,只有發言。發言是什麽?大家拿著稿子在那兒說,我們工作取得了怎樣的成績。你看到國家領導人之間會辯論嗎?沒有,我們的政治是完全排斥辯論和富于生氣的言說的。我們的政治文化的一個重要特色就是不崇尚辯論。所以,少正卯、鄧析這樣的人,因爲他們崇尚辯術,最後被判處死刑了。蘇格拉底的這起死刑,會令我們永遠扼腕嘆息。我們會覺得雅典的民主最後怎麽會犯這樣的錯誤?

(一張耶穌的照片)這個,耶穌基督被吊在十字架上。宗教的迫害,也是人類很多死刑的一種根源。

(四個人物的照片)這幾個人呢,可能許多人都能够認出來。這個左上角的人是羅伯斯庇爾,法國著名的政治家,也是一個法學家,他是個律師出身的人。羅伯斯庇爾不斷地發動對貴族的殺戮。判處了許多人死刑,但是最後有一天,他本人也被判處死刑了。下邊這個是譚嗣同。“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這也是一個根本不把死刑當回事兒的人,看著大刀朝他砍來,他說:“不亦快哉,快哉!快哉!”這也是一個湖南人的典型。在座的如果有來自湖南的朋友的話,你們完全可以以他爲自豪,真的是一個仁人志士。但是我前一段時間在《法制日報》上發表一小篇文章,最後一句話就是“假如清朝已經廢除了死刑,何至于33歲的譚嗣同就血灑菜市口?” 我想間接地表達一下對廢除死刑的一種呼喚,結果那個編輯眼光如炬,明察秋毫,把我最後一句話給删掉了(笑聲)。這個禮拜六又會發表一篇文章,這次我已經怒不可遏了。我寫文章經常會寫到淩晨兩點鐘左右。我說,我點燈熬油寫這樣的文章,最後你們還給我砍來砍去的,這次你們要是給我砍掉一個字,今後我就再也不在你們那兒發表文章了!結果他們說,好好,一個字都不删(笑聲)。

布哈林,蘇聯共産黨歷史上最偉大的思想家之一。大概在1938年, 被斯大林判處死刑立即執行。布哈林臨死的時候,口授一份遺囑給他的太太,讓他太太一定要記住,其中有一句話:同志們,告別了,永別了,在你們向共産主義前進時高舉的紅色旗幟上有我布哈林的一滴鮮血。布哈林是多麽受列寧賞識的一位理論家,但是,列寧越喜歡的人,斯大林越嫉恨。因爲對他形成了直接的威脅。所以,1938年的時候被作爲人民公敵判處死刑。斯大林治下判處死刑的人遠遠超過沙皇期間所殺害的人的數量。簡直可以說是空前絕後,比希特勒殺的人都不少,真正是殺人如麻。

這一位是張志新烈士。1975年被執行死刑。是一位非常端莊秀美的女士。大學期間就非常喜歡拉小提琴。畢業以後分到了遼寧省委組織部,在遼寧省委組織部期間,文化大革命發生了。她自己對于打倒劉少奇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她認爲劉少奇不應該被打倒,打倒劉少奇是錯誤的,文化大革命是不應該被發動的。結果,被人告發了,被判處無期徒刑。在監獄裏邊接著發表了一些言論,一直到了1975年的時候,被執行死刑。張志新烈士被執行死刑之前,當天的早晨,有關的醫療部門被命令過來,首先把她的喉管給割開。因爲把喉管割開,一個人就不能够喊一些個反動口號,或者喊一些令人尷尬的口號,比方說“打倒某某某”之類。張志新烈士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在執行死刑前被割斷喉管的人。做醫療工作的人怎麽可以做這樣的事情?!古希臘學醫學的人最後要宣誓——希波克拉底誓言,一個人永遠不能做殺人的事情,不能够幫助別人去死亡。但是,我們看到了,文革期間是何等的一種殘忍?我剛才說,我們這個國家的死刑鼓勵人們 的一種殺戮,人們的一種殘忍的心態,嗜血的心態。文革期間,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活活打死了多少人?有一個貧下中農的老大爺,他怎麽至于死亡?到人民公社去請一尊毛主席的塑像,當時,毛主席的半身塑像很流行。在像現在這樣的一個數九隆冬,北風怒號,他把毛主席的塑像抱著回來,路太遠了,走著走著手就凍僵 了,他就想,怎麽才能把手揣在袖口裏邊?一摸,兜裏有一根麻繩,這就把毛主席的脖子給栓起來了(笑聲),背到後邊去,可以了,就把毛主席背著這麽走了。結 果,被貧下中農發現了,現行反革命,這不是要吊死毛主席嗎?(笑聲)判處死刑,立即執行。那個時候,紅衛兵最可怕了,高中生啊。高中生居然能够把他們校長的太太給活活打死,還逼迫他們的校長抱著太太的尸體跳舞給學生看。北京郊區的一個村子裏邊,地富反壞右被集中起來,也是大冬天。北京的大冬天。把他們脫光了衣服放到外面去凍,凍僵了以後再回來用火盆烤,烤完了以後再送出去凍,一直把他們全部折磨死。所以,我們這個民族啊,大家想想,我們日常生活中看到的有一些東西讓人覺得,怎麽會那麽殘忍?比方說四五個彪形大漢在街上毆打一位婦女,然後旁邊的人圍觀,不予干預。我們說偉大燦爛的中華文明,建設和諧社會,和諧個鬼?(笑聲,掌聲)。所以,我們不斷地看到了這樣的一種政治的悲劇:死刑用于政治的迫害。

我們最後看一看第九條廢除死刑的理由。如果有死刑的話,我們就必須保留一 種特殊的職業,那就是劊子手。劊子手就是以殺害自己同類爲生的那些人。有些人當然是業餘兼職(笑聲)。中國傳統社會有許多劊子手是業餘兼職,平常殺猪,需要的時候再殺人(笑聲),殺人給的報酬比殺猪高一些而已。但是有許多國家特別職業化,劊子手就是殺人的。現在殺人都是用警察來殺人。(照片一張)我們可以 看到一個殺人的場景,可能看不清楚,也是一位女性,被打死那樣的一個片斷。加繆發現殺人的人能够形成一種獨特的文化,他們之間互相說話像黑話一樣的,你聽 不懂。“你昨天那個包裹卸得真是,很利落!”包裹是什麽意思?就是腦袋。你們知道連一般人殺動物都是需要一些個勇氣的。我們看到有許多人不殺生,他們連鶏 都不殺。有些農村要把一輩子一起幹活的那頭牛給殺掉的話,大家都不殺,最後,讓共産黨員去殺吧(笑聲,掌聲)所以,牛尚如此,人何以堪?人殺人,殺自己的 同類,這是怎樣的一種職業?因爲這個執行的過程會讓人有一些恐懼。有的時候一槍打不死。有一個人被執行的時候,後邊開了一槍沒打死,這個被執行的人回過頭 來說:“小子,准點兒哎!”(笑聲)結果把那個打槍的人一下子下癱倒在地上了(笑聲)。所以,因爲我們保留死刑,就必須保留這樣的一種職業?我們不需要再去做更多的展示。

請原諒我今天晚上更多的是從一個人的角度去說死刑的問題而不是從一個法律職業者的角度去說死刑問題。我想喚起人們對死刑問題的關注。我相信像我們這樣的學校,如果大家將來從事法律工作,都能够把廢除死刑作爲追求的目標,那麽我們這個國家廢除死刑就爲期不遠了。當然我相信這肯定是一項很艱難的事業。這個事業我覺得沒有二十年左右的時間的努力可能沒有辦法達到這個目標,但是,即使這樣還取决于我們許多人是否去關注它,是否去呼喚它。在國內,有一些研究死刑問題的專家,比方說在湖南的丘興隆教授,湘潭大學法學院的院長,他在死刑研究方面非常地有功力,發表了很好的文章,有一些很好的演講。還有西北政法學院的賈宇教授、最高法院的胡雲騰博士等,都爲死刑問題作過很多呼籲。

我作爲一個從事法律史和司法制度研究的學者也願意加入到這兒來,是因爲我每每看到那些被錯殺的案例,每每想到也許這個世界上,咱們的國家的範圍之內,也許每天被殺的人中間都有不該被殺的人,這種不該殺有可能是他最不至死,雖然有罪,但不應該被判處死刑;另外一種情况就是完全無辜,但是被判處了死刑,我相信今年被揭露出來的幾起事件也許只是冰山一角。

我們人類這個世界上,離不開人與人之間的這種最基本的同情,我們固然應該同情那些受害者,但是我們也應該同情那些犯罪人,我們應當同情人本身而不應該過多地去區分他們中間到底是什麽人群。只有同情心越來越多,只有人的尊嚴越來越得到樹立,我們才能够真正地構成一個和諧社會。

在這個世界,在某個角落,如果有一位兒子被冤殺掉的母親仍然在哭泣,我們每個人的心裏都不會得到安寧。

謝謝大家!

鳥尚如此,人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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