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了當年“七七憲章”的成員(崔衛平)

轉自http://www.cuiweiping.net/blogs/cuiweiping/archives/133494.aspx

見到了當年“七七憲章”的成員

崔衛平

聽說安排裏有與當年“七七憲章”成員的見面,心中便十分喜悅。在《無權者的權力》一文中,哈維爾曾經這樣介紹“七七憲章”的成員們:這些人實際上是一些科學家、社會學家、詩人或者工人,擁有他們自己的思想邏輯及他們自己的工作和行爲;而在簽章上簽名,只是做自己覺得應該做的事情而已。他們幷非是一些專業的牢 騷客。事實上他們往往在成了“持异議者”很長時間之後,才發覺自己已經成了這樣的人。即便如此,他們也不是立志要成爲這樣的人,就算他們將一天二十四個小 時全部花費在這項事業上面,這也不是一種職業,而毋寧說是一種存在的態度。這種態度就是要活得真誠磊落,生活在真實中。同樣,他們也是一群有六情七欲的 人,他們只是說出了其他人不能說和不敢說的話而已。

這樣一種人,他們即使不去簽名,也有自己的許多工作要做;同樣,即使簽完名之後,也幷希望能够回到自己的工作和創造的狀態,除非情况進一步惡化,使得他們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工作,以及有人一再干擾他們,不允許他們回到自己的軌道。簡言之,他們是一些在人格上和工作上都十分獨立的人們,他們有自己的事情好做,對周圍環境有自己的獨立判斷,對于民族的現狀與未來擁有道德感和責任感。因此,他們是一些對于權力沒有欲望的人們,他們熱愛自己的工作和生活。這就從根本上 區別于傳統上的所謂“職業革命家”,後者不僅在于他們的目標僅僅是爲了奪取政權,也在于除了從事日常生活之外的“革命”之外,他們就不知道有什麽其他的事 情可以做,不習慣也沒有能力從事任何別樣工作,這種人是最容易對于權力上癮的。他們對于權力沒有免疫力,最終走上了一條與自己的初衷正好相反的道路。

這樣一種“英雄讀本”,與此前接觸到的完全不一樣,當然內心裏也十分認同和贊賞。

3月14日下午,電影節再度安排觀看中國導演黃文海的紀錄片《我們》,那天到場的約有200人,你不能不佩服布拉格觀衆的熱情,這樣一部記錄當下中國政治語境的影片,即便在中國觀衆眼裏,也會顯得有些沉悶,他們居然安靜地坐著從頭看到尾。當燈光亮起,主持人宣布現在開始討論,馬上有一位美麗的老太太站起來說,對于影片中反復討論的所有問題,尤其是那些場面,她感到十分親切,因爲這也是她們當年同樣 經歷的。她座位的周圍還有一些老人,我憑嗅覺就知道他們來了,儘管電影節事先幷沒有確切告訴我們“七七憲章”的成員們也會來觀看電影。

影片的放映地點其實是民族劇院,見面安排在其中的一個小劇場,我們三人,他們一共六人。美麗的老太太果然在其中,她的眼角與嘴角彎彎向上翹著,始終像是在微 笑。在她旁邊坐著一位先生,看上去十分眼熟,心裏想著那也許是伊萬•克裏瑪,但是比較以前看過的照片,面前的這位顯得秀氣多了,後來證實果然是他。1997年試譯出版的他的那本隨筆集《布拉格精神》,其中描繪不事誇張不失分寸的這個城市的精神,令人神往不已。他曾說布拉格作家由哈謝克與卡夫卡兩個傳統構成,按此來劃分,那麽他應該算是更加接近卡夫卡冷隽內向的傳統。幾年前中國一下子出版了他的五本小說。

後來美麗老太太給了我一張名片,才得知她與克裏瑪先生是一對夫婦。其餘還有兩位同樣美麗的老太太,坐在那裏頭部和腰板挺得筆直,衣著花色典雅而浪漫。另兩位先生顯得更加蒼老凝重,有一位駝背得厲害。我們雙雙坐在那裏,未等開口,便能够感到有一種能量在互相之間傳遞,那是天然的理解、默契、信任、友善,我甚至 感到老人們慈祥中有一種愛憐在內,仿佛眼睜睜看到年輕一輩掉在泥溝裏又無能爲力。看年齡,他們應該在七十歲左右或者更加年長。

首先是美麗的克裏瑪太太問候中國朋友,幷說中國是一個大國,這樣一個大國,能够向捷克這樣的小國學習,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馬上就有坐在她身邊的另一位漂亮太太說,在民主和自由的問題上,不分大國小國。然後他們分別向我們提出這樣的問題:一、你們這些簽名者互相之間認識不認識?二,你們現在的處境如何,簽了名之後怎麽樣?三、我們是因爲道德的原因而簽名,而你們爲什麽要簽名呢?答曰,就第一批303人來說,幷不全都認識,但是其中至少有幾十個互相之間是好朋友。至于第二個問題和第三個問題,我們就各人的情况,分別做了回答。

然後是徐友漁先生發問,他一口氣提了兩個非常困難的問題:一、爭取民主的過程那樣漫長,在這個過程當中,有沒有成員內部之間互相“內鬥”的情况?二、你們在實現自己的目標之後,會不會有失落感?根據許多地方的經驗,一些爭取民主自由的人,當自由民主實現之後,感到無事可做。徐先生的表達應該比我這裏轉述的要複雜得多,乃至令我們的翻譯婭娜一下子感到語塞。這樣的問題,對于這位年輕姑娘來說,不僅是沒有思想準備,也許完全沒有聽說過,我自己也多少覺得有些突 兀。此時有人提醒友漁,最好他自己用英文將這兩個問題再復述一遍,以便對方回答。友漁應該至少重複了後一個問題。

因爲交流産生的障礙,對方的回答也不是那麽響亮。對于“內鬥”的問題,答曰,不是完全沒有,但是不嚴重、不重要,因爲他們的大方向是一致的。對于“失落”的 問題,基本上是否定的,即認爲即使民主勝利之後,他們也幷不因此而感到自己從此變得無用,這幷不構成問題。友漁對這樣的答復感到不甚滿意,他始終認爲對他 的問題的翻譯是不得要領的,但他也認爲這樣的問題,是根據中國的情况而提出的。

我本人傾向于儘管存在交流的問題,但是這樣的回答,幷不超出我的理解和想像。我曾經講述過在波蘭米奇尼克這樣的知識分子,在團結工會內部所做的工作之一,就是防止瓦文薩過度掌握權力,但是捷克的情况不一樣。缺少權力欲望是他們共同的特點。第一眼見到哈維爾的直接印象是——這是一個生性弱弱的人,隨時準備從不 得不扮演的角色當中逃離,又仿佛同時穿著一件緊身衣,將自己深深隱藏在裏面,他裏面的那個自我迄今完好無損。其實當面的那個問題是這樣提出來的:即使您當完總統,但是從您身上仍然看不出來您曾經大權在握。那麽,什麽是您一生中貫穿始終的東西?您是怎樣概括自己的一生的?他的回答是“冒險性”,“冒險性”即“開拓性”,我很能理解這位曾經的劇作家對于因循守舊、成規陋習的反感。

至于“失落感”的問題,我也可以提供旁證。就是這位伊萬•克裏瑪先生在一次訪談中特地回答了這個問題:89年之後,沒有了對立面,他是否感覺寫作不是那麽來勁?克裏瑪先生回答道,不是那樣的,正是89年之後,他寫的比從前快多了,産量高多了。他幷沒有感到自由帶來失重,而認定取消審查制度對于作家的想像力來說,肯定是一件好東西。

接著我開始向這些前輩們發問,當年他們每一個人簽署“七七憲章”時,正在做什麽?他們稱“每個人的情况不一樣。”于是請他們一一介紹。第一位是伊萬•克裏瑪 先生,他是一位小說家,簽名之後去了美國,一年之後回來丟掉了工作,加入了體力勞動者的行列,第二位是他的美麗太太,當時是記者,簽完名之後丟掉飯碗,開始自己做心理咨詢,目前這位太太還在做這項工作。第三位說話的太太也是從事心理工作的,第四位是家庭婦女,不知道她的丈夫是誰,氣質俱佳,暗花的大披肩令 她風度翩翩。第五位、第六位都是神職人員,簽完名之後一位失去了工作,另外一位仍然當牧師但是他的孩子因此受連累,而沒有能够升上大學。

我又繼續問道,那麽你們這些人在89年天鵝絨革命之後,有補償嗎?答曰分兩種情况:凡是那些坐了牢的,得到一定的補償,而沒有坐牢而丟掉工作的,則沒有補償。徐友漁這時候接著問道:那些人爲什麽不去申請補償呢?衆人笑了起來,沒有具體回答。

這時候莫少平律師提出那個轉型社會最爲尖銳的問題:對于當時那些身居高位而進行政治迫害的人們,有沒有對他們繩之以法?回答是基本上沒有,只是處理了幾個警察。順便地說,這件事情在1991年哈維爾在與米奇尼克的談話中是這樣解釋的:“我們不能打開無法無天的復仇和迫害之門。……關鍵是找到一個適當的平衡。我們必須采取一種文化的、文明的立場而不是逃避過去。我們必須正視我們的過去,給它們命名,作出結論和實行正義。但是我們必須誠懇地去做,有節制和得當,寬宏大量和富有想像力。如果是面對懺悔和表達悔恨,必須有寬恕的空間。”

後來我聽說了這樣一件事情。當年有一個自由歐洲電臺(許多在國內不能發表的東西,都在這個電臺廣播)的播音員,後來發現其實是一名秘密警察,當時給判了四年徒刑,不知爲什麽沒有服刑。但是前兩年,此人因爲經濟的問題,真正被抓進牢裏。

我繼而又問,那麽,事情過去許多年了,從你們現在的角度,是不是對于當年如此寬宏大量的做法有所遺憾或者後悔呢?馬上有人答道:good question!(好問題!)而他們最終的回答則是猶豫的,乃至我現在想不起來他們的準確回答。能够從中體會到的是,他們對于當年的做法,不是沒有反省和重新考慮。我曾經見到一位當過七七憲章發言人的牧師,他認爲他們當年如此寬鬆的解决方法不一定很好。

最後我又問了一個問題,你們最終有多少人跟著哈維爾進了總統府?他們一開始顯得不理解這個問題,于是又將問題重複了一遍。答曰,在近兩千的簽名人士中,只有二十位進了城堡,其餘各幹各的,比如克裏瑪先生繼續寫他的小說。沒有任何其他特殊待遇。第二天我在伊萬•克裏瑪先生的家中,克裏瑪夫人特地向我講起憲章運 動中除了那些知識分子,還有一些自願擔當打字員的女性,這些人籍籍無名,但是同樣遭到迫害,對于她們的任何補償也沒有,現在她們年事已高生活在布拉格,有 些甚至面臨經濟困難。對于這些默默無聞的人們,是應該特別要記取的。

面對這些像鄰居伯伯阿姨一樣的長輩,覺得非常溫暖親切。在七七憲章之前,他們是普通人,做著自己的事情;簽完名乃至遭受迫害之後,他們還是普通人,從來不覺得自己有任何了不起;直至歷史最終朝著他們希望的方向實現了,他們更加是普通人,沒有參加任何權力的分配,繼續他們默默無聞的生活。

過了兩天之後,我們又見到一位當年的憲章人士,他講了哈維爾當年的一則軼事。秘密警察當然很關心這些憲章人士在搞什麽活動。爲了破壞這些人士互相之間人與人的聯繫,警察把這些人家中的電話大多給撤了,但是唯獨沒有撤掉哈維爾先生。因爲哈維爾先生堅持認爲自己的一切行動,都是符合當時捷克法律的,都是光明正大的,所以不怕別人知道什麽,實際上也沒有任何秘密活動。警察留此一人的意思很顯然,希望從哈維爾先生家的電話中得知什麽他們正在尋找的東西。當然任何人都 不希望別人在監視自己的言行,哪怕它們都是光明磊落的。于是大家能够想出的辦法是,如果朋友們要聚會談什麽事情,幷不事先告訴哈維爾先生,而是去他家直接將他帶走。如此說來,此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哈維爾先生,他被朋友帶走也十分像被警察帶走,因爲都是去一個不知道終點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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