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濤：無畏的喉嚨
翟明磊
人們很奇怪，一個有産階級，有房有車，經營高爾夫品牌店，爲何爲民工討工資，爲何爲平民發起不買房運動？
其實鄒濤是典型的農村苦孩子發家，26歲就擁有了幾百萬資産，想吃的也吃了，想玩的也玩了，這時鄒濤特別迷茫。一次特別的經歷讓他看到了別人的疾苦。
這是從悶聲大發財中走出的一個大公民。“在這個明哲保身的社會裏，總要有人站出來……”鄒濤質疑深圳網吧申請政策，質疑深圳有綫電視收費，質疑停車場收費漲價，發起不買房運動，成立鄒濤扶貧助困基金……爲了自己的公民行動，32歲的鄒濤開始一個個失去，妻子，家庭，商店，事業，房子，安全感。但是他說：“人要活得有精神！”
本文告訴你一個公共面孔後普通而傳奇的鄒濤。
仔細看,鄒濤眉毛是中斷的。
那一年，鄒濤爲民工討工資，一天晚上這個空手的大漢遇上了拿著砍刀的威脅者。
“要砍，你就砍吧”。鄒濤輕聲說。
一道血光下去，刀口從額頭劃過眉毛直過眼瞼，揮刀人發現這個大漢不僅紋絲不動，而且眼睛都沒有眨，平靜地看著他。
歹徒以爲見了鬼，驚叫一聲，扔下刀就跑。
揮刀的人不明白:一，鄒濤有勇氣；二，鄒濤曾做過情報部隊偵察兵，受過四年魔鬼式訓練。
悶聲大發財
如今以“不買房運動”天下聞名的鄒濤三十年前只是湖南邵陽隆回縣金潭鄉山村的一個窮人的孩子，最大的願望是長大後穿沒有補丁的衣服，有肉吃。
和別的窮孩子不一樣的地方是他家破房子緊鄰魏源故居。這個《海國圖志》的作者，49歲的老舉人，主張師夷長技以制夷，是睜眼看世界的第一人，別的孩子在故 居中玩耍，只有鄒濤一遍遍讀陳列的老頭子的手寫本。在玻璃櫃前，從只能踮起脚尖，到露出頭頂，從連猜帶想，到將魏源的詩倒背如流……憂國憂民，深入湖南孩子骨髓。
那時，80年代初在放電影《高山下的花環》，鄒濤泪流滿面，熱血沸了起來，一定要象那個連長戰死沙場。他停止上學加入部隊，被送進了訓練最嚴格的情報部隊特種偵察兵，四年對肉體與精神的殘酷訓練讓鄒濤成了鋼鐵意志的“怪物”，此後的所有麻煩在鄒濤看來都比不上這四年魔鬼訓練。 鄒濤唯一的遺憾是沒有上過戰場，沒有爲國捐軀的機會。
順理成章，因爲鄒濤的過人表現，他被送進深圳一家軍隊辦的著名金融機構，年紀輕輕成了企業書記最賞識的黨務工作者，部門經理，舒適的工作條件，巨額的收入，豐富的人脉，自己又用原始積累創業。在深圳特區，事業迅速做大。……二十六歲，鄒濤買房又買車，身價幾百萬，該玩的也玩了，能吃的也吃了，所有高檔場所都去了，這時却是鄒濤最迷茫的時候，最無聊的時候。“醫生說，我肉吃多了，甘油三脂高了，以後只能吃粗糧，蔬菜。”
這句話仿佛在暗示鄒濤一個循環——“有錢又怎樣，房再大，睡覺只占一張床，錢再多，每天只能吃三頓飯。還得吃粗糧。”鄒濤說。
開著私家車爲民工討工資
湖南來打工的鄉親們把鄒濤視爲有頭臉的人物。出了工傷什麽的找鄒濤出面。鄒濤總記得自己是窮孩子出身，老鄉的忙要幫。
第一次討工資是1997年,寶安北路駿庭明苑工地七十多湖南四川民工一年沒發工資。包工頭，建築商，發展商互欠，工人們只有晚上六點到布吉農批市場撿地上丟弃的爛菜葉子放點鹽充饑。個個面黃肌瘦如同乞丐。 鄒濤看不下去，覺得自己平時辦事很順，這事也簡單，于是出面，開著車跑了20個單位，所有關係都用上了，市長，市勞動局正副局長都找了，一查不是正規就業單位，解决不了。
“真的可憐啊，你猜這個事怎麽解决的？”鄒濤苦笑，他找到在公安局的老戰友，戰友悄悄爲民工支了一招：“你們在xx派出所209辦公室塞一封信，就寫沒飯吃要炸樓同歸于盡”。解决了，真的解决了。鄒濤事後得知目瞪口呆。
民工們送了1000元過來，鄒濤不肯收，最後收了一半，全部買了禮品送回工地。
民工群都在傳出了個有本事的人物，能爲民工辦事。
1999年在寶安西鄉，當地一個有勢力的人建了8層違章樓，一個四川樂山民工從三樓的工地上摔下來，中途與一個木柱相碰，脾部大出血。老闆不肯給錢，民工半夜找到鄒濤，鄒濤開車立即先付5000元送到醫院，光凝血就抽了一瓶半，遲一點就救不了。鄒濤帶工友跑了西鄉鎮政府，寶安區勞動局，市工商局社保科…… 二十多個單位，寶安信訪辦的幹部怪怪地問：“這是你什麽人？” 鄒濤拍著桌子，吼了：“鄒濤不是他們什麽人，他不是我什麽人我都管，你們政府能看著他死在你們面前嗎？！”
“爲什麽生命這麽卑微？沒有合同沒有工牌，這個群體沒人幫他們。”從社保局工傷科出來，鄒濤支撑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這時，他說：“我真想哭！”
想了很多，那一刻鄒濤想通了：“一定要從制度上突破！”
讓鄒濤悲哀的是，最後鄒濤找了三個戰友，齊刷刷穿上軍裝，直接到老闆家裏，
“今天你無論如何要給我一個面子。”老闆說“既然是部隊關係……”最後給了10000元。
在深圳老闆圈內一句話傳開了：“現在有個有錢人，整天象個傻B一樣爲農民工出頭。”
于是深圳街頭不時出現一個有意味的場面，從一輛豪華的私家車走出來一個胖胖的穿著白T恤的老闆模樣的人，拿著巨大的手機走在前，一群衣裳襤褸的民工跟在後，急匆匆地去工地討工資。
其實，那時鄒濤還在那個金融公司上班呢，而且是黨委書記的愛將。鄒濤想了個方法，書記找他打電話到辦公室，就呼叫轉移到他手機上。這樣書記一喊他，鄒濤就回電話：“噢，我在樓下，理一下東西，馬上上樓來見你。”然後象疾走羅拉一樣，立即啓動轎車，一路飈車，從十幾公里外的工地沖回辦公室，然後調整呼吸，走到書記面前。“怎麽這麽慢！”書記瞪眼。
“這還慢啊。”鄒濤心裏直笑。
做公民
爲民工討工資，有時做得很失敗，鄒濤因絕望可以睡上三天，但自從有了從制度上突破的想法，鄒濤常常又興奮得睡不著覺了。
2004年3月鄒濤成了深圳市第三届人代會旁聽代表，鄒濤很珍惜這個機會，向社會公布他的所有聯繫方式。徵集民意。
“我們的士司機苦啊，水都不敢喝，許多人得了前列腺炎。許多賓館不讓我們停車上厠所。”鄒濤接到電話，先跑了全市大大小小48個公共厠所，在裏面發現有吸毒的，有用厠所開小店的……，利用率不高。于是鄒濤就提案建議旅游局將所有賓館酒樓厠所對外開放，幷樹立免費公厠標記。這件事成了。郵箱滿了，打印機打郵件都打壞了。光正式的紙面材料就有一百多份，鄒濤寫出了十幾個建議，有社會救助體系的建議，深圳社會工作者建議，戶口管理建議……自己創業做老闆後，更自由的鄒濤花了越來越多的時間一個人做社會調查。偵察兵出身的他，做過全市垃圾場布局調查，停車費問題調查。在質疑深圳有綫電視收費 問題時，鄒請了專門的會計師，寫了一萬字的調查報告算出有關部門的34元收費是錯誤，實際收費應爲28元。這些調查需要大量的時間與精力。他寫過民情調查，寫《小店紀事》，關注一位在沙井開小店兼做妓女，有一個痴呆兒的女人的生活。 由此，鄒濤知道了更多的民間疾苦。
在聽證會現場，鄒濤拿著數據，毫不留情面。停車費聽證會現場，市交警局副局長馬增雄說：“深圳車子多，道路不够用，所以停車位要限制使用。”鄒濤拿出數據說：“根據我的多年調查，第一道路設置不科學，指示牌不明顯，第二，我們的路想擴就擴，一擴就堵車……，第三交通管理不到位。……”全場鴉雀無聲——直到馬局長笑了，不大自然，而圍觀的群衆與媒體一片掌聲。
在“不買房運動”中，遞交公開信後，鄒濤與深圳市國土房産局房地産業管理處副處長耿繼進面對面：“2006年一季度深圳房價突破平均一萬元每平米大關，去年4至11月兩次房地産市場調控，爲何結果越調控越漲？去年11月初改變年批地不超過一平方公里的局面，供應用地提高到1.6平方公里，爲何不公布今年年 度供地計劃?爲何貴局網站稱要公布各樓盤規劃數據，但一進入具體樓盤就是紅叉子。” 耿繼進反擊：“對于你本人發起的不買房運動，我們感謝你對深圳市房地産市場健康發展的關注，是一個負責任的公民。理性房地産市場需要理性購房者，號召大家不買房，就不大現實了。” 鄒咬緊不放：“陳雲同志解放初期與囤積居奇的奸商的鬥爭中就表明，用供求關係來抑制物價是可行的。董建華1997年提出向市場增公租房85000套，香港房價應聲而跌……”；
“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所有房地産開發商，雖然我們是無權無職的弱勢群體，但我們的憤怒已經轉變成了行動。”在某些人眼中，鄒濤成了“難以掌控，不服管，有烟不敬的角色”。2006年始，深圳聽證會再不敢請鄒濤了，因爲只要鄒濤參加的聽證會多半漲不了價。
“我公布的電話地址都是真實的，我在網上的網名，就叫鄒濤，我就想做一個願意負責也敢于承擔責任的現代公民。”
2006年元旦，鄒濤提出競選人大代表，幷表示如果成功，他將支付自己的專職辦公室與接待費用，以便更好地爲選民服務。“我希望通過這種方式喚起更多的人珍惜手中的權利——選舉權，第二，促動相關執政者。我們很多人對選舉是漠視的，所以我做的工作其實是爲政府做事。”
本文截稿時,鄒濤又開通了鄒濤普及選舉法熱綫電話。
筆者問：“你覺得危險嗎？”
“我的危險是在于讓別人失望，面對救助眼光，我做不了很多事，我很傷心。別人對我期待過高，做不了，是我最危險的地方。”
不買房運動後，鄒濤宣布，建立鄒濤扶弱助困基金，第一步發出公開倡議書，第二步準備賣掉私家車籌15萬，出售《不做房奴》書稿版權。第三步，辦深圳扶弱助困網站，進行一對一助困，成立民間鄒濤扶弱助困基金會，用網絡監督資金使用。
威脅
很多人奇怪鄒濤開著高爾夫用品專賣店，一邊做平民的事。
“其實開高爾夫店也是被逼無奈。”鄒濤苦笑。 鄒濤創業時做的是南方嬰兒（SOUTH BABY）幼兒教育連鎖店，0～3歲幼兒智能開發，事業做得不小，全國二十家連鎖店。但幼兒教育需要大面積的安靜場地，而鄒濤此時受到威脅，連教育店也被威脅，“孩子們是不能被威脅的。”——鄒濤被迫出賣了這個品牌。之後做什麽生意呢，開餐館，鄒濤不敢，這種大衆化的東西，很快會被砸掉，鄒濤想高爾夫生意客戶群小，關係簡單，比較安靜，才開了高爾夫用品店。 一次在加油站，一輛車向正在加油的鄒濤的私家車撞去，鄒濤站在車後不動聲色，幾個人一步步走到鄒濤面前問：“你不怕死嗎？”鄒濤輕輕說：“我死過好幾回了。”
一次在車檢時，發現有人在他的車胎裏埋進了一個刀片，行內人告訴他，這好比埋進了一個定時炸彈，一旦在高速路上，刀片刺進內胎，立即會翻車，殺人都沒有痕迹。
有一天，她走了，在桌上留下一封信，鄒濤至今說起都發顫：
“親愛的，我走了……如果你是別人的老公，我會很欣賞，可惜，你是我的老公……”鄒濤把所有的錢幾百萬，房子都給了她。
“兒子我一定會把他帶好。”那個人說。
禍不單行，掀起“不買房運動”後，得罪了大房地産商，偏偏自己的高爾夫生意許多客戶是大地産商，自從《南方周末》報道後，地産商一下子明白——賣高爾夫的鄒濤就是那個不買房的鄒濤呀。有一次一個幾十萬大買單訂金都交了，客戶的朋友，一個地産商講了一句話：“這個鄒濤不要跟他做生意。”砸了單。同樣的事一再發生，7月份深圳市建築協會的一次高爾夫比賽，所有用品訂單也是談好後因房地産商臨時反對，黃了。爲何如此？由于鄒濤的“不買房運動”與給總理的建議，深圳出臺安民政策，其中有房地産90平米的戶型要占70%的規定，這直接影響大部分房産商的利益，炒樓的人恨之入骨。
“房地産商是不能得罪的。”鄒濤明白了。
加上一些部門查他，整他，員工也受了電話威脅。鄒濤只有結束自己的店面，賣掉房子。“我越來越覺得自己像個悲劇人物，我走的是不歸路”。
“有時我反思，爲什麽自己會到這樣，是不是有更好的方式去做？我想明白了，爲了推動社會進步，付出生命也願意。我有一個夢想，夢想社會公平正義，不去追求這些，我覺得活得象行尸走肉。”
後來，連上門做他工作的人，都被他感動了，說：“你期待的一天會到來的。”
平靜的力量
鄒濤佩服的人不多，美國的帕克斯夫人算一個，在六十年代，美國南方蒙哥馬利市的公交車上白人與黑人有專門的隔開座位，帕克斯夫人一天有意靜靜地坐在白人的位置上。當警察讓她離開時，她拒絕，警察威脅要抓捕她，夫人靜靜地說：“你可以這麽做。”因爲她的良心抗法，掀起50000人的不坐車運動，持續381天，最後公交公司破産了，而美國因此制定《聯邦民權法案》，宣布禁止公共場合的一切種族歧視。
“我喜歡她平靜的方式。”鄒濤說。
“中國人身上有三個缺點：貪婪——哪怕爲幾塊錢的事都要冒險；膽小——很多事等別人去做，自己先往後縮；不負責任 ——自己做不了事還要攻擊別人。這些毛病帕克斯夫人身上都沒有。她只是個黑人老太太，很弱小，沒什麽文化，但她不貪婪，不膽小，負責任，而精神是打不倒的。”
“當今的中國，土地變成地産大佬們掠奪工具，他們可以低價、無償得到地皮，高價賣房……公民集資建房却在毫無法律依據情况下被禁止，普通老百姓不得不花三代人的積蓄，買一頂只能用七十年的低劣鋼筋水泥。”這是鄒濤發起“不買房運動”的動機。
鄒濤沒想到的是不久就碰上了差不多的怪事。
正當鄒濤拿著自己調查的房地産暴利的材料，起飛去北京給溫總理上書時，他在機場被扣。
當六輛警車將鄒濤團團包圍時，鄒濤沒有任何反抗，以前的特種兵，爲什麽這麽溫順？警察很奇怪地問他。
鄒濤回答：“我只是一個無依無靠、弱小的個人，所以不反抗。但我的精神是打不倒的。而且我鄒濤沒有任何個人問題要解决，這是中國房地産市場民意調查報告，沒有一點高層問題，如果你們用簡單粗暴的方式，我願意死在這裏。”
警察沒有注意到的細節是，鄒濤的支持者，一個網友這時打來一個手機，鄒濤悄悄按了接通鍵，却幷不接。這樣鄒濤和警察的對話，那個網友聽得一清二楚。沒有幾分鐘，鄒濤被扣的事已在網上傳開了，掀起了一陣抗議。
最後，鄒濤扣壓一夜後無條件釋放，飛往北京。
獨白
筆者提到網上有一首獻給鄒濤的詩：
“我希望你能被人謀殺致死，
因爲只有你的死
才能激起全國性的人民運動
因爲你本身已受到很多生命威脅
而政府沒有保護你，
反而監控你 ……
如果你死了
我將爲你立一座紀念碑
所以從大方向來講
我個人希望你
去死吧”
鄒濤苦笑：“這首怪怪的詩，心理很奇特，但這是在害我，我是對我們政府有信心對社會有信心才會做這樣的事。”
“我是堅定的共産主義者，我更不想當烈士，我更想社會穩定。而不是拆臺。”
“社會問題很多，許多象火藥庫，一點就著。做事要策略，爲什麽我沒有指責政府，也沒有指責房地産商，而是發起和平的不買房運動，你們能理解我的良苦用心嗎？”鄒濤輕輕地說。
“現代公民敢于承擔責任，敢于主動享受各種各樣的權利，更多奉獻公民的義務。例如給了我們選舉權，我們就要享受。”
“26歲時我已賺了幾百萬，相信許多人體會不到的我都享受了，但那時我很迷茫，我沒有信仰，不相信靠虛擬的一個神活著的宗教，但我相信做公民是唯物主義者 的選擇。我不排斥任何人，只對事不對人。我融入這個社會，要飯的人與高官我都可以很好地交流。和一般人不一樣的，除了思想，我還行動。我明白，我是這樣的 一個人——在所有的人都快樂幸福之前，我是不可能真正快樂的。”“我理解網上的言論對我的誤解。正因爲我是個很正常的人，才會做這樣的事；現在社會不正常的事太多了，我的正常才被看成了不正常；就象有些人眼中，腐敗正常，不腐敗才是不正常的。三十年的經歷我明白，有意義的不是獲得財富，而是推動社會進步，讓更多的子孫過上美好的日子。我在網上講帕克斯夫人的故事，想說的就是——中國人啊，我們要全力自救！”
“我不想做個人英雄，我做鄒濤扶貧助困網正是這樣的想法，現在有難度，這麽多年單打獨鬥慣了，總是一個人調查一個人呼籲的偵察兵作風，我缺少團隊合作經驗，做起來還是很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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