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治何以可能(劉瑜)


法治何以可能

劉瑜

2009年12月19日

十年前中國一位政治學者提出一個概念"咨詢型法治",核心思想大致是中國需要法治,但不需要民主。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國家威權主義者們的這個流行觀念與經濟放任主義者們不謀而合——雖然他們在經濟觀念上大相徑庭,但在政治上却殊途同歸,都信奉"要法治但不要民主"。

法治當然是誘人的,但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是:在民主不够深入的情况下,法治是否可能?最近幾個拆遷案例似乎都對此打上了問號。一個例子是上海的"釘子戶"潘蓉,雖然有《物權法》高高在上,却仍難逃住房被强拆甚至丈夫被關押的不幸;一個是也來自上海的孔東輝,雖然有已經頒布一年多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信息公開條例》,却在要求政府公開相關拆遷信息時處處碰壁,甚至在起訴失職部門時被告知"沒有原告資格";更不用說另一個相關報道:河北農民王秀珍爲暴力拆遷之事上訪時,被鎮領導呵斥:"有事別找我,跳樓去五樓"。在這些案例中,都不能說這些被拆遷戶在申訴時"無法可依",但是"有法可依"幷不意味著"有法必依",這又是爲什麽呢?

一個國家威權主義者和經濟放任主義者都經常忽略的事實是:權利的前提本質上是權力,在權力失衡的情况下,法治往往成爲泡影。這其實不難理解,一個手無寸鐵的人和一個拎著手槍的人談"權利",那個持槍者爲什麽要理會那個手無寸鐵的人呢?如果那個手無寸鐵的人是個會下金蛋的母鶏,也許持槍者還可以考慮和他"交易",如果對方既無寸鐵又無寸金,作爲理性人,實在看不出持槍者爲什麽要放下武器交出權利。英國——這個被視爲法治典範的國家——其法治傳統的形成幷非因爲國王的良心發現,或某知識分子上書要求"咨詢型法治",而是因爲國王和議會的權力制衡,而這種制衡之所以可能,又是因爲議會裏的貴族們一不做、二不休,關鍵時刻拿起了武器。最近網上流行的一句話也許可以用來理解權利和權力的關係:社會跟政府講道理,政府就跟社會耍流氓;社會跟政府耍流氓,政府就跟社會講道理。

在現代社會,權力制衡的實現顯然不必要如此兵戎相見——選舉就是一個很好的權力平衡裝置:不能用槍把獨斷專行者打下來,至少有可能把他給選下來。當女性有了選票,女權才變得有意義;當農民有了投票權,他才可能對公然歧視性政策說不……對民主也許可以有各種各樣的理解,其中之一是它是,而且僅僅是,一種權力平衡裝置。這種平衡性也許不能保證法治,但至少使它變得更可能。當然,"平衡"指的不僅僅是用民衆權力來平衡政府權力,民衆權力本身也需要司法獨立、專家知識、市場自由等力量來平衡。但在目前民衆權力和政府權力對比懸殊的情况下,談論民主的危害顯然是餓著肚子在發愁吃得太飽怎麽辦。

固然,民主不能包治百病,甚至可能帶來諸多問題,比如傳說中的"多數暴政"。但是在現實的代議民主制中,民主很少作爲一種"光禿禿"的權力機制運行,它往往是浸潤在各種錯綜複雜的權力機制當中,比如階級(有些階層由于經濟實力具有更大的政治影響力),比如組織(有些人群組織程度高),比如教育,比如"文化霸權",比如三權分立……正是不同權力機制的相互作用,導致"多數"的人數優勢往往在代議民主中被沖淡甚至抵消。一個簡單的例子:如果現代民主僅僅是個人數游戲,就無法解釋僅占美國人口1.7%的猶太人爲何在美國如此有權有勢。

那麽新加坡呢?"要法治不要民主"派最喜愛的例子似乎就是新加坡。且不說新加坡的人民行動黨在本黨利益受到威脅時,向來不憚于無視法治,比如屢屢動用誹謗罪來打壓反對派,也不說新加坡現在已非嚴格意義上的專制國家,被很多人認爲是"混合政體"而不是"專制政體",關鍵是新加坡這個獨特島國的經驗缺乏普遍性:它在獨立之前有100多年的英國殖民史(而在這個殖民史之前新加坡幾乎就是塊荒地),不但其文化被英國的法治傳統浸染,而且殖民者的强大導致了一個"弱國家弱社會"傳統,由此形成另一種意義上的權力制衡;它作爲一個小國不存在中央地方關係,因而自上而下的制度監督成本很低;它高得驚人的公務員工資被很多新加坡人批評爲"公開透明的腐敗";與農業經濟形成的集權體制相比,它的貿易經濟導致了不同的政治和社會結構……把新加坡經驗普遍化,無异于刻舟求劍。對于一個人口衆多、社會結構複雜、專制傳統深厚的國家來說,潘蓉孔東輝王秀珍們追求法治的機會,現在恐怕還是來自民主的深入。

俄羅斯的徘徊(劉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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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羅斯的徘徊

劉瑜

柏林墻倒塌20周年紀念日那天,多國政要彙聚柏林。其中有一個可能最坐立不安,那就是俄羅斯總統梅德韋杰夫。對于西方國家來說,柏林墻的倒塌意味著中東歐各國的回歸,對于俄羅斯來說,却是衆叛親離的開始。20年來中東歐各國紛紛投奔歐盟、北約,當年的蘇聯"老大哥"今天幾乎成了一個歐洲孤兒。

更令他不安的,恐怕還不是歐洲勢力範圍的重新劃分,而是價值觀念上的被孤立。在柏林接受采訪時,有記者問:"今天歐洲首先是一個價值共同體,俄羅斯將來在歐洲扮演的角色,取决于貴國如何看待民主自由和人權,對此你怎麽看?"梅德韋杰夫斬釘截鐵地回答:"我們的價值觀和你們是一樣的,在民主自由和人權問題上,我們沒有根本分歧……"

梅德韋杰夫說到這裏,肯定有幾個人在墳墓裏打噴嚏。比如06年在自家門口被暗殺的記者安娜•波裏科夫斯克亞,今年1月被暗殺的人權律師馬科洛夫,7月剛被暗殺的記者埃斯特米洛娃。巧合的是,這幾個人都直接或間接爲一個叫Novaya Gazeta的媒體工作。同樣巧的是,這份報紙據說是俄羅斯境內僅剩的全國性獨立報紙。事實上,有國際記者組織將俄羅斯評爲對記者來說最危險的三個國家之一。在俄羅斯過去幾年被暗殺的17個記者中,只有一個破案,其它都不了了之。

這份"榮譽"可以說是普京時代的成果。葉利欽當政時,雖然俄羅斯的民主化也可圈可點,普京時代却是一個顯然的政治倒退時代。就媒體管制而言,克里姆林宮通過國有化或者懲治异見者的方式,馴服了所有全國性電視臺、除了Novaya Gazata之外的所有全國性報紙;就集會自由而言,騷擾、逮捕抗議示威者甚至乾脆拒絕他們的游行申請已司空見慣;就政黨而言,獨立傾向的政黨及其領袖大多要麽被騷擾,要麽無法登記參選;就NGO而言,很多國際NGO被驅逐,國內NGO則被騷擾;就中央地方關係而言,05年開始州長從選舉改成中央任命,確保地方首腦對克里姆林宮的忠誠;由于一邊倒的媒體、地方政府的忠誠甚至公然的選舉舞弊,造成普京的統一俄羅斯党在杜馬一黨獨大,行政和立法權無以制衡,司法部門往往也屈從于政府的指揮棒;甚至經濟上國家控制成分也越來越大……2008年,Freedom House將俄羅斯劃入了"不自由"國家。從俄羅斯政治的倒退情况來看,也許可以說,有形的柏林墻早已倒塌,而無形的柏林墻只是從柏林位移到了俄羅斯而已。

不還有經濟增長嗎?也許有人會說,葉利欽時代政治也許更開明,但經濟一團糟,相比之下普京時代雖然政治鐵腕,但經濟增長率年均6-7%左右,不恰好說明政治鐵腕是經濟增長的必要代價?這個邏輯顯然忽視了根深蒂固的計劃經濟轉型爲市場經濟帶來的階段性困難(事實上普京上臺之前的99、00年經濟已經開始復蘇),也忽視了一個經濟共同體瓦解之後帶來的經濟失序,更忽視了普京的最大運氣——他上臺以來油價的持續走高(從00年每桶20美元左右到08年100美元左右),而石油出口是俄羅斯的經濟命脉。更重要的是,如果政治鐵腕是經濟增長的必要條件,那就無法解釋蘇東那些更成功民主化的國家——比如捷克、波蘭、波羅的海三國等——爲什麽在90年代末期以後也實現了經濟穩步增長,其中有些增長速度還快于俄羅斯。

美國記者Fareed Zakaria曾發明一個詞,叫"不自由的民主",意指一種僞劣民主政體:這些國家也許有定期選舉,但是言論、結社、集會、出版自由却形同虛設。今天的俄羅斯,大約就是"不自由民主"的典型。問題是,在沒有政治自由時,真正的民主是否可能?民主是對民意的傾聽和代表,但如果民意不是自發自主形成的,而是被灌輸甚至操控出來的,去代表它又有何意義?不錯,調查顯示現在普京在俄羅斯的支持率很高,但如果報紙、電視、街頭、網絡長期只允許對他的鮮花與掌聲,支持率高說明的只是壟斷的有效性而已。如果人們只有愛吃西紅柿的自由,那麽無論人們多愛吃西紅柿,似乎都不能證明西紅柿的美好性。

當然,"羅馬不是一日建成的",柏林墻也不可能一日倒塌。09年Freedom House的報告顯示,在前蘇東地區的28個國家裏,只有13個可被稱爲自由國家,其它都是不自由或部分自由。也許對于歷史的演進,我們仍需保持耐心。人類花了28年等待有形柏林墻的倒塌,無形柏林墻的消除,也許要更漫長地等待。梅德韋杰夫在采訪中說他年輕時也聽Scorpions的"變化之風",那首歌裏有一句是這樣的:"變化之風吹拂在時間的臉上,就象暴風吹響自由的鐘聲",不知道現在的他,是否還願意重聽。

怎樣讓中國人高興(梁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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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樣讓中國人高興

梁文道

我常常看見一些企業老總在訪談裏誇誇其談,聲稱要做出有"中國特色的管理模式"、"中國式的企業文化 "、"中國人的商品"云云。然而這種帶有"中國"二字的句式還可以無限創造下去,應用在一切商品之上,例如,"中國人喝的牛奶"、"中國人穿的服裝"、" 中國人開的汽車"……文化藝術也不能免俗,於是有"中國式的搖滾"、"中國風的電影"……當然,學術也必須有"中國"模式,比方說"中國式的心理學"。然而,站在琳琅滿目的"中國"面前,我卻越看越模糊,越發搞不懂"中國"到底是什麼了。為什麼我們這麼愛國,把"中國"變成一種能夠形容所有東西的形容詞?這個形容詞又能夠達到什麼效果呢?

當然,這裏頭還是有點道理的。例如學術研究,尤其社會科學,特別要注意理論和模式的適用性問題。依據新教國家經驗發展出來的社會理論,不一定能夠拿來套在當下中國的現實之上。所以學者雖然盡可以參考國外各種研究成果,但切忌生搬硬套,他們必須仔細探討本土的歷史條件、社會脈絡以及傳統中的諸種元素,然後考察異地理論和假說的局限及解釋力,進而推導出更合理更有效的論述。

不過,從"外地理論不具普通效用"這個事實,不必然能夠推出"中國就該有自己一套"這個結論甚至訓令。因為在邏輯上講,這是兩個層次的東西。前者談的是事實狀態,後者卻是推導行動的應然問題。我們可以在充分的實證調查和經驗體會之後,發現在中國辦企業就是和美國不一樣,真得有一套別于北美商管理論的模式。但是我們怎麼能夠不問情由地單從"我們在中國營商"這一點就得出"我們要辦中國式企業"的結論呢?再簡單點說,"我們是中國人"這個事實不一定能夠達致"所以我們就要吃中國米"的原則。除非你能具體說明中國人對果汁的口味不同一般,否則你很難說服我"是中國人的,就得喝中國果汁"。

由於是中國,所以就應該很中國。這種常見的推理與其說是建立在對事實的尊重,倒不如說是為了一種心願的實現。那種心願,或者可以"天命"形容:中國有它必須完成的使命。故此我們更常見到的情況是,很多人是在提出"要走中國的道路"這種要求之後,才回頭趕去尋找那條道路到底是什麼道路。往往要到了這個地步,我們才突然發現內容龐繁複雜的"中國"竟然成了一堆非常簡化非常壓縮的概念。你可以任意在裏頭挑出《三字經》,說這就是中國企業模式的指導,也可以在裏頭找出胡雪岩,說他是中國商人的典範。幾乎不需要具體的理由,更不必顧及時空的變幻,與當初為了科學原因而拒斥(同樣過度簡化的)"西方那一套"的態度相去甚遠。

請不要誤會,我非常尊重許多力圖尋找"中國營商模式"的商人,他們也許是有心人;我非常喜愛那些探索"中國式搖滾"的藝術家,他們正在做一場很有趣的實驗;我更加認同"法學中國化"等多種學術主張,因為那是實在的真理追求。我只是不以為"中國風"等是一種先于事實的道德訓令,一種每一個中國人都該全力擁護(或者購買)的品牌。而"中國",在很多情況下,確實是個品牌,說的人高興,買的人爽快。

地主之殤(野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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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主之殤
       ——土改與毀家紀事

野夫 2006-2-8



      無論出于何種原因——耻辱、羞愧、畏懼或者種種不堪,我都難以理解,父親何以如此持久地回避提及他的父母兄姊。即使在他暮年的平淡歲月裏,也始終保持著拒絕回憶的習慣而不像大多數老人那樣愛嘮叨過去的痕迹。他像一個純粹憑直覺而熟稔行路的盲人,總能巧妙地避開坑窪一樣躲閃著那段凹陷的歲月。以致于讓人誤會他幾乎像隕石一樣來到這個星球,他的身後是一片巨大的虛空;他來時的路飄渺無迹,只是僅供凝思而永遠難以洞徹的沉沉星雲。

      這似乎意味著我的血液之河只上溯到父輩就枯涸了,我像一條沒有源頭的細流般在大地上慢慢洇幹。但這是不合邏輯的,不管祖父母的存在怎樣如同傳說一樣難以親近,我相信父親和我都永遠根據在那個龐大家族的廢墟上。它在若干年的隱秘夢影裏,在浩渺難問的冥冥之中,默默地提供了我們兩代人在苦難泥土上存活的力量。

      我真正得以窺見父親的家史是在他不治而逝之後。那是1994年的冬天,我在警察的陪同下趕回恩施奔喪。父親在一面血紅的黨旗下似乎安詳了,帶著他隱忍一生的巨大秘密等待著最後的火焰——他幾乎已决意要將一切胸中塊壘都化爲灰燼----他唯一的遺囑是把骨灰撒向清江,讓流水帶他回到老家。

      老家?老家?我們從未去過的地方,我們還有老家麽?但從老家趕來了許多衣衫藍縷的親戚,他們叫我叔叔舅舅爺爺舅公,與我同輩的則都是老人了----這突然冒出的大批遠親幾乎讓我瞠目結舌。我一直以爲父親是沒有親戚也沒有故鄉的,他官居正七品却從未還鄉也從不提起,這使我們姐弟皆諱莫如深。這些從深山遠來的陌生族戚與我同哭,他們在真切的哀痛泣訴中開始向我揭露出我們家族那慘絕塵世的往事……



      巴東這一地名也許是鄂西最古老的標注。《水經注》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泪沾裳。由此看來,那就是中國最悠久的傷心之地。我的故鄉就在那裏,在三峽的背後,在大巴山的腹地——那是一個至今還偏遠窮荒的地方。

      顧名思義,那是巴人的土地,是一個在遙遠年代就已失去國名的僻野。在清代,它歸屬容美土司管轄,在所謂共和國,它準確的地名叫湖北省巴東縣楊柳池區駟井公社石板小隊,現在則劃歸金果坪鄉----也就是中共第一烈士段德昌被另外一個書記殺害的地方。

      我祖父的家就在石板村相去八裏左右的半山上,即使今天,兩裏之內仍無人烟。翻過老屋背後的山崖,就可以看見清江在500米下的絕壁間渙渙流淌如永不乾涸的泪腺。那個村子沒有水田,遍山遍野都只能種植玉米和土豆,那是山胞們唯一的主糧。可以想像,50年前,那裏該怎樣的蠻荒。那時,村民去縣城和州府都要走三天路。他們不知有漢,更無論魏晋。唯一的活法就是望天收——老天不爲難就多打三五鬥,繳皇糧,然後自給自足,安身養命。他們不知道主義,不相信黨派,甚至也不關心改土歸流。他們已經遺忘了來自何處,不瞭解巴楚之別,只知道他們所處的國家永遠是亂世,他們只想勤扒苦做,做一個太平世界的良民。               


      中國自秦統一以來,即可謂泱泱大國;雖然早已實行郡縣制來管理,但實際上中央政府編長莫及,多數領域仍屬化外之地。即使朝廷能够委派一個縣令的地方,規矩也是一個人獨自去上崗,秘書(師爺)還得自己出錢雇請。至于少數民族地區[蠻夷之地],則從當地的世家望族中擇封一個土司,由其世襲自治。

      今天一個縣的公務員大抵上萬,軍警憲特齊備,尚且往往滋事告急;在100年前,一個縣官加幾個胥吏,又是如何來實施政務而確報平安的呢?——朝廷對于民間社會的控制,實際依賴的是士紳階層和家族長老的自覺維持。傳統的禮法家訓和鄉規民約在代代鄉紳的傳承下,形成中國人的底綫倫理和生活秩序。無論政統和血統在遙遠的帝都如何改變,深山老林中的人民依舊堅守著自己的道統。他們默默耕耘,派丁納糧,安貧樂道,息訟少爭。不到民不聊生之時,一般是不會揭竿而起的。

      士紳階層是如何誕生的呢?它既非朝廷分封指派,又非家族世襲嫡傳,也算不上基層民主直選,它是完全自然生成而又爲當地社會所默認的一個人群。一般而言,它由正直誠信、發家致富、知書識禮的人所組成。這一群體沒有國家俸祿和職稱,只是憑藉個人素質而形成的潜在勢力,掌握著鄉村的"話份"(話語權)。他們不妨一領青衫躬耕草野,但往往却一言九鼎,安撫平息著鄉村的裂紋和創傷。不管政治是如何周期性動蕩,皇朝是如何興衰更替,是他們在小心翼翼地呵護著一個和諧穩定的社會。在很多意義上說,都是他們在代行政府職責,在充當太平盛世的守護神。

      但士紳階層又幷不專屬于某姓某族,它是在不斷更新變替的。在歐洲,貴族社會實行的是長子繼承制,他們代代積累的財富集中管理,因此較能保持身份。而中國民間的傳統則是"樹大分杈,人大分家",這種分家析産制很容易導致一脉各支興衰不一。于是富不過三代,沒有永遠的士族簪纓之家。社會始終鼓勵那些個人奮鬥的人,你可以出生寒門,起于壟畝,只要不匪不盜,白手興家或者讀書應試,你就可以躋身士紳階層,成爲閭裏鄉親尊敬的人。參看林耀華先生的社會學名著《金翼》,即可明白此理。

      歷朝歷代的入登大寶者,多很在意對士紳階層的培育和保護;即使滿人入關,也不敢完全消除江南的縉紳門第。因爲統治者知道,這個廣袤的國家和衆多的草民,不能僅憑槍杆子去管理;在他們鞭長莫及的艽野,需要無數德高望重的人去維護禮法。對他們的迫害,就是對華夏文明生生不息的道統的丟弃。而一個喪失道統的民族,就會像一個沒有靈魂的行尸,甚或墮落而爲衆多的殺人機器。


      中國古代的流民遷徙是歷史永久的懸案----在今天看來都很蠻荒的地方,幾百年前我們的祖先又是如何發現幷開拓的,這實在不可思議。石板村位于巴東、鶴峰和建始三縣交界的高山峽穀之上,海拔1000米左右,從地名也可想見其土壤之貧瘠。在那裏的山頂可以俯視清江,但百丈絕壁使得他們長期缺水----我在今年秋天的首次還鄉時,發現我堂兄依舊靠屋後石坑中積攢的雨水在生活。

      我一直相信我們是巴人始祖五姓之一鄭國公的苗裔,史稱"板盾蠻"的那部分愛唱竹枝詞楊柳枝的人,有可能是我們的先祖。白雲蒼狗數百年,我已無法穿越那些塵封的歲月了。所以曾高祖一輩究竟是如何要避居于此窮山惡水人迹罕至之地,我已無從想像。

      祖父鄭公諱振略,大約誕于光緒初年,派稱麽房。至少在民國之初,祖父這一支還很貧寒,而他的堂侄----其長兄之子鄭永階,則已崛起而爲野三關楊柳池一帶十三鄉的聯保之長了。永階堂伯大約在當時當地是曾經風光得意的——有自己的土圍子和民團武裝,至今在石板村的山上還有其碉堡的殘迹,而關于賀龍攻打鄭家寨的故事,仍依舊在民間流傳。事實上,永階伯一支正是在被賀部打破砍殺之後從此式微的。

      祖父卜居于村外8裏的山上,單家獨戶像一個隱士。他育有四子兩女,家父乃其幼子。他似乎比其他農民多一點主意,知道刀耕火種的難以養家活口,便選擇了販鹽來貼補家用。山村相去巴東縣城大約三百多裏,一路的高崖深谷沒有半丈坦途。一般而言往返六天,完全要靠背馱。傳說中如果不碰見紅軍和剪紼的,他可以三天走過來回。可想而知,對一個山民來說,要想增加點家業,需要付出多少艱難和血汗----即使今天,大抵仍然如此。

      沒有勤勞和節儉,祖父肯定是難以致富的。他終于在中年之後薄有田宅----用歲歲年年的奔波慢慢買下了60餘畝山地,修了一棟木屋,占地也就200平米左右。像他這樣半農半商的人,在鄉下就算是跑碼頭見過點世面的,自然比別人多一些謀生之道。地裏只産玉米,吃不完的就拿來烤酒----他在家裏開起了作坊 ----祖父的包穀醇釀開始裝點著山民的偷生之樂。



      1940年代大約是祖父從貧民到富農再到小地主的身份轉移完成之時。他像大多數家道中興的布衣紳士一樣,省吃儉用,事必躬親,小心翼翼地珍惜著他那亂世荒年中的一點可憐的幸福。在這一時段,大伯二伯大姑小姑相繼成家,三伯未婚早夭----那在鄉下即是尋常小灾,不足爲悲。爲了解决少爺(家父)的讀書問題,他第一次在村裏創辦了義學,延聘了新式教育的老師;幷在1946年將我18歲的父親送到縣城就讀簡師,他希望他的幼子能够完成學業以徹底改變世代農耕的命運。

      一個鄉紳的誕生幷非僅憑財富的積累,他需要對鄉村建設有所捐奉,比如修橋補路,憫老恤幼;他還要參與鄉村社會的公共生活。只有這樣,他才開始體面而尊榮,才會讓周邊人群信服。祖父的一切善行和成就,將他推上了族長的位置----這一純粹民間的虛銜,在宗法時代是穩定社會的磐石,因而也擁有一種形而上的象徵性權力。他不僅可以在族內排憂解紛,連外姓人家興訟起爭,也往往來找他做中平息。人有善惡,事有是非,理有正偏,何况閭裏之爭無非家務,許多清官難斷的錙銖相較,由他劃斷獎罰,必也有恩有怨。由此埋下他日的禍根,這幾乎也是天下仗義直言者都要付出的代價。

      自古以來,政府都鼓勵鄉村自治;只要完丁納糧,其他服務性事務則多讓渡給基層社會去自立自理。在政府財力權力皆難企及的領域,基本由鄉村賢長在掌控和維持。實在解决不了疑難重症,才交由政府裁决。這樣官民之間减少了摩擦,社會各階層也多了張力,正是古人無爲而治的理想狀態。

      由于祖父的聲望,大伯被民國縣府推上了保長之席----約等于今天的村委會主任----這幾乎是幾年之後這個國家最普遍的斷頭臺。保甲制度是典型的中國特色,其推行初衷在于家家聯保,互爲人質,用以平寇和防止通賊。在維護鄉村治安和代行國家職責方面,他們確曾發揮作用。在石板村那樣人烟稀少的偏遠山寨,一個保長究竟有何功過,我在今天已實在難以評說了。估計太過無趣無益,大伯才會想要把這鳥位傳給他畢業回來的小弟。萬幸的是我父親可能讀書長了見識,他堅决不幹幷要求祖父繼續供他到州府恩施去深造。祖父也許在隱隱的傳聞中開始預感到亂世浩劫的臨近,他再次資助他最鍾愛的麽兒踏上了异鄉求學之路----正是這一步,讓我父親逃向生天——這,難道就是命運。


      在那個現在還不通客車的山寨,鄭氏祖宅如輝煌的落日,停留在1948年前的溫暖裏。在那一年,20歲的父親在祖母的叮嚀中,步步回頭地永別了他的故鄉----對山外世界充滿幻想的他,其時肯定沒有想到這就是不歸之路,他已再無機會盡人子之孝。

      那個早上,陽光滲透著初春的芳香。整個家族除開祖父之外,都簇擁著這個唯一能去州府的學生離開家門。在寨口的古老皂角樹下,露水滴嗒自葉間滑落。父親一步跨過了鄉界,他的靈感也使他就此跨越了宿命。

      祖父有意回避了爲兒子送別的傷感場面,他獨自登上後山;那裏的一片松竹掩映中,默踞著鄭氏祖塋。這些從土地上隆起的墳墓,錯落有致如一個私家花園。一些石竹、玉簪和旅人蕉靜默地開放,三葉藤和打碗花的枝蔓像無數羸弱的手牽連著這些飄散的靈魂,似乎在山風中具有了一種環抱而立的力量。大小各异的碑石神情莊嚴如同一張面孔,發灰泛白,苔痕班駁,書法的刻迹漫漶一如沁水的經卷。一個家族的歷史,全部的苦難和榮耀,都盡在這些泥土下埋沒著,閱覽著歲歲芳草的無情慘綠。

      祖父似乎在丈量他祖祖輩輩一寸一分積攢下的這點土地,迷朦朝霧中,他像一個失算的弈者面對一盤亘古未解的殘局。烟嵐彌漫在他六十多歲的老眼裏,他看見了大群死亡的浮雕像一部露天的族譜,記載著他日漸淡忘的艱險歲月。一些墓階上還存放著積年的清供----粗糙的包穀、敞氣的酒以及風乾的蘋果。他此刻怎麽也不會相信他竟會死無葬身之地,他的兒女已無能爲他燭酒拜祭。



      在那之前,大伯和二伯都已各有四個子女,大姑和小姑都相繼嫁到了鄰縣的官店。每個家庭都仍然是農耕爲生,過著基本自足的日子。祖父只雇了一個長工,是族房的一個孤兒,帶有收養性質,那孩子也只十幾歲。土地則分給了三個兒子,我父親的那份,就由祖父母代耕著----一個地主的全部家當就是這些了,但這,在當年的石板村,就算是唯一的首富。

      祖母在她的麽兒外出的當年,終于油盡燈枯。她的早逝使她備享尊榮,那場喪禮辦得風光體面,成爲那些山中後人至今還能銘心的最後一抹殘紅之憶。古人說:壽則多辱。祖母幸好沒有熬到1951年,否則她將如何面對那在劫難逃的滅門之禍。

      父親考上了恩施五峰山上的清江中學。次年,據說因爲打群架而被開除。就在他晃蕩在江邊卵石灘上無所適從時,林彪的四野開進了州城。那時的共產黨所到之處,馬上成立革命幹部大學,用延安和東北那套成熟的洗腦方法,趕緊爲地方培養管理幹部。走投無路的父親需要一份口糧,馬上成爲了首批學員。很快就學會了鬥地主分浮財和殺人玩槍的技術,于是便分往利川開始偉大的"清匪反霸"運動。那時的老家肯定不通郵路,他對革命也肯定還抱有許多幼稚的想法,他也許還僥幸地認爲他的家庭剛剛脫貧,應該不在鎮壓之列。于是他充滿激情的投身到偉大的洪流中去,在剿匪的戰鬥中雙槍橫行,殺人越貨屢建功勞。很快入黨,很快成爲最年輕的區委書記。關于父親,我將另文專述。

      49年和50年,父親與祖父是否有過聯繫,是否彼此知道對方的消息,這是父親一生的秘密,我現在已經永遠無從得知了。父親用沉默維護著他的尊嚴,也一定用隱忍埋藏著他的耻辱。我相信我這一代人的父輩,多是少言寡語之人。他們用一生的壓抑來努力遺忘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以至暮年往往精神崩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是中國人最早對土地所有權的認識。在沒有王的時代,土地是公共的,你所在的氏族或部落開拓到哪里,你就擁有那一方大地。而王的産生,從來就非民選,誰將暴力發揮到極致,誰就是王,誰就擁有天下的土地。

      在封建社會,君主雖然認爲天下即朕,但在實際的非疆域概念的耕地制度上,是承認私田的。也就是說,除開朝廷征占的公田,部隊開發的屯田,分封賞賜的職分田,其它自耕田、永業田和莊園均屬私有。你只要向政府按畝納稅即可,民間的私相買賣和授受皆不幹預,政府只作登記收稅。明朝鼓勵人民開荒造田,給地15 畝,免征三年,有餘力者不限頃畝。洪武二十七年詔曰:額外懇荒,永不起科。這意味著你自己篳路藍縷開拓出來的田地,政府連稅賦都放弃。所以在明朝,官田僅占百分之十一,清朝則只有百分之四點五。

      民國時代的1930年,政府搞了大規模的土地和人口普查,推出了中國第一部《土地法》。本法規定----國家依法徵收之地屬全體國民所有;政府占用私地須收買;礦藏道路江河湖泊風景古迹不得私有;人民依法取得所有權的土地仍屬私有。

      個體的人依托于一個國家而生存,需要政府提供安全、秩序、法律等基本保障,因而必須向國家納稅,這種繳皇糧的觀念對中國人來說早已無須多說。無論是一條鞭法還是攤丁入畝法,都有優劣長短。而人的天分壽夭能力强弱自然也各有不同。土地在各家之手,投放同樣的種子却幷不能保證獲得同樣的收成。天灾人禍皆能逐漸拉大人與人之間的貧富距離,于是,有的要典地,有的要賣田,自然便有人收購。一切皆由市場經濟在操縱,往宿命上說,人生的禍福還自有許多看不見的因緣。就這樣,同一片大地上便有了地主、富農、中農、貧農和雇農。



      土地問題是一個農耕民族致命的焦點。歷代的皇權更替也多與此相關----均貧富,耕者有其田,這是多少人造反的口號,但從來沒看見哪個起義的領袖真正與民同苦。皇朝換了血統,,法統却依然襲舊,受苦的還是底層百姓。

      這個黨鬧紅軍時代,本質上還是流寇----打到哪吃到哪,只有地主家有吃的,所以搶地主無可厚非。到了陝北,有了自己的占領區,才有了相關的政策—— 既要搞統一戰綫抗日,就不能完全抗拒政府而私下鬥地主;又要吸引窮人支持,就不能不給老百姓甜頭。于是,當時出臺的方法是强迫地主减租减息,再由農民向黨納糧。軍隊自己也去開荒經商包含種大烟來換取費用。那時,毛是承認所謂開明紳士的,也和大地主交朋友。

      抗戰一勝利,共軍迅速坐大,兩黨要搶天下,在野的一方缺糧餉,光靠减租减息是不敷日用的,于是緊急推出土地改革政策及一整套實施辦法。具體來說就是每到一處,先劃分階級成分,依靠貧雇農,團結中農,孤立富農,消滅地主。把地富的土地房産牲畜農具和糧食全部瓜分了,還給農民新的土地證。這樣一來的巨大好處是,黨有了糧餉,兵源。老百姓怕政府軍來又奪走所謂的勝利果實,便只好和黨綁在一起跟當時的政府作對。這一招實在是高,所謂的中央軍要維護社會秩序,自然不能也如此亂來,于是所到之處只有挨打了。

      按說地主的田産分就分唄,大變革時代,個人承擔一定的損失也無話可說。大家都是國民,總應給條活路,不應拿了別人的東西,還要羞辱幷奪人性命。當時老蘇區很多幹部也都這麽想,在抗戰時,,許多地主都和八路軍有千絲萬縷的關係。甚至許多共党高幹都是地主子女。但不這麽做,貧雇農就有顧慮,,畢竟拿人錢財內心不安。毛發現這個問題後,作了嚴重批評,幷允許基層過火,說以後再糾偏都行。于是大規模的土改開始了,家庭出身地主的幹部靠邊,無業游民發動起來,人性中的惡全部調動出來,各種人間慘劇紛紛登場,(後文再舉例)以上內容讀者可參看毛選第四卷及近年黨史研究,可知筆者不誣。



      改朝換代是中國士民皆愛關注的話題,因爲絕大多數情况下,它意味著戰爭和屠殺,是看客的談資和民間話本的底料。在歷史的宏大叙事中,殺人就像是一串逗樂的插科打諢;用迅翁的話說,屠伯的殘忍很容易化爲大家輕鬆的一笑。老百姓津津樂道的是殲敵八百萬或手起鋼刀下的喀嚓一聲,有誰肯去分享那些具體梟首者的疼痛。

      遠古的禪讓是中國書生的政治神話,後世基本不敢去想。宋太祖那樣先穿黃袍再客氣地勸退前朝老闆的故事,史書上也難得多講。槍杆子裏出政權——這真是愛讀《資治通鑒》的人悟透了的硬道理。但歷代的鼎革,天下底定後仍要誅殺前朝的普通吏員者,實不多見。滿人入主北京後,還知道徵召起用晚明的遺老,對那些拒不奉詔的不合作主義者,也基本容其自生自滅而不趕盡殺絕。一個國家的血腥氣太重,終非好事——這當是所謂人主皆知的事。

      辛亥革命的成功,起先靠的還是驅除韃虜的民族主義口號;但民國真正取代清室時,采用的却是善待優撫之法,而非如蘇俄十月革命後對沙皇一家婦孺俱屠。這才叫共和精神,沒有這種寬容,就不可能走向真正的共和。美國的南北戰爭,北方打的也是解放黑奴統一國家的大旗。兩軍相對,血流漂杵,一旦南軍言敗,不僅不誅降將,不罪附逆,連資助叛軍的奴隸主也不予追究責罰。這種民族精神和氣度,才能奠定真正的民主制度。

十一

       恩施的易幟大抵是1949年底的事。那時國軍潰退留下的多是空城,共軍一路向南沿途丟幾個幹部就可以輕鬆解决鄉村的"解放"問題。1950年的鄂西百姓,基本生活在一種無政府主義狀態。雖然敏感的人察覺到山雨欲來,但普通平民依舊盼望著亂世的結束。多數人總不免認爲,反正從前的政府幷非善物,也許新政會帶來好運罷。

      祖父在此新舊交替的一年裏,或者有過一絲忐忑;當保長的大伯則肯定惴惴不安 ,他已不知向誰可以辭職,只好自己息影在家躬耕田畝。他們本身幷無罪惡感,因爲向未爲惡。甚至還幻想自家還有子弟正在服務新政,應該不會賈禍吧。

      1951年恩施各縣終于開始全面土改,臨時組織的許多工作組分派四方。像石板村這樣的窮鄉僻野只派去了一個人,這位姓宋的幹部來自北方的老蘇區,熟稔一整套鬥地主的訣竅。那時全村不過幾十戶,貧富强弱幾乎可以一眼觀盡。首先找出最窮的幾個光棍漢,成立農民代表會。曉之以理,許之以利,這樣方可使這些人不怕得罪鄉親。然後組織村民開會,評選各家成分。這地兒實在太窮了,幾乎都是自耕農,連雇農都沒有,只好把我祖父收養的那個族房孤兒劃爲雇農——這樣我祖父就自然是地主了。大伯這會兒就是僞保長了——算國民黨殘渣餘孽。

      祖父也算是見過一點世面的人,他已經活過了一個花甲又幾。雖然身歷數朝,看慣朝花夕逝和人世的榮辱壽夭,但他多少還是相信無論怎樣虎去狼來,一般不會傷及他這樣一個與世無爭的老農。至于身外之物嘛,拿去就拿去——楚人失斧,楚人得之——反正同村的也多是本家同族的子孫。他哪里知道最高指令是消滅地主——這就不僅是財産和階級了,當然還包含生命。因爲這麽大一批被奪走財産的士紳的存在,就可能是新政的隱患。

十二

      從歷史來看,土家的先民原是漁獵爲主的民族;長期被平原來的楚軍攻擊,才留下"過趕年"的奇怪民俗。因爲生活在蠻荒之地,與獸同處,家家戶戶都備有幾件火器。這種習俗被許多人誤解爲這兒的人尚武鬥狠,其實不過是在危險世界中的自衛。

      土改工作組對民間的火銃還是心存畏懼的,這種古老的散彈槍雖難致命,但毀容是足够的。對少數民族的脾氣尚不摸底,因此先繳槍是必須的措施。祖父家肯定是首選對象,僅有的火槍和弓弩都一律抄去,但宋幹部依舊沒有安全感。他已經聽說過賀龍攻打鄭永階的故事,他堅信永階伯的槍支還私藏了許多在我祖父家。他先抓走祖父收養的那個孤兒逼供,一個十幾歲的鄉下孩子,很快屈招說見過家裏有幾十支快槍。于是,祖父被綁到了農會所在的一家吊打。對于這完全虛構的武器,祖父實在無從交代,那只有承受私刑的不斷升級。

      這是1951年的4月,初春的高山還籠罩在陰冷裏,用詩人的話說----嚴寒封鎖著中國。幾十戶人家的石板村,連續幾天傾聽著一個六十多歲老人的慘叫,打破了與世隔絕的古老山村的寧靜。但凡瞭解一點中國酷刑歷史的人都可以去想像,其中蘊涵著怎樣的生不如死。

      刑堂就設在鄭姓的一個族裔家裏,這一天夜裏,打累了的幹部民兵歇去了,將祖父捆綁在床上。他已經幾天沒有吃喝了,他在深夜無力地哀求那個族裔給他一點稀食。那位族裔悄悄的起來給他炒了一碗包穀面,端來一瓢冷水,然後鬆綁讓他進食,幷說等天快亮時再來幫他重新捆上。祖父知道他已經等不到天亮了——那樣的白天就是他的漫漫長夜。他只需要一點糧食來給他自殺的力量,他最後的飽餐在黑暗中退席。然後用捆綁他的麻繩拋上屋梁,挽一個結像打條領帶,將自己蒼老的頭顱套了進去。等到他的踢蹬聲驚來房東時,他已經從他的故鄉含冤遠去了。

      自殺這一古老的維護尊嚴的死法,在"新中國"向來被視爲一種更大的罪過,喚作畏罪和抵抗。他的尸體被拖到他捐建的義學的場壩裏示衆,而且還脫走了他身上的每一件衣服。這種羞辱死亡和尸體的作法,是在恐嚇每一個族親和鄉人。祖父的暴尸儀式維持了幾天,宋幹部自己也覺得無聊時,决定命令永階伯的兒媳,將我祖父扔到村邊的天坑中去。

十三

      天坑,是南方石灰岩形成的一種特殊地貌。它是大地上突然陷落的一個深坑,仿佛被隕石砸出的一口莫測高深的井。在祖父被弃置于此時,對我大伯和二伯的迫害又接著開始。灾難就像那高原上的漏斗一樣,似乎永難填滿。

      大伯的罪名很容易構成----僞保長。二伯則基本就是個普通平民,他的罪惡僅僅是從他的父親手上,分得有二十畝山地。而這些地,還有不少是他們自己開荒開出來的生地。新政權的基本國策是要消滅有産階級,諭旨是允許過火行爲,而當時的權力已經下放到執行者之手,也就是說,一個工作組長就可以决定人的生死。那時,還沒有國法,當然也不存在法庭。于是,兩個伯父同時被抓。他們還年輕,他們沒聽說過這種世道,因此還想講理,對理的最有效回答當然只能是暴力。他們被押解到巴東縣城,然後,大伯神秘的死亡,被扔進了長江,尸骨無存。二伯被判刑送往著名的沙洋農場,29年後終于釋放回家時,他已經老得記不清他究竟是什麽罪名了。

      故事還沒有結束。大伯母和二伯母在突然遭受這一連茬打擊後,她們失去了繼續生活的勇氣。在沒有了男人的農家裏,她們深知接踵而來的將是怎樣的侮辱和加害。那時她們各有四個兒女,最大的也才15歲,絕望已經使得她們無力面對這一群弱雛。妯娌倆就在兩個伯父押走的那個深夜,選擇了最悲愴的死,她們用同一根繩索,在同一個房梁上,投繯自盡----也許她們還想用這樣的慘烈,來讓那些迫害者發現天良,以求放過她們的孩子。

      二伯的大女兒那時15 歲,帶著七個弟妹。一夜之間,家裏失去了所有的長輩,我已無法想像她們是如何度過那段艱難歲月的。當我今年回去找到她問詢時,她只是哭泣,無邊無際的哭啊,老泪縱橫……對我家所謂武器的追查仍然沒有結束。他們又把我這稍微年長的堂姐抓去,讓她帶著民兵去建始縣官店我們的小姑媽家繼續查抄。

      今年80多歲的小姑媽是如今唯一活著的我們的長輩了。我這次也回家找到了她,她告訴我,幸好那時她嫁的是一個農民。當她見到衣衫襤褸的侄女被幾個持槍的男人帶到她家時,她才從孩子的哭述中知道娘家的慘禍。她憤怒地斥責那些人,幷找來她們村的工作組證明她家沒有藏槍,她說誰揭發我家有槍,那就是他把那些槍私藏了。她沒有能力救這些侄兒侄女,她也家徒四壁了,只好讓孩子背了一袋包穀回去。

      在以後的苦難歲月中,我的這八位堂兄堂姐,餓死了兩個,存活了六個。其中四個堂姐只好早早嫁人,像童養媳一樣賴以活命。兩個堂兄由于家庭成分不好,在歷次的運動中繼續承擔無盡的懲罰和歧視。沒有人敢嫁給他們,小姑媽只好把自己的女兒嫁給我大堂兄,由于老表開親,他們沒有生育。二堂兄在他中年以後,娶了一個節育後的寡婦,無後。

十四

      偉大的土改運動終于在腥風血雨中結束了,據史學家考證,大約有三百多萬所謂的地主爲此喪命。他們中多數人只是像我祖父一樣勤扒苦做的世代農民,當新政需要動員全社會來奪取權利時,必須要借他們的頭顱來祭旗。毛何嘗不知他那地主父親的甘苦,他豈會真的相信那些可憐的民間財富來自剝削。一切只是緣于政爭之謀,所以他說----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

      貧雇農尤其是無業游民在拿到土地證和別人家的浮財時,他們幾乎相信他們從此真的翻身做了主人。人世的賭局被一雙新神的手重新洗牌,不勞而獲的快樂對誰都似乎是意外之喜,他們一起載歌載舞地走進了新社會。但是,乾坤甫定,不再擔心農民的騎墻搖擺時,從互助組到合作社再到人民公社的一整套錦囊妙計打包上市了。在跑步進入共産主義的狂飈進軍中,三千多萬農民被活活餓死在路上。迄今爲止,我們還在爲三農問題疾呼,還在爲爭取農民的基本國民待遇而哀求乞告。

      土改的後遺症還遠遠不止這些。從這時開始的劃分階級成分幷由此提升的階級鬥爭學說,是20世紀下半頁最可笑也最悲哀的虛構。在一個號召平等自由的社會裏,人却被分成三六九等,最高當局故意蠱惑的仇恨和陣綫,迫使所有的人與鄰爲壑,互相撕咬。傳統的仁義禮信等美德蕩然無存,底綫倫理從此不再。大家一起崇尚假惡醜,以窮爲美,整個社會充滿了打家劫舍的氣氛。

      維護了幾千年禮法秩序的士紳階層被徹底妖魔化,各種生編硬造的髒水籠罩在他們頭上。即使僥幸逃脫一死的,也和他們的子女一起,要在幾十年的光陰中承受各種歧視。這種對民間社會的徹底摧毀,最終使我們今天要承擔惡果。許多人失去了敬畏,各種惡行正在瘟疫般蔓延,一個古老民族真正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內傷。

十五

      在橫禍突降之時,我年輕氣盛的父親在哪里呢?他有無可能挽救他的家族?或者能否采取一些努力?這是我在若干年裏的疑問。畢竟中國文化傳統是講究孝悌和恩仇的,親情是能够决定人的選擇趨向的——他怎麽可以面對滅門慘禍而若無其事呢?

      同一時間,利川縣文鬥沙溪長順三鄉的土改終于激起民變——史稱"文沙長暴動"。主要發起人名叫費文學,他是沙溪的一個小地主之子。當時他在武漢上大學,他聽說他的父親也被無辜鎮壓後,從省城趕回了同樣偏僻的老家。這個高智商的青年竟然選擇了復仇之路。他聯絡另外兩鄉的地主家族及許多農民,突然舉事,將文鬥區土改工作組的十幾個人一起處死,只有一個躲進紅苕窖僥幸逃脫。

      以暴易暴當然只會換來更大的暴力。我的父親就是這時被任命爲文鬥區委書記的,他帶領的正規軍奉命前來執行剿匪,實際則是一場更大的屠殺。按我父親一位至今健在的戰友的說法——只有缺丁的,沒有缺戶的——也就是說幾乎每家的青壯年都受到刑訊,三木之下,何供不有;于是無端牽連出無數所謂的通匪者被一一處死。

      費文學則帶著親信逃進了原始森林,我父親的小分隊與之進行了漫長的周旋。兩個地主的兒子在深山中展開了生死相博,彼此都曾數次險遭敵手。(這是另一篇故事)最後我父親經縣委批准采取招降,一番曲折後,費文學帶著他的部伍終于繳械。按協議規定----既往不咎,以開明鄉紳對待。我父親似乎堅信黨的政策,與之時相過從,化敵爲友宛若兄弟。幾個月後,縣裏一道密令——秘密押解費氏進城。父親無顔面對,他知道他只能失信于人,因爲組織是不需要這些的。費文學很快就被秘密處决了,他那些忠義相隨的兄弟也接著在以後的肅反等運動中在劫難逃。一個人的反抗就這樣平息了,血流進土地,化爲污泥,連故事也將在歲月的罡風中荒蕪。

      身經這些殘酷,就算父親當時知道了五百裏外的家鄉正在發生的悲劇,他又敢如何作爲呢?什麽叫組織,在組織中是沒有個體生命的呻吟的。從人性的立場出發,我們不能要求個體生命對强權的勇敢。但真正理解父親的怯懦和明哲保身的選擇,是在我今年看到了朋友推薦的另一篇文章之後。下文再述。

十六

       網上有篇文章是談牛蔭冠這個人的,大家可以搜索查看。牛是山西興縣人,清華大學的中共地下黨員,姚依林的學長。他在12.9後被黨派回山西擔任犧盟會常委,幷任中共晋西北行政公署副主任。他的父親叫牛友蘭,是當地著名工商地主,開明紳士。毛選中把他和李鼎銘、劉少白幷列。他不僅支持他的許多後人參加中共,自己還捐助給八路軍一個團的裝備。他創辦了興縣農業銀行和軍工廠爲中共提供後援,他的家就是八路軍司令部的曾經所在。

      他們父子在當地還做過太多善事,那裏一直是所謂的解放區。但到了1947年,毛蔣爭天下,毛意識到必須發動農民才能陷蔣于不利,于是在中共所占之處開始土改。那裏由李井泉(文革時四川省委書記)分管,李多次找牛蔭冠談話,要他與其父劃清界限。然後鬥牛大會開始,父親跪在台下,兒子在臺上。以鄉村二流子爲主所組建的農會,當場用鐵絲穿進其父的鼻子,幷命令他來牽牛游街。他沒有辦法,只好去牽。其父憤怒地搖擺,鼻骨被拉斷。農民不忍,群起圍攻工作組,幷爲其父解開脚鐐。一個爲中共和當地貢獻多多的鄉紳,中共邊區的參議會議員,回家後開始絕食,三天后氣絕身亡。

       牛蔭冠即使如此隱忍,依舊被免職送進黨校學習。整個解放區的百姓都在傳說這個悲慘的故事,不明真相的人都認爲此人太忤逆不道。他以後雖然官至副省長和正部級,雖然領導瀋陽飛機廠爲中共生産了第一代戰機,仍然爲許多同事所不齒和提防。因爲人們很難相信一個可以參與迫害父親的人,他不得不終身背負著這個沉重的十字架。

      他像我的父親一樣,永遠不談他的父親。沒有人能理解他內心的慘痛,更無法想像他別無選擇的選擇。直到姚依林在身後出版的《百夕談》裏,我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在《山西歷史記事本末》中,我們還知道了其年在興縣八區的土改中,一共打死1050人,自殺863人,被驅逐凍餓而死的63人。這些今天佚名的死者,有許多幷不是地主,而是同情地主的農民。

      在讀過這些文字後,我真正原諒了我的父親。一個民族的人倫天良,是如何在高壓下破壞殆盡的,我們現在終于可以理解爲什麽在日後的歷次運動中,有那麽多的家人內部的揭發和互相殘害。要恢復這些基本的人性底綫,我們還有漫長的路要走啊。

十七

      從社會學的角度說,人生之初,即無公平可言。只有在初民時代,大家有可能都是零點起步的。其後則每個人都因家世之不同,而分別站在不同之起點。所以社會達爾文主義默許一個準則——優勝劣汰,適者生存。但這是殘酷的,因這種起點各异所造成的不公,必然引起兩極分化,窮者恒窮,富者永遠占有更多的社會資源。如果沒有一個好政府來宏觀調控的話,這種社會發展到極致,就比然誕生革命。革命就是以最血腥的方式重新洗牌,將多數人推回同一個起點,再開始新的競賽。

      中國是農民起義的滋生地,縱觀幾千年歷史,我們似乎永遠處在這樣一條地震帶上。所有的起義者最初都幾乎打著均貧富分田地的旗子以號召戰士,一旦奪取江山,享受勝宴的則永遠只是少數。革命領袖實質上奪取的只是皇冠龍袍,幷沒有推出新的先進制度來真正取代前朝的弊病。革命是暴動,這是偉大領袖最高明的定義。暴動必然是非理性的,必將對整個社會帶來劇烈的破壞,而中華文明也必將在這種怪圈中周而復始停滯不前。

      但沒有革命,整個社會就意味著在永遠默許甚至縱容不公和暴政。雖然早在孟子時代就提出了民重君輕的口號,但三千年之後,我們却依然沒有抵達真正的"民國"。于是,孫悟空宣稱的"皇帝輪流坐,明年到我家",就永遠包含的只是"打江山"的概念,而非和平議選。洪秀全打了半壁江山,且推出了《天朝田畝制度》,仿佛要給人民平等的機會;但你真正瞭解天國的真相之後,你就知道對一個國家來說,那才是真正的洪水猛獸。

      孫中山以民族革命爲號召,以武昌起義爲籌碼,終于實現南北議和,清帝退位。這場革命的本質不是農民暴動土地革命,因此進入民國後,民間社會沿襲的仍是清朝的土地制度。孫先生幷非不知道在滿人洗牌三百年後,民間又已形成怎樣的貧富懸殊。他雖然也提出了"耕者有其田"的口號,但在西方文明浸淫過的他,畢竟知道即使以政府的名義出面搶奪也不是公正的措施。在蔣的時代,政府曾經試圖用贖買的方式來均衡土地,終因財力不濟而無法實施。

      很顯然,到了四十年代,土地確實是一個問題。當底層多數人因缺地少地而陷入貧困時,它就是一個十分危險的問題。是革命家野心家皆可利用的大問題。

十八

      共産主義原本不過是一種經濟學說,充其量也只能算某種烏托邦政治的愚妄藍圖;經由列寧而演化成爲一種國家革命的極權政體,再由所謂的"第三國際"向其他窮國傳播,衍生出20世紀嚴重影響人類歷史的一場悲劇運動,以致億萬生命要爲之填溝轉壑,這真是馬恩二老所始料未及的。其實,恩格斯在論述到土地問題時,他所主張的仍是由政府贖買再來分配給窮人。這正是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的魅惑所在,也是它起初曾經吸引許多悲憫的知識分子的原因。

      如果廓清歷史的妖霧和神話,我們今天來看中共的一大代表,他們多數皆是正派的讀書人,是一群有正義感和追求的憤青。這也是當後來這種學術結社异化爲暴力幫會時,他們多數人選擇了退出的原因。當時的國民黨也是在野黨,爲了北伐,孫先生提出聯俄聯共扶助農工,于是兩黨合作,共黨則乘機在基層迅速繁衍。當國民黨定尊武漢時,南方幾省的農村在共黨的帶領下,開始了大規模的農民運動,地主士紳階層慘遭洗劫;那時,毛正是政府農工部的負責人。重溫《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即可從其中暗含的暴烈主張裏,找到後來土改的起點和母本。

      這場暴風驟雨的無政府主義運動,在當時就引起了全社會的震蕩和非議。畢竟打家劫舍和私刑殺人,幷不符合三民主義的理想。社會要改良,貧富要均衡,這是政府必須通過組織手段來逐步實施的;任由暴民肆意劫掠幷不能真正抵達正義和公平,而且這種赤潮還會帶來大面積的社會動亂,即使今天的所謂人民民主專政,也不會允許這種行爲。于是,當蔣介石打到上海,决定剿共平亂。無數盲目而又充滿理想主義的青年,又被送上祭壇。一夜之間,兩黨翻臉,史稱"馬日事變"。隨之毛周發動武裝起義,從占山爲王到偏安割據,從黨爭到政爭再到天下之爭,國家進入漫長的黑暗血腥期。我們現在稱呼這一段歷史,喚作第一次土地革命戰爭。土地啊土地,必將埋葬生命似乎才能長出花朵和糧食。

      沙皇時代的俄羅斯,實行的是村社制度,土地定期重分,只有富農沒有地主,個體農民僅占百分之五。所謂的布爾什維克是城市黨,向來對農民是有些歧視甚至敵意的。十月革命後,爲了征糧,蘇維埃政府必須花大量力氣和農民打仗。斯大林爲了徹底解决這個問題,從1921年開始强制推行農村集體化,結果不得不派出正規軍下鄉和武裝農民開戰。在無端殺戮了太多生命後,到1937年才勉强完成。其後果是農民吃掉了大半牲畜,整個農業退步到食不果腹的境地。所以當共黨在1946年提出土改時,一向肆意妄爲的斯大林也不得不提醒毛千萬要謹慎。

      但毛必須要借助土改才能爭到天下,他當初在湖南的經驗已經足以讓他决定,只有全面顛覆社會秩序才可能戰勝政府軍。蔣軍敗到臺灣之後,終于明白此理——不解决農村問題,就永遠坐在火山口上。于是,國民黨在50年代,同樣在臺灣也開始土改——但他們采取的却是恩格斯的贖買政策——由政府出資給地主,讓地主到城市去發展工商業,把土地留給農民。至于兩方的結果,我已無須多說。

十九

       地主富農的劫運,幷未因爲土改的完成而結束。甚至可以說,那只是漫長迫害的開始。在以後的歷次運動中,地富分子及其子女,都永遠要被綁上耻辱柱,忍受無盡的摧殘。而到了文革時,這種歧視和迫害則達到匪夷所思的頂峰。

      我常常覺得,我的童年在四歲就已結束。那個夏日午後,我突然看見小鎮街上,涌來大批背刀抗槍的男女,我的父親則戴著一頂紙糊高帽,滿面風塵地走在隊伍前頭。我覺得父親的扮相實在太過滑稽有趣,飛奔回家報告喜訊,却發現外婆和母親正在拭泪,我立馬意識到家裏似乎出了大事。1968年,大姐牽我去鄉小入學報名,一路叮囑我如何回答老師的提問,其中關鍵的一句是"家庭成分——地主"。那時,我已經約略知道,這不是一個光榮的稱號。在以後的八年裏,每學期的報名,我和其他地富成分的孩子,都會選擇沒有同學的時候去——因爲我們害怕被人知曉而耻笑。

       我們這代還是孩子時,大都見慣了生活中的許多恐怖。我一同學的母親,因是地主婆而被反剪雙手吊打;冬天的河水寒徹骨肉,幾個街坊老人被驅趕下河撈槍,因爲他們曾經是地主。我今天知道,這個國家那時還有許多比此更甚的邪惡。在湖南道縣北京大興,曾經短暫流行把地富全家老幼皆處死的悲劇。這種人間的仇恨,是如何被培養到喪盡天良程度的呢?

       四十年代,爲了發動農民,御用文人虛構了黃世仁;五十年代又虛構了南霸天周扒皮。文革時,爲了在現實中找到接近真實的惡霸,四川又推出了劉文彩——水牢,收租院的故事確實感染了許多人。各地也發掘出無數類似的"罪大惡極"的地主,于是階級鬥爭要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現在,我的朋友終于經過調查,寫出了《劉文彩真相》——原來一切皆是虛構和誇張。這本書的出版大約捅到了痛處,很快就被禁止發行。

       我生長的邊城利川,也有個著名的地主叫李蓋武。他在兩省交界的深山裏,留下了一座幾近輝煌的莊園——大水井,現在有趣的成了國保文物單位。而他却在土改時,被架在火上活活烤死。李氏宗祠曾經是怎樣的山中望族啊,現在當地却幾無遺孑。我曾在農民的家中,片段地讀到過李氏家訓——多麽道德善良的訓條啊——這些世代傳承維持了鄉村秩序幾千年的文化傳統,我們終于徹底地弄丟了,再也難得找回。

二十

      在我成長的歲月裏,我的父親從來不給我們講述他的一切歷史。他作爲一個老黨員,一個基層幹部,因爲出身的緣故,始終如履薄冰地拼命工作,仿佛還要爲他的父親向這個社會償還債務。他不敢與老家聯繫,至死也不還鄉,小心翼翼地回護著他心中的傷口。

      1978年,二伯釋放來到我家,我第一次看見一個酷似我父親的老人竟有些驚异。三十年後,他們兄弟相見,一點也無劫後重逢的驚喜---他們的心已裝得太多太深太沉,大悲和大喜竟然是一般的無言。兩個老人的談話依然回避著我們,我至今也無法知曉那臥室裏的密談曾經有過怎樣的酸辛,我父親的老泪是否第一次浸濕他的衣襟。

      二伯獨自回到了他的故鄉,他幸存的兒女還在那深山的貧困綫下掙扎。他已失去了土地,也沒有了蝸居,他只好寄身于一個岩洞,放羊維持著他的風燭殘年。然後早于家父一年悄然萎化。

      父親臨去之前,曾說要等我出去後帶我回老家。父親走後,爲他送終的我的一個堂外侄告訴我----我父親希望我日後有出息時,一定要回老家,要去把祖父拋尸的那個天坑給填上,要我去爲祖父修墳立碑。我終于從父親的遺囑裏,窺見了他一生的悲苦內心。他對他父親的歉疚,他所在的組織是不會允許他去表達的,他只能遺恨終身。

      2005年9月,我第一次回到了老家,幷找到了那個黑暗的深坑。我們姐弟終于完成父親的遺願,將那天坑蓋上,幷于其上勒石志墓。銘曰:

      施南鄭氏乃巴人五姓始祖苗裔。吾高祖何朝避隱是鄉殊不可考。顯祖振略公勤苦起家。薄有田宅。興義學而衡民訟。亦鄉紳賢長也。己醜鼎革闔家蒙禍。振公義不負辱。于辛卯四月投繯。伯仲父一瘐一流。妯娌皆自懸。吾父游學得免。族鄰即藏尸于天穴。斯後合族亂離。經年苦寒。所幸天道不泯。祖德猶蔭。宗祧複茂。族戚更興。遂于茲移山勒石。以紀祖恩幷償父願。禱雲:巴山拱衛。夷水環滋。貴氣代繼。永葆孝思。

巴黎公社墻的恨與愛(朱大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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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公社墻的恨與愛

朱大可

越過漫長的歲月,仇恨的火焰持續燃燒在"巴黎公社社員墻"上,散發出陰鬱而熾熱的混合氣息。這堵著名的灰色磚墻,位于拉雪茲神甫墓地東北角76號墓區,中文譯名爲"巴黎公社社員墻"("Mur des Fédérés"),其上鑲有一塊灰白色大理石板,幷刻以三行簡潔的燙金法文:"紀念公社死難者 1871年5月21日—28日",此外沒有任何藝文修飾,但却足以讓渴望革命的游客熱血沸騰。

我們被嚴肅地告知,這就是當年147名巴黎公社成員被凡爾賽軍隊槍殺的現場。1871年5月28日,守衛在拉雪茲公墓的147名公社戰士,與5000多名敵軍發生激戰,幷因寡不敵衆而被全部殺害。他們的陣亡宣告了革命的終結。但只要檢索一下歷史資料就會發現,這是一場題旨混亂的革命,它經歷了一場從愛國—平等—復仇的邏輯演變,幷最終證明了"第一國際"的理論失敗。

1870 年9月,拿破侖三世在普法戰爭中戰敗投降。被失敗激怒的資産階級發動政變,在9月4日推翻第二帝國,成立了以阿道夫•梯也爾爲首的第三共和國。但新政府未能扭轉戰局,只能向普魯士賠款和割讓土地,此舉再度激怒了民衆。1871年3月15日,國民自衛軍代表選出中央委員會,向梯也爾政府發出政治挑戰。梯也爾派出軍隊襲擊自衛軍營地,企圖逮捕其首領,反而觸發武裝暴動。國民自衛軍迅速占領巴黎所有政府部門,梯也爾被迫撤離凡爾賽。

3月26日,巴黎進行選舉,幷于28日成立了著名的巴黎公社,它所頒發的法令,從愛國主義大步轉向,流露出追求社會公平秩序的改革意向,但這一短命政府統治巴黎只有60天之久。凡爾賽政府調集13萬兵力反攻巴黎,而公社的出戰兵力不足2萬人,這個相差懸殊的對比,足以導致公社的軍事失敗。此外,政府軍還運用了高超的巷戰技巧,他們把房屋的墻壁鑿穿,輕易地完成了對公社街壘的側翼包抄。

基于暴力之神的打造,這場天真的愛國/平等革命,最終演化成以復仇爲主題的殊死對抗。而雙方都爲此付出沉重的代價。政府軍實施對國民自衛軍的血腥大屠殺,所有戰俘或被懷疑爲公社支持者的民衆,一概遭到集體槍决。普魯士人發明的毛瑟步槍,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叫喊。

以革命自居的巴黎公社,對此展開了酷烈的報復。它頒布"人質法令",宣布任何凡爾賽軍的幫凶都將成爲"巴黎人民的人質",任何公社戰俘的被殺,都將面對處决三倍人質的報復。巴黎公社還多次嘗試以巴黎大主教喬治•達爾博伊爲人質,交換革命領袖奧古斯特•布朗基,但都遭到梯也爾的嚴辭拒絕。到了暴動的最後關頭,公社領袖頒布包括主教在內的6名人質的處决命令,後者在火箭監獄被槍殺。《天主教百科全書》宣稱,共有72名無辜人質慘遭殺害,其中有些由公社領導人直接下令殺死,另一些則死于造反者的復仇之手。

5月23日,政府軍攻陷蒙馬特爾高地,殺死了更多的公社士兵,面臨失敗的公社政權,則在絕望中進行復仇式縱火,整個巴黎陷入一片火海。被燒毀的建築,包括王宮杜伊勒裏宮、盧浮宮的部分建築、參議院、內政部、司法部、財政部、巴黎市政廳和聖馬丁門歌劇院等等,大批精美的歷史建築一夜間灰飛烟滅。

狂怒的國防政府,對縱火的公社成員展開新一輪的血腥報復。未經審判的屠殺長達一個多月,約有2萬人慘遭槍殺,加上在戰鬥中的死者,公社方的死難者多達3萬人,而被囚者有5萬多人,有7000人被流放到法屬殖民地——新喀裏多尼亞群島。

但這還遠遠不是循環式復仇的盡頭。公社委員費烈在被槍殺前曾滿含仇恨地發誓:"我相信未來會懷念我,爲我復仇!"公社詩人馬羅陀被流放到新喀裏多尼亞,病故前讓人給母親傳話說:"我堅信自由的事業必勝,而我的繆斯,我那老邁而頭髮灰白的詩神,會永遠存活,爲死難者伸張正義,呼喚復仇。"這是一種异口同聲的宣言,它們都痛切地號召後人復仇。仇恨成了公社留下的最犀利刺眼的遺産。

爲紀念拉雪茲公墓墻下殉難的起義者,幷在未來實現復仇的信念,1893年,被政府大赦召回的公社戰士集資買下地皮,令這個矽酸鹽符號得以在公墓裏長存。 1908年5月21日,該墻上被鑲嵌了一塊大理石板,巴黎公社死難者至此有了明確的祭所。這是以死亡記憶爲主題的墻垣,它集結了所有造反者亡靈的仇恨。這跟長城有某種相似點。自從漢代以來,它就是中國民間仇恨的結晶物,它吸納了嬴政反抗嬴政的傳說,而其矛頭却指向歷史上所有的黑暗暴政。

而在著名的"恨墻" 之外,還出現了三件"符號贋品"。這是世界墻垣史上的罕見事件,由此引出熱烈的考辨與爭議浪潮。據說,有人在蒙巴納斯墓地第27區2分區安放了一座墓碑,其上刻有"獻給1871年巴黎公社的烈士",在碑身的基底部,刻有朝陽從地平綫升起的符號,以呼應卡爾•馬克思的名言:"英勇的3月18日運動,是把人類從階級社會中永遠解放出來的社會主義革命的曙光。"但這座以馬克思詩意打造的"恨墻"聖碑,在法國都無人知曉,它甚至連捲入爭議的資格都沒有。

第二件"符號贋品" 位于凡爾賽城邊的薩托利高地。這是當年的軍營,第三共和國政府在此處决了大批被俘的公社社員,其中包括著名的公社領袖費烈。該刑場至今還殘留了一段斷墻,其上釘有大理石牌,幷銘刻以震撼人心的字符:"紀念1871-1872年在此死去的公社社員,他們曾經爲一個更公正的社會鬥爭過,幷且拒絕向敵人投降。" 由于這座"恨墻"距離巴黎有一個多小時車程,難以被納入旅游者的視野。

第三件"符號贋品"是保爾•莫羅•沃蒂耶紀念碑像("Le Monument de Paul Moreau Vauthier"),由巴黎公社成員之子、雕塑家沃蒂耶于1909年完成,坐落在拉雪茲公墓附近的嘎姆貝塔街上,整個浮雕約6×2米大小,其主體是一名挺胸後仰的婦女,雙臂奮然張開,仿佛在捨身庇護著身後的人群,令人依稀想起聖母瑪利亞的影像。四周墻壁彈孔累累,儼然就是大屠殺的現場。聖女脚下有一行被苔草掩蓋的銘文,那是浪漫派作家雨果的名句:"我們所企求于未來的是公正,而非復仇。"由于歲月的剝蝕,人物的造型已經模糊不清,却依舊散發出令人感傷的魅力。

巴黎公社的幸存者和擁戴者,斷然拒絕承認這座唯一以"愛"爲主題的墻垣,認爲它是可耻的冒牌貨,因爲這位母親所庇護的,不僅是公社自身,而且還包括它的敵人。法國出版的畫册《二十世紀雕塑杰作》證實了藝術家的這一超越性立場。該畫册有沃蒂耶站在剛揭幕的"愛墻"前的照片,下方印有這樣的題銘:"獻給紀念歷次革命的受害人"。這題寫是一種重要的自我語義揭發:它要緬懷所有因"革命暴力"而死的人們,包括革命者及其革命的對象,藉此傳遞出政治和解的信號。聖女是戰爭的調停者,她以博愛的胸脯抵擋了仇恨的子彈,幷且喊出寬恕的大音。

然而,就在公社失敗18年後的1889年,也即沃蒂耶製作"愛墻"的20年前,第三共和國政府利用"大革命100周年"慶典,已經完成了對公社社員的政治大赦。當局還組織各種慶典,紀念歷次革命的受害者,幷建造埃菲爾鐵塔和舉辦巴黎世界博覽會,由此重構與共和根基相關的歷史記憶,捍衛新生的憲政民主。革命者和鎮壓者都已付出沉重的代價,而反思與和解的偉大時刻終于降臨,修正了法蘭西未來的政治道路。經過長達一百年的痛苦浴血,法國左派終于放弃"第一國際"的暴力革命模式,走進了"第二國際"的民主議會大廳。

在拉雪茲神甫公墓的左派聚居區,埋葬著空想共産主義者聖西門、激進革命家丹東、法共領導人加香、多列士和杜克洛,以及巴黎公社委員、《國際歌》作者歐仁•鮑狄埃等等。而富于戲劇性的是,巴黎公社的死敵梯也爾總統也葬在此地。他的墓冢是一幢形制高大的羅馬式殿堂,門前還有鐵質圍欄,但對于亡靈來說,這囂張的空間已經變得毫無意義。無論"恨墻"還是"愛墻",都只是革命迷宮留下的精神符號而已。死亡超越了全部的人際對抗。革命的雙方都已化爲塵土,而這就是神所喻示的最高公正。在亡靈簇擁的世界,無需任何聚集仇恨的墻垣。

【專題】媒体:中国之机,美国之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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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南:當政治與新聞"不期而遇"

作者: 南方周末記者 何忠洲 發自昆明 2009-11-18 22:38:47

"仇和與伍皓是兩個風格迥异的官員;而相同的是,他們都選擇掀起一場媒體風暴,幷影響當地傳媒與政界"

以前給官員電話,所得到的答復往往是"不得閑""你不要煩我"。而現在,"哪怕不願意接受采訪,但還是客氣多了。有的還主動提供別的可采訪對象的電話。"

伍皓一度"暫時選擇沉默"。南方周末記者獲知的消息說,
在一次省委會議上,有的常委對伍皓的做法提出异議,後來省委書記白恩培表態是一次嘗試後,伍得以過關"

地處邊陲的雲南正在經歷一場政治與媒體相互作用的風暴,而兩個製造風暴的當地官員,一個是早就聞名全國的個性官員仇和,另一個則是正在聞名新聞界的雲南省委宣傳部副部長伍皓。

力推輿論監督的昆明市委書記仇和,現在獲得了地方立法的支持。10月30日,昆明市人大通過的《昆明市預防職務犯罪工作條例(草案)》中明確:"干擾、阻礙新聞媒體依法開展輿論監督的,對負有領導責任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予以問責直至追究刑事責任。"

而從新華社雲南分社常務副總編輯任上轉爲雲南省委宣傳部副部長的伍皓,在因"躲猫猫案"發生後不顧副部長的身份,組織網友調查而遭遇上級"誡勉談話"之後,如今也順利通過試用期一年的考驗,幷被進一步"壓擔子":就在南方周末記者采訪的11月中旬,雲南省委宣傳部分工調整,伍皓在原來分管的新聞工作之外,又被加上了網絡、外宣等領域。

仇和到昆明後一如既往的嚴謹。冬天穿西服,他也一定將襯衣穿在毛衣的外面,細節一絲不苟。對于刊登在報紙上的個人照片,仇和要求親自審定後才能發表。而且,不接受任何采訪。

而作爲省委宣傳部副部長的伍皓QQ差不多24小時都挂在網上,他和人聊天仰靠時不自覺的就把眼鏡推到了額頭上,而且有記者前來他即接受見面。

顯然,這是兩個風格迥异的官員;而相同的是,他們都選擇掀起一場媒體風暴,雖然一個是主動爲之,一個是分內職責所在。

這是一種不期而遇,而他們背後的雲南,一場新聞與政治的不期而遇,也正在蓬勃登臺,幷影響當地傳媒與政界。

政治想到了新聞

"明星"官員仇和的表現幷沒有多少懸念。這個秉持"不看廣告看療效"的前宿遷市委書記,在2007年底調任雲南省委常委、昆明市委書記後一如既往的"强勢"——當時的輿論認爲,仇的"强勢"是要力圖改變當時經濟增長率已列全國省會城市倒數第一的昆明。

一場官場整肅如宿遷般展開,只是這一次,對官員的監督,仇和找到了一個和宿遷比更爲有效的方式:媒體。

這位剛剛上任的市委書記讓各個新聞單位提供近期報道,特別提出"要負面的報道"。他說,"新聞媒體就是我們的'保健醫生'。"

2008年2月16日,經過連夜擴版,《昆明日報》用四個整版刊登了全市所有副縣(處)級以上領導幹部的分工情况和電話號碼,隨後遭遇"瘋搶"。昆明日報社趕緊再版這份"官員專刊",再次銷售一空。當年,昆明上班時間不接聽電話的168家單位,在全市範圍內被通報批評,5名官員被問責。

但仇和顯然不滿足于此。2008年9月,昆明市委、市政府公布了《關于建立重大黨務政務信息公開主動接受新聞輿論監督制度的意見》,聘請中央駐滇、香港駐昆和省屬新聞媒體以單位作爲昆明市新聞輿論監督員。

在聘請了"外人"之後,昆明市的新聞媒體不久也接到通知,要求每周上報輿論監督情况。而且,對新聞媒體曝光的監督事項,相關單位應在10日內反饋辦理情况,否則面臨的又將是問責。

單10月份,昆明市西山區就有16名幹部因"創衛不力"被問責。起因便是10月15日到25日之間昆明媒體的曝光。一位做社會新聞的當地記者告訴南方周末,他們曾一度擔負起在市里到處尋找垃圾幷拍下來的使命。

與嚴厲而强勢的仇和個性相比,身爲省委宣傳部副部長的伍皓的出場則顯示的是一個記者加新聞管理者的個性。

這個和一系列轟動全國的案子緊密相連的宣傳官員,在"躲猫猫"案中組織"網民尋求真相調查團";在"小學生賣淫案"中上網發帖"想網絡應該給予我答辯和說明事實的權利"。

這個自稱不對所轄媒體進行審稿、不追求一致聲音的官員,首先遭遇到的是針對自己的質疑,11月15日對伍皓推行媒體監督員的質問就直接發在伍皓所管的《雲南日報》上:"媒體義務監督員"到底該監督什麽?

新聞影響下的政治生態

兩個風格迥异官員的不約而同,最終作用在雲南的媒體與政治生態上。

仇和借重于媒體等輿論監督整頓吏治,産生了相當威懾作用。在嚴厲的問責制度下,很多官員"手機備兩塊電池保證24小時開通"。

昆明當地的好幾個時政記者都向本報記者坦言:以前給官員電話,所得到的答復往往是"不得閑""你不要煩我"。而現在,"哪怕不願意接受采訪,但還是客氣多了。有的還主動提供別的可采訪對象的電話。"

變客氣了的官員,對媒體也有了更大的寬容。

10月28日,當地《雲南信息報》率先報道昆明美女副市長李茜的消息,這引起了質疑,因爲第二天市人大才會通過。不過,聞知此事的官員哈哈一笑:只要整體沒有問題,不用過多的追究細節。

曾有媒體報道本市兒童血鉛超標的問題,但是經過調查發現結果幷不是報道中所說的那麽嚴重,對相關媒體也未有任何指責。

對媒體而言,輿論監督幷不意味著曝光。"所謂負面的東西,往往通過輿情報告上去,本意還是爲了解决問題。"一個媒體的部門主任說。

不過借監督之名,一些媒體從業人員對輿論監督權力的"隱形利用",也使得一些官員極爲惱怒。一位官員在回答本報記者采訪時說,有些記者是不應該在這個行業做的。另有官員對本報記者說:雖然從財政上政府幷不能控制媒體,但是總編社長還是組織任命的,管住人就管住了一切。

而在省委宣傳部的伍皓因爲職權所限,所做的更多不是"問責"而是"推動"。

曾有中央媒體報道萬棵大樹進城背後的"綠色泡沫",省委宣傳部馬上給林業廳發紅頭文件,立項督查。在有報道稱昆明東川區出現兒童血鉛事件後,宣傳部向環保局立項督查。

他也向本報記者坦承,面對一些"不合理現象",省委宣傳部曾主動做媒體的"綫人"。有進城賣豌豆的農民,結果沿途所徵稅費還要超過豌豆本身,聽到消息的省委宣傳部爲此"透露"給了當地媒體。

但與仇和相比,伍皓的舉動顯然要面臨更多的壓力。

"躲猫猫"事件中伍皓受到"工作觀念過于超前,會把雲南引入輿論灾難"的批評,而在"小學生賣淫案"後,落款"省紀委、省監察廳聯合調查組"的紅頭文件,建議對伍皓"談話提醒",因爲他"在把握宣傳方向、輿論導向方面負有一定領導責任"。

伍皓一度"暫時選擇沉默"。南方周末記者獲知的消息說,在一次省委會議上,有的常委對伍皓的做法提出异議,後來省委書記白恩培表態是一次嘗試後,伍得以過關。

伍皓的種種努力,最終有了正面的評價。

10月26日,人民網輿情監測室發布2009年第3季度地方輿情應對能力排行榜。雲南"陸良事件及慎用不明真相標簽"列于"重慶打黑風暴"之後,位列第二。

這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官員們以往"維護雲南形象"的想法。伍皓的對本報記者說:最大的改變是觀念的改變,我的那些做法現在基本上都得到雲南官員們的認同了。

尋找平衡

媒體與政治的互動,使得昆明及至整個雲南呈現出一種微妙的局面,在被稱爲"媒體新政"的背後,媒體與官員之間,也正在尋求某種平衡。

這種微妙,也體現在仇和身上。2008年的昆明市宣傳工作會議上,仇和說,要通過新聞媒體的輿論監督改進自身工作中存在的問題和不足。但他同時也表示,各級宣傳部門要做到在重大問題上不缺位、關鍵時刻不失語,搶占輿論制高點,最大限度地擠壓負面信息和傳播空間。

在接受本報記者如何看待所謂的負面報道時,當地一位官員的回復是:我認爲昆明市政府的各項創新就已經足够我們媒體報了,老百姓也會關心。

媒體本身的自律亦成爲主管官員們要考慮的問題。

6月23日,就在雲南省招生考試院發布雲南普通高考最低控制綫截止日期的前一天,一條內容爲"雲南2009普通高考最低分數控制綫"的新聞在國內各大網站間流傳。"山寨高考分數綫"一度影響了許多考生志願的填寫。

在此之後,省委宣傳部副部長伍皓提出:雲南將建立假新聞追踪制度,要建設"負責任媒體"。雲南省委宣傳部和省新聞工作者協會聯合向社會徵召除了能看到報紙沒有一分錢報酬的"媒體義務監督員"。

消息發出後,二百多人報名,裏面有不少是地方州市官員和記者。伍皓趕緊建議把這些利益相關方給剔除。但問題仍然在,一個媒體義務監督員,以前到新聞單位上訪過很多次,但幷沒被報道。當上媒體義務監督員之後他拿著證就去媒體鬧了,認爲對他的事"失語"也在監督之列,必須要報道他的事。

爲此,新聞工作者協會趕緊制定了《媒體義務監督員暫行管理辦法》,要求媒體義務監督員不能直接到新聞單位,只能通過記協,也不能糾纏涉及自己的私事,否則收回監督員證幷向社會公示。

伍皓因爲這個舉動受到許多批評,"他們誤解我是要通過媒體義務監督員來控制打壓媒體。"伍皓向南方周末記者解釋。

而雲南省新聞工作者協會專職常務副秘書長汪林正則告訴本報記者,其中實際上還有另外一層深意:有媒體義務監督員,有重大事件媒體噤聲的時候,媒體義務監督員可以提議,媒體則可以借著民意行使監督權。

在伍皓看來,新聞改革,是中國政治、經濟、文化、社會改革的最佳鏈接點。"新聞執政的理念,美國早就樹立了",伍皓說。他熱情地向記者介紹《新聞 ——政治的幻象》一書。那本書的點睛之筆是前白宮傳播顧問大衛•杰根的話:"要成功執政,政府必須確定議程,而不能讓媒體來爲它確定議程。"

不過,相較于昆明"一把手"的仇和,身爲省委宣傳部副部長的伍皓所要做的努力顯然更多。"關鍵是能走多遠",在伍皓被"壓擔子"後,仍有不止一位官員對記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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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民總動員拯救美國報業

作者: 南方周末記者 石岩 發自香港 2009-11-18 19:56:11

""誰都希望自己的家鄉被及時準確地呈現在報紙上。新聞不爲編輯記者的職業榮譽感而存在,維繫社會的良好運轉和情感凝聚力才是報紙的價值所在。""

" ——吉姆•艾莫斯是《皮卡尤恩時報》主編,
他負責報道新奧爾良的一切:卡特裏娜飓風、市政府年度支出預算、公寓碎尸案、居民結婚周年紀念、高中足球賽…… 他曾和同事一起,四次爲《皮卡尤恩時報》贏得普利策新聞獎,他堅信即使每個街角都有一個麥當勞的城市也有自己的性格。 "

""'碎片化'
的網絡每天像白蟻一樣蠶食著幾代美國新聞人爲之添磚加瓦的新聞大厦。轉載不付錢不說,還帶來整個社會信息結構和知識結構的碎片化——這對政府、大財團、公司老闆這些强權勢力來說是好事,他們會更加方便地利用人們的無知蓄意掩埋真相。""

" ——漢克斯•克利班戈奧夫(《費城問訊報》駐芝加哥記者)
對博客、推特、facebook不屑一顧。"

2005年8月30日,凱特琳娜飓風席捲新奧爾良,紙質的《皮卡尤恩時報》沒有上攤,但報人堅持在網上出版了PDF版。灾後一年,該報攝影記者約翰•邁克哥斯特因在飓風中被毀壞的家沒有得到應有的賠償,不得以在高速公路上與警察飈車,逗引警察向他開槍以得到賠償。

在香港浸會大學,被請來做第三届工作坊的普利策新聞獎得主們被問到的第一個問題,來自學生刊物《青年記者》的封面。封面上印著一位妖嬈而面目模糊的長髮女子,一長串黑色的粗體字叠印在她的臉孔前:變化中的新聞面孔:報道?賦權?還是娛樂大衆?

這個問題被擴展成一連串問號:在網絡環境下,嚴肅新聞的需求量是否正在下降?數碼相機會不會讓攝影記者絕種?如何看待美國報紙銷量的持續下跌?" '娛樂'這個字眼無禮而討厭。"簡•普雷茲以不疾不徐的女中音回應。普雷茲在贏得2009年普利策新聞獎國際報道獎前,去過很多危險的地方。饑饉和戰亂中的索馬里、火力密集的巴以衝突帶……

"我們的工作非常嚴肅。《紐約時報》的44個駐外記者站以向公衆提供盡可能多的信息爲己任。從《紐約時報》建立的那天起,這個使命從來沒有改變過。"普雷茲說。

普雷茲的前輩、1987年普利策新聞獎國際報道單元的獲獎者麥克•帕克臉色紅潤,大腹便便。這位《洛杉磯時報》的前總編、南加州大學安納堡傳播學院前院長,自信地把來勢汹汹的問題撥到一邊:

"不錯,美國報紙的銷量確實下降了。但是另一方面,我們在全球範圍內擁有越來越多的讀者。"麥克•帕克在《洛杉磯時報》工作的時候,該報的發行量是117萬份。現在,它的銷量已經下降了一半。但網絡讀者却增加了兩到三倍。

"我們在美國經歷的是報紙營銷模式的崩盤,不是新聞行業的崩盤。在座的各位,誰不在網上瀏覽新聞?說句公道話,跟數字時代到來之前比,我們每個人都是胃口更大的信息消費者。"帕克一字一頓地反擊:"你們過得怎麽樣?我聽說香港有四十多家報紙,都掙錢嗎?"

失業的普利策新聞獎得主

保羅•基柏林從1985年開始做記者,今年是他職業生涯的最高峰。4月普利策新聞獎揭曉,作爲合作作者之一,基柏林贏得普利策新聞獎本地報道獎。

不過,基柏林已經無法在四溢的香檳泡沫中跟同事分享得獎的快樂。得獎之前三個月,他已經在裁員的寒潮中被東家《東部峽谷先驅報》辭退——在美國報紙此一輪的行業危機中,地方報紙受到的衝擊最大。地方報紙以本地新聞爲主。國際新聞、國內新聞可以轉載別家報紙,成本相對低,本地新聞却只能由記者采寫得來。在裁員和减版的衝擊之下,本地新聞縮水最厲害。

基柏林只是數以千計的失業記者中的一個。全美報業從業人員已經從1990年代黃金時期的6萬人跌至2009年的4萬人。這個規模跟1970年代初相當——那是美國報紙擺脫政黨和財團控制,真正開始職業化、獨立化報道的開始。

從1960年代開始做記者,見證了美國報業曾經的黃金時代、正在經歷其黑鐵時代的麥克•帕克認爲,報業裁員不僅是行業的悲哀,也是整個社會的倒退。 "記者是提問題的人。他們丟掉飯碗,向國會、市政廳、大財團,向一切把持公共資源的機構提問題的人和他們所提的問題將越來越少。"

受行業不景氣的影響,今年提交給普利策新聞獎的參評作品數量比往年下降13%。在以往的參評作品中,揭示社會問題的調查性報道占有相當大的比重。但是現在,越來越多的報紙把這種耗時長,耗財耗力多的"高成本新聞"看作奢侈品,甚至看作負擔。

裁員、縮减版面……成本降低的速度却遠遠跟不上發行量萎縮的速度。繼2008年報業寒冬之後,2009年4至9月,400份美國報紙的發行量平均下降一成。普雷茲效力的《紐約時報》發行量下降7%,帕克曾效力的《洛杉磯時報》發行量下降11%。

種種迹象表明,美國嚴肅大報在過去三十年間享受的壟斷性的優勢將不復存在。流金歲月裏,報紙年利潤百分之二三十稀鬆平常。

作爲美國報業旗幟的《紐約時報》,甚至成爲了哥倫比亞商學院"品牌與科技創新"工作坊裏的一道"腦筋急轉彎"題目:如何拯救《紐約時報》。

題目要求考試者在15分鐘之內,分析《紐約時報》的現狀,幷將其概括爲命題A,把命題A取反,得到人人意料之外的命題B,看命題B的答案是不是醫治《紐約時報》之痛的好藥方。

參加工作坊的商界精英們給出五花八門的答案:

命題:閱讀産生廣告收益;反命題:報紙沒有讀者;辦法:把報紙的記者和專欄作家租給別的公司。

空氣?水?還是博物館?

上個月,美國新聞教育重鎮、哥倫比亞大學新聞學院的學術刊物《哥倫比亞新聞評論》刊出的長達36頁的調查報告《重塑美國新聞業》。報告堅守美國新聞業的精英主義路綫,認爲在危機四伏中,新聞業轉型的原則是"以各種可能的媒介,呈現獨立、原創、可信的報道,不管這樣的報道受不受歡迎,能不能賺錢"。

該報告由雷納德•托尼和麥克•舒德森共同完成。托尼有44年的新聞采編經驗,在《華盛頓郵報》總編位子上幹了18年。舒德森是哥倫比亞大學新聞學院教授。

這份建立在大面積采訪和調研基礎上,幷集納若干同題研究成果的報告,最能體現美國人對于新聞的複雜心態。

一方面,新聞被看成乾淨空氣、安全街道、優質教育、公共衛生——對社會福祉至關重要;另一方面,這種本該屬于進行時態或將來時態的文體,却被頻頻比作博物館。

部分研究者認爲,新聞應該像博物館一樣,從市場退出,由慈善家和基金會接管。

一些努力在生死綫上掙扎的新聞網站放弃過去擴大用戶群、提高瀏覽量的策略,轉而培養一小部分用戶的忠誠度。

以"聖地亞哥之聲"爲例,它的生存之道是:"就像歌劇、博物館、管弦樂依然有觀衆一樣,新聞也該尋找自己的忠誠讀者——這些人堅信新聞應該像歌劇、博物館一樣存在下去。"

儘管只有區區每月10萬人次瀏覽量,"聖地亞哥之聲"却是當地的知名媒體。

跟常見的地方性網站不同,它不登菜譜、影評,沒有體育新聞,專做産經報道和調查性報道。對公司商業欺詐、問題四伏的養老基金、警察局錯誤統計犯罪率等熱辣題目的扎實報道爲"聖地亞哥之聲"贏得美國國家級新聞獎"調查報道采編獎"。

向政府搖尾乞憐?

雷納德•托尼和麥克•舒德森爲危機中的美國新聞業開出"全民動員"的藥方:政府、大學、基金會、慈善家、博客、網站、電臺、電視臺、報紙、社區居民……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藥方受到譏諷:向政府和基金會乞憐與其說是爲新聞業籌劃未來,不如說是給新聞寫墓志銘。

其實,藥方幷不是他們兩人的發明,而是衆多實際操作經驗的總結。

從2005年到2009年,以騎士、卡內基、福特、麥克阿瑟、洛克菲勒等大牌基金會爲領頭羊的全美大大小小的基金會,已經向非營利的新聞媒體注資一億兩千八百萬美金。

把報紙轉變成非營利機構的議案,已經由馬裏蘭州參議員本•卡丁提交給國會。不過目前沒有任何進展,因爲卡丁議員回答不了這樣的問題:那些負債累累的報紙一旦變成非營利機構怎麽活。

美國國家公共廣播(NPR)正利用其龐大的駐外機構和美國國內280家成員電臺組成的傳播網絡,展開一項雄心勃勃的計劃——接管報紙的失地。儘管在經濟危機中,NPR也經歷了近25年來的第一次裁員,但同時也聘用了有史以來第一位調查新聞的編輯。

年投資幾十萬到一百萬美金,以基金會、廣告收入、用戶繳費等多種資金來源爲後盾的網絡新聞媒體像雨後春笋一樣在全美各地冒出來:

在目前全美最大的非營利新聞機構Propublica,36位調查記者和衆多公民記者幷肩作戰。公民記者的任務是從6000個獲得聯邦政府資助的項目中選取510個樣本,檢測其進展情况。Propublica要求這些公民記者懂合同法,"可不是誰都行",Propublica負責"社會分配"調查的編輯阿曼達•米歇爾在接受托尼和舒德森采訪的時候說——這是Propublica一貫的做法:根據報道領域的不同,選擇有不同專業背景的公民記者。

2008年,哥倫比亞大學新聞學院伊朗籍畢業生Kely Golnoush Niknejad建立了"德黑蘭辦事處"。這是一個由大約二十名伊朗人、伊朗難民和職業記者以文字、圖片、視頻等形式爲其供稿的博客。他之所以建立"德黑蘭辦事處"是因爲在一次校園講座中聽說,伊朗的新聞之所以透明度很差,是因爲沒有任何一家新聞媒體能在德黑蘭設置駐外機構。

中國試圖輸出媒體審查制度(BBC)

http://www.bbc.co.uk/zhongwen/simp/indepth/2009/11/091104_cw_china_censorship_bristow.shtml

世界看中國:中國試圖輸出媒體審查制度

BBC記者 白麥克
 
在今年墨爾本國際電影節開幕之前的幾天,該活動的組織者收到來自中國領事館官員的電話,敦促電影節的主辦者不要放映流亡美國的維吾爾族領袖熱比婭的影片。

與此同時,在上個月德國法蘭克福的書展上,中國再次故伎重演,要求書展的組織者禁止兩名中國异議作家參加書展。

一些人士認爲,中國的這種做法試圖在國外推行它在本國實行的媒體審查措施。

中國一直聲稱它不干涉別國的內政。但是在澳大利亞墨爾本國際電影節以及法蘭克福書展上,中國的舉動似乎幷非如此。

墨爾本電影節的組織者摩爾說,當他接到中國領事館的電話時感到非常吃驚。

他說,中國領事館的領事要求他重新調整電影節內容的安排,這簡直是過于自信而且非常傲慢。

電影節的主辦者决定不理會中國領事館的警告,在電影節上繼續播放熱比婭的影片《愛的十個條件》。

威脅和騷擾

此後,電影節主辦機構受到了一系列的威脅、干擾等等,目前不知道誰是這些騷擾活動的幕後指揮者。

例如,電影節的電郵信箱不斷收到侮辱性的郵件,另外還有大量的匿名電話, 傳真機也被打爆。

其中還有一些信息是對摩爾家人發出威脅。

同時,網上的黑客還成功的侵入到電影節網站上定票網頁,幷使網頁顯示所有的票都已售光。

不僅如此, 黑客還設法在該電影節網站的主頁上插了一面中國國旗。

此外,中國電影代表團决定退出電影展。

但是最後,熱比婭的影片轉移到更大場地放映,其中部分原因是圍繞該影片的爭議反而使人們對影片的興趣大增。

而熱比婭本人也被邀請在電影節發表講話。

摩爾承認電影節的主辦者要認真思考在將來的電影節上如何放映類似有爭議的電影。

法蘭克福書展
 
中國要求德國法蘭克福書展禁止作家戴晴參加書展。

一年一度的法蘭克福書展被譽爲思想交流"集市"。

中國對此非常重視,除了中國國家副主席習近平作爲貴賓參加書展外,也贊助了一系列的活動,希望借此機會展示中國的文學和文化。

憤然離去

但當中國的兩位异見作家之一戴晴在研討會上發言時,與會的一些中國官員却憤然離開會場 ,以示抗議。

戴晴說,當她看到這種情景時,她感到非常遺憾。

該書展的負責人博斯說,中國此前也要求他們禁止這兩位作家(戴晴和貝嶺)在書展上發言。

最初,書展的舉辦方同意了這個請求,但後來他們又同意讓他們倆人在研討會上發言。

一位前中國大使對書展的主辦者表示,他們不是到這裏來聽別人宣傳民主的。

然而,中國却經常要求外國政府和組織不要干涉它的內政,但它最近就熱比婭訪日向日本政府表示不滿。

北京辯護說,這不幷違反它的不干涉內政的政策。中國外交部發言人馬朝旭在被問及這一問題時也作出同樣的回答。

但戴晴認爲,中國在經濟上的强大使北京領導人表現財大氣粗。

她說,中國正在利用其經濟影響力對其貿易夥伴進行威脅,以達到打壓言論自由的目的。

而香港科技大學中國跨國關係研究中心主任崔大偉認爲,中國這樣做幷不是由于它的力量强大。

他說:"有時我們無法肯定中國這樣做是出于擔心還是自信。"

他說,中國試圖阻止熱比婭公開演講,可能是因爲擔心與新疆少數民族的緊張關係。

崔大偉還補充說,中國政府這樣做可能還另有原因,因爲中國政府以及中國人對批評意見往往很快就表示不滿。

他說,普通的百姓有時比官員對這些批評意見更敏感,因此迫使中國政府在國際上采取更爲强硬的立場。

他認爲,這可能是中國目前封鎖海外批評意見的原因。

江上的母親(野夫)

http://www.unicornblog.cn/user1/tjyf/6366.html#

江上的母親
        ——母親失踪十年祭

野夫  2006-2-8



這是一篇縈懷于心而又一直不敢動筆的文章。是心中綳得太緊以至于怕輕輕一撫就砉然斷裂的弦絲。却又恍若巨石在喉,耿耿于無數個不眠之夜,在黑暗中撕心裂肺,似乎只須默默一念,便足以砸碎我寄命塵世這一點點虛妄的自足。

又是江南飛霜的時節了,秋水生凉,寒氣漸沉。整整十年了,身寄北國的我仍是不敢重回那一段冰冷的水域,不敢也不欲去想像我投江失踪的母親,至今仍暴尸于哪一片月光下……



從母親到晚年仍保持的决絕個性裏,我相信她成爲"右派"是一件必然的事。這樣說幷非基于純粹的宿命觀,而是指她誕生之初,血質裏就被刻上了她父親的烙印。她一生都在努力企圖剪斷她與那個"國軍"將領的血緣聯繫,却終歸徒勞無獲。

我外祖母是江漢平原的大家閨秀,其父在民初留學扶桑八年,歸國赴任甘肅省高法院長前,决定與天門望族劉家結爲姻親——那時的劉家三少爺[我外祖父]正成爲黃埔八期的士官生開始了他的戎馬生涯。在可能存在過的短暫幸福之後,作爲戰禍頻仍年代的軍人之妻,外祖母便帶著我的母親步入了她的孤獨一生。

抗戰爆發,外祖父侍衛蔣公撤退西南。劉家太爺故世,大宅日見雕敝。該地區又是日寇國軍和共軍拉鋸爭奪之地,無論哪一部短暫占領,徒具虛名的劉宅便成了搜刮糧餉的目標。外祖母帶著我少年的母親東躲西藏,飽受亂離之苦。最後因怕女兒受辱,外婆只好托鄉里客商將我母親帶到湘西伯父家避禍。母親在那識盡炎凉,像一個女僕般做工求學。



日本投降當年,母親獨自踏上還鄉尋母的艱難路程,當她找到撿棉花紡綫度日的外婆時,劫後重逢的泪水濕透了她們的襤褸衣裳。次年,鄉人傳言外祖父衣錦還鄉,授銜少將駐節武漢。母親來到省城尋父,等待她的却是晴天霹靂——外祖父不信他的妻女還能僥幸存活,已經重新娶妻生子了。而且他隱瞞了婚史因此不敢相認。

悲憤的母親闖進了他父親的一場盛大酒會,一時輿論大嘩,外祖父回鄉逼迫外婆離婚,從此父女反目,我母親堅决改名換姓以示恩斷義絕。

天道往還,1948年,節節敗退的外祖父奉命移師恩施,赴任途中被伏擊,流彈洞穿了他壯年的胸脯——而最後爲他扶柩理喪的竟是我終身寡居的外婆。

武漢次年易幟,"革大"招生,母親投考,結業後竟又鬼使神差地被分往恩施剿匪土改——踏上了她父親送命的路程。在這條充滿險惡的山路上,她與我父親邂逅相逢。一個平原遺弃的將門孤女,一個山中破落的土司遺孑,在那個偉大動蕩的時代,偶然而又必然的結合了幷從此扎根深山。



外婆早已原諒了她的丈夫,母親却永遠在仇恨她的父親。她無法在現實中去懲罰他,便極力在精神上去滿足一種虛構的報復——改名換姓,不承認有此父親,甚至不允許外婆去原諒。

然而這種背叛只能停留在自我泄憤的地步,因爲這個政黨一向在意個人的血統以研究其階級屬性。在她報考革命大學那天起,她就要面對無數張表格。她總是試圖說明她是她父親那個階級的弃嬰,她和她母親屬于苦難平民。然而表格却限制了她的聲辯,同時還作爲一張早有預謀的標簽貼上了她的面龐。

上個世紀流行一個充滿殺機的詞叫"歷史不清",母親被這個語詞壓迫得痛不欲生。當任何一個批判她的人詰問——你是不是軍閥女兒,她就仿佛陷入一個悖論。她比別人還恨她的父親,却又偏被他們視爲同一個敵人。她覺得這個父親不僅在生前遺弃了她,還在死後長久地陷害著她,她完全無力跳出這一血緣的魔沼。

1957年的母親正當而立之年,這個來自遙遠省城的女人,試圖把她的教養植入那個土家山寨。其直率和剛烈却往往好心換來敵意,她對黨的意見和她的出身被聯繫一起時,只能戴上右派的高帽接受工人的監督改造。20年後終于徹底平反時,母親已老去,所有曾經蒙受的屈辱和傷害不知向誰討還。劃處和平反都是一張紙,她深感前者重如泰山而後者却輕于鴻毛。



文革開始時,父親作爲礦長很快被打倒,母親微薄的工資要維持全家的生活,那時她是小鎮供銷社可以雙手打算盤的會計。外婆陪著失學的大姐重返平原插隊務農,二姐當了礦工,父親病危在武漢住院,十歲的我也肺結核穿孔而命若懸絲,我們家一分四處進入了生命中最艱危的歲月。攻擊母親的大字報依舊貼滿門窗,頻繁的抄家連縫紉機頭也被拎走,母親帶著我忍辱負重地在小鎮訪醫求藥,她不能垮,她要拉扯著這個破碎的家一個不少地走進那渺茫的明天。

一次她帶我到縣城看病,回來時求熟人找了個便車,司機走出城後竟威逼我們從車厢下來,一生不低頭的母親爲了我哀婉乞求,她看著揚塵而去的汽車悲憤難耐,又不願讓兒子看到一個母親的窘迫和尷尬,只好將泪水默默吞下。她永遠不理解人世間的惡竟至如此,人性何以被一個時代扭曲得如此不堪。

我小學畢業後,學校又以我有傳染病爲由不錄我上初中,我開始了短暫的少年樵夫歲月。當我在夕陽下挑著柴火蹣跚而歸時,多能遠遠看見下班後又來接我的母親,那時她已見憔悴了,亂髮在風中飄飛,有誰曾知她的高貴?兩個姐姐都已失學,她再不能讓我沉淪泥塗,她不得不去求文教站站長,終于使我得以入學。



母親終于帶著全家迎來了1978年。父親升遷,她獲平反,大姐招工,我考上大學,外婆又回到我們身邊。這時的母親總算有了笑顔,她相信善良總有好報。即使那些迫害過他們的人也來我家走動,她依舊不假辭色。

1983年外婆辭世,85年父母離休,87年父親患癌,89年我辭去警職,隨後入獄,母親又開始了她的憂患餘生。

父親總想等到兒子重見天日,因此而不得不承受每年動一至二次手術的巨大痛苦。他身上的器官被一點點割去,只有那求生的意志仍在頑强茁生。真正苦的更是母親,她不斷拖著她的衰朽殘年,陪父親去省城求醫。父親在病床上輾轉,六十多歲的母親却在病床下鋪一張席子陪護著艱難的日日夜夜。只要稍能走動,母親就要扶著父親來探監,三人每每在鐵門話別的悲慘畫面,連獄警往往也感動含泪。每一次揮手仿佛就是永訣,兩個爲共和國效命一生的佝僂老人,却不得不在最後的日子裏,因我而去不斷面對高墻電網的屈辱。

我們在不能見面的歲月裏保持著頻繁通信,母親總是還要在父親的厚厚箋紙外另外再寫幾頁。我在那時陷入了巨大的矛盾——既希望父子今生相見,又想要動員父親放弃生命。他的掙扎太苦了,連帶我的母親而入萬劫深淵。



1995年我回到山中的家時,只有母親還在空空的房裏收拾著斷綫碎布。那時父親剛剛離去半年,他在樓頂奇迹般地種植的一棵花椒樹,正盛開著無數隻眼睛一如死不瞑目的懸望。

母親依然如往昔我的飄流歸來一樣,爲我炒好酸菜鶏雜。拿出一大壇藥酒說你喝吧,這是你爸爲你泡的勞傷藥。她怎知兒子的傷原在心深處,却冀望一副古老的藥方來療慰。

爲了求生,我不得不匆匆又出山。臨行之際,母親异樣地拉著我的手說,你在武漢安頓好後,就接我過去吧,家裏太空了,一個人竟覺得害怕。我突然發現母親已經衰老了,她一生的堅强無畏似乎蕩然無存,竟至一下虛弱得像一個害怕孤獨的孩子。



我用朋友借的一點錢租了一所肮髒的房子,幾件歪斜的傢具也算撑起了一個家。母親帶著一個單開門的冰箱來了,我見上面許多修補的漆痕,心中無限酸楚——這就是兩老一生節儉唯一值錢點的遺産了,無常的灾難耗盡了他們的一切,我又怎生才能報答。

母親在陰暗的房裏一點一點拆她的毛衣,漂洗那些彎曲的毛綫,然後又一針一針爲我編織出一條毛褲。她說這過去的純羊毛,現在不好買了,你穿著會暖和些。

她拿出一大本裝訂好的信紙給我,說這是她這些年來寫的她的家族的回憶,我看見密密麻麻的幾十萬字,幾乎頁頁漫漶著泪痕。她的手顫顫巍巍,哽咽著說這就算是留給你們三姊弟的紀念了。

向來給我作飯的母親突然不做了,每天要等著我回去做才吃。她又說這房子白天好陰冷,她感到恐懼。我帶母親到居委會去打麻將,她去了一次就再也不去了,她說她和那些老人沒有話說。我知道清高的母親一生不苟時俗,向來也不會娛樂。

我那時和幾個朋友凑了點錢編書想賣,每天回去母親就要問有錢賺嗎,我說生意沒有這麽快,她就又感嘆物價漲了,城裏生活太貴,然後說她要病了就是我們的拖累,她真想找我的父親去。我每天在這個冷漠的世界疲于奔命,我求朋友的妻子給她免費的藥,她心臟開始不適,我說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陪我住了十幾天後,母親要求到大姐那裏去住。大姐在同城的另一個區,在長江的邊上有一套狹窄的居室。大姐有一個可愛的女兒,我想也許能給母親多一些歡樂和安慰,就讓大姐來接走了她。

我依舊在人海掙扎,在沒有電話的時代也疏于問候。根本在于我忽略了母親的所有暗示,我不知道那時她去意已决,她已在暗自料理後事,在與我們姐弟委婉話別。

1995年的深秋午後,大姐打電話給我朋友找到我說,母親早上出門現在未回,他們四處找也未能找到,大姐的語氣有些驚恐。我還說,不會有事的,你們再找找吧。傍晚大姐在電話那端痛哭——她找到母親的遺書了。

我帶著幾個弟兄趕去,大姐交給我從被褥裏翻出的母親的兩封信和一串鑰匙,匙鏈上還挂著父親當年給她的一個韭葉金戒指,我的心頓時如沉冰海。

母親平靜地寫道——我知道我病了,我夢見我的母親在叫我,我把你們的父親送走了,又把平兒等回來了,我的使命終于完成了,我要找你們父親去了。。。。。。請你們原諒我,我到長江上去了,不要找我,你們也找不到的。你們三姊妹要互相幫助,父母沒能力給你們留下什麽,我再不走還要拖累你們。。。。。。



我們連夜沿江尋找,多麽希望母親還徘徊在生死邊上,給我們最後一綫機會。

我們去公安局報案,他們說人失踪一月後再去備個案即可。我們去民政局求助,他們說沒有尋人的職責。我們去電視臺,他們說上級不允許播尋人啓示,走失的太多了。我們自己複印招貼滿街去貼,城管的跟著就撕,逮著還要罰款。整個國家沒有一個救助機構可爲我們分憂,我的母親就這樣走失在她的祖國。

碼頭工人見多識廣,他們說武漢下游的陽邏鎮是長江的回水處,水上死者都會在那裏漂浮回旋,你可以去那找到你的母親。

我隻身來到那個碼頭賃居,先找當地派出所求助。他們客氣地說,你看這墻上挂著多少尋人啓示,我們根本顧不過來,這裏每天都有浮尸。以前我們還每具100元請農民撈起來埋上,我們登記個特徵。現在經費包乾,我們也沒閑錢管了,你自己租條小舟去找吧。

我只好請了個膽大的漁民每天劃著他的扁舟,陪我在此江灣逡巡。江面上果然每天都有浮尸,我都得靠近查看是否我的母親。有的被浪花卷到了沙灘上,在陽光下發脹腐爛,堆滿了蒼蠅,遠遠就散發出惡臭。我生怕錯過我的母親,總要一一去翻看。許多天了,漁民也厭了,碼頭工人感于我的孝情,勸我別找了,根據他們的經驗,武漢下水的這時早該在此出現了,要沒見到,一定是被沿江的船錨挂在水底了,又或者被漩流帶出了江灣,那就永遠找不到了。我最後還是又沿岸上溯找回武漢,母親終于仍是一去無迹。而兩個姐姐則同時找遍了所有的親友寺廟,我們終于徹底絕望。

十一

整整十年過去了,秋水長天,物換星移,我們姐弟的隱痛和歉疚却從未平復。我們在一起相聚時,基本也儘量回避這個話題,誰都知道心上的創口還在暗夜滲血。

兩個平民姐姐多少還有些迷信,早幾年聽說哪個神人,總要去花錢請教母親的下落,幷按所謂的高人指點去再做徒勞的追尋。又或者聽某位故舊傳言,在某處曾見疑似母親的老人,便又要去打聽,然後牽出萬千餘痛。只有我相信母親真的去了,她一生的剛烈决絕,一生對我們的摯愛,在那個艱難勉强的時刻,她絕對會選擇尊嚴而從容的赴死。她要用她的自沉來喚起我重新上路,來給我一個無牽無挂的未來。

一個68歲的老人,在經歷了她坎坷備盡的生涯後,毅然地走向了深秋的長江。那時水冷如刀,朝陽似血,真難以想像我柔腸寸斷的老母,是怎樣一步幾回頭地走向那亘古奔流的大河的,她最後的回眸可曾老泪縱橫,可曾還在爲她窮愁潦倒的兒女憂心如焚。她把她的神聖母愛撒滿那生生不息的浩蕩之水,然後再將自己的蒼老骨肉委爲魚食,這需要怎樣一種勇毅和慈悲啊。她艱難的一躍轟然劃破默默秋江,那慘烈的漣漪却至今蕩漾在我的心頭。

1995年的冬天,我爲母親砌了一個小小的衣冠冢,邊上同時安埋下外婆的骨殖和父親的灰燼,然後我隻身踏上了漫游的不歸路。

1996年我責編了第一本書稿《垮掉的一代》,看到金斯堡紀念他母親的長詩《祈禱》,他不斷回旋的一個主題就是他母親最後的遺書——

鑰匙在窗臺上,

鑰匙在窗前的陽光裏。

孩子,結婚吧,不要吸毒。

鑰匙就在那陽光裏……。

讀到此時,我在北京紫竹院初春的月夜下大放悲聲,仿佛沉積了一個世紀的泪水陡然奔瀉,我似乎也看見了我母親在陽光下爲我留下的那把鑰匙……

論衡 - 政改的根本問題在執政黨(陽光衛視)

http://ow.ly/GxFF

論衡 - 政改的根本問題在執政黨(經整理精簡)

注:外界傳聞陽光衛視因爲"論衡"節目觸及政治體制改革而背關門整頓。本篇摘自陽光衛視官網,沒有被撤下。而且此節目播放爲一周多前。
論衡節目的互動論壇

本期概要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幾千年華夏文明,
一直延續著君主"家天下"的政治架構。在如此架構下,君與官皆是"牧",而黎民百姓則是 "羊"。1911年,辛亥革命終結了長達兩千多年的"家天下"體制,民主共和姗姗來遲。1949年,中國人民共和國成立,"國家的一切權力屬于人民"寫進了憲法。

陳平:我不認爲現在中國大陸不是民主共和社會,我說它是民主共和社會,無非它是民主共和社會的一個很初級的階段。因爲首先沒有君主。尤其到了1976年以後,毛澤東去世。毛澤東實際上是(君主),就是光是他讓人家高呼他"萬壽無疆"四個字,那就已經不是民主。這是君主,萬歲萬歲萬萬歲,君主。從1976年以後,應該說中國社會,叫做這個(民主共和社會),這個又往前走了一步。因爲沒有任何人再去懷疑,人民或者公民是國家的主人。沒有任何人再在這個問題上,再去表示爲一種很含混的概念。第二,誰也不敢說,我當皇帝。誰也做不到,我要這個倒退到世襲制。在這麽一個階段我覺得現在最大的問題,和既得利益的博弈問題。

王長江:我認爲改革的阻力可能就主要在這個地方。因爲它兩個階段確實不一樣。前一個階段,它就是一個意識形態的障礙特別巨大。越往前發展,特別是越隨著經濟體制改革,獲得一些成功,它需要政治體制和它相適應,這時候的回過頭來再看,你就會發現,它舊的那套東西,已經沉澱出了一整套的體制,它不是沒有東西的,它是沉澱出來一套體制,而這個體制的背後就是利益。但是由于它不科學,由于它利益分配不均衡,所以它有很多既得利益。

關鍵就是,怎麽使這些既得利益,首先收斂,當然我們不可能說,再像過去那樣,采用革命的方式,把它再重新翻個個兒。那可能對整個中國不好,你要從那個角度,那都雙輸。但是如何在一種比較和諧,比較平穩的情况下,使得這個既得利益受到遏制,它的發展勢頭受到遏制。政改需要平穩地遏制既得利益者。然後在遏制的基礎上,再使它收斂,受到限制,一步一步的進入正軌,可能這是改革要解决的最大的問題。

當下的中國大陸,不合理的制度、錯位的社會整合,漸漸催生出一個特殊利益群體,即所謂的"既得利益群體"。自中國大陸市場化改革三十年以來,官僚集團和先富人群中,已經形成了不少合法或不合法的既得利益者,公務員即是其中之一。據中國大陸國家統計局的數據顯示,2008年城鎮在崗職工平均工資最高的是機關單位,爲33869元,是全國平均水平的1.16倍;事業單位以29758元的平均工資水平位列第二,這一數字同樣超出全國平均水平兩個百分點;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企業職工28359元的平均工資,這一群體工資水平已經處于全國平均工資水平綫以下。
作爲不直接創造社會財富的公共服務部門,
其薪資水平長期以來一直高于它的服務對象。此種格局,難稱合理。

陳平:既得利益也沒有多少空間了。首先,權力集團,爲了執政而執政的,不管是這一個政黨也好,還是我們稱之爲一個文官體制也好,文官官僚的集團也好,就他們公開的,灰色的,包括這個裏面一些個人腐敗分子,對于社會的掠奪……把這三塊都加起來,它在國民經濟當中,所占的比重,已經大到嚴重阻礙中國進一步的發展。財稅收入總和,占GDP30%多。全民收入,工資收入,也就30%幾,十三億人。

它就算既得利益吧,這個龐大到它已經沒法再大了,已經太大了。爲什麽現在我們說,面對經濟危機,面對出口受挫下滑,這個需求,內需主要是民需上不來,沒有份額了。

因爲你是要靠公民和人民來養的,你即使我作爲統治階級,不作爲社會公僕,你統治階級也要有人來養你。你自己養不了自己。

王長江:這也是常識。

陳平:然後我們再看,各個政府的開支,那種一個小鎮,一個小村,那辦公樓建到那種程度,已經完全超出了它的對奢侈的需求。你還能建什麽吧。

王長江:沒錯,這個老百姓拿出錢,要消費的時候,我們刺激消費,囊中羞澀,而另一面,却是蓋這種毫無必要的這樣一些樓堂館所。

陳平:那些樓堂館所已經成了全世界最奢侈的了。

王長江:對。瞠目結舌,令人瞠目結舌。

陳平:那麽到了這一步,你還能怎麽消費?還能怎麽揮霍?就是說既得利益的只有减少,沒有擴張的空間了。而且又何必呢,沒有世襲制了。都是任期制。

王長江:你任期滿了,你退下去了,這也不是你的。

陳平:而且你還落得一個駡名,臭名。

王長江:一般的是,如果真有良心的人,他可能還真開始內疚了,如果沒有什麽良心,回過頭來,可能也一塊跟著駡了。

陳平:不,他也駡他媽,他不知道這是他蓋的。

王長江:對對,很有意思。就是說,像我過去說過的一句話,說當一個體制,有人駡,有人不駡的時候,他可以維持。當一個體制,大多數人滿意,少數人駡的時候,它能够鞏固,當一個體制,少數人滿意,多數人在駡的時候,它還能維持,但是當一個體制,沒人不駡的時候,那這個體制就危險了。現在有點走到沒人不駡了。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中國大陸政府開始了自上而下的政治體制改革。在1978年至1982年間,伴隨著思想解放,政改取得了擴大選舉民主、加强人大制度等制度性成果。到1986年至1989年間,政改又是以"黨政分開"爲主要目標。然而可惜的是,這輪改革在1989年中斷後,便停滯不前了。
時至今日,如若想推進政治體制改革,
除必須應對來自政府內外的既得利益者的挑戰,更需正視的還有來自中國共産黨的既得利益慣性。

王長江:到了今天改革已經到了深水區了,這個深水區,就是所有的問題,表面浮出來的那些問題,全都盤根錯節的,和根本層次的問題連接在一起,而根本中的根本,執政。所以你成爲一種繞不開,擺脫不掉,你也不能不正視這樣一個問題。

陳平:但你說這根本問題,一百年前就解决了。

王長江:你是指的哪個根本?

陳平:辛亥革命所解决的就是一個,廢除君主,建立民主共和,因爲一百年前,誰要廢除君主,從根本意義上面,就是把這麽一個家天下的既得利益集團,人們不再認同了。地理上的國家,有全體的公民,來共同平等地享有。

王長江:對,你要這樣說,我是認同的。我所說的根本問題是,我們對民主已經形成了一種共識。那共産黨一執政,因爲它宣傳的,它的主要理念,就是這個。我不是一個單獨的集團,我就是人民掌權的工具,這已經很清楚了。所以從這個角度說,的確是已經解决了。問題在于,我們以爲有了這種理念之後,問題就解决了。但實際上,真正要反映到實踐當中,你就會看到,民主它不光是一個理念,民主最重要的,它是一套體系,是一個系統,是一個制度,它是相互連接,像一台機器一樣運轉,哪一個齒輪,擺布的不好,它就對整個機器的運作,産生一種副作用,哪一個皮帶墊斷了,它的輪子就會發生空轉,所以它是嚴密地連接在一起的一套東西,西方國家,它發展到今天,民主的最大成果,不是它把理念如何如何改變了,如何如何成爲一種更加精巧的東西,最重要的是,它又把這套理念變成了一套可以運作的東西,而且越來越精細,越來越完善。

我們呢,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面,沒有認識到這一點。我們覺得,你看概念上解决了,這不就一切都解决了嗎?結果到實踐當中去,真正一看,特別是市場經濟的大潮涌過來之後,一沖刷最後發現,我們的理念還是理念,單擺浮擱地擺在那個地方,而且落滿了塵土,我們什麽叫民主?我們反倒讓那些過去那些保守的東西,給弄的一塌糊塗。什麽叫人民當家作主?反倒是被代替當家作主。和當家作主完全混在一塊。那什麽是民主的基礎?利益。

結果我們把利益壓在道德綫以下,所有人對利益的追求,被我們看作是不耻,不耻的東西,被看作是一種低下的一種落後的東西,結果你就沒有基礎。好,我們現在,就面臨著兩大任務,一大任務,要清洗這些零件。它原本意義是什麽?結果有人還不讓清洗。所謂的批判普世價值,依我看就是這麽一個。

陳平:那是批評常識。

王長江:對啊,它不讓清洗,它覺得那個就是對的。就滿身污垢的亂七八糟的那些,他認爲那是對的,這個我暫且不說,這是很重要的一點。說明清洗本身,也有很大的阻力,這是一大。第二大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怎麽把它連接起來。

我們忽然發現,我們沒有連接。老百姓會回過頭來問,你既然是民主,那麽爲什麽,怎麽作主?連這個東西都沒有做到,你怎麽叫作主好。作主就必須授權,怎麽授權?你弄一套看上去特別不完善的選舉體制,讓人看了像作假一樣,那怎麽能說,我授了權了呢?授權環節沒有了,後面的用權環節,以及監督環節,所有的都不起作用。所以它現在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所有這些,都沒有連接起來。而我們過去認爲,這是一種常態。

陳平:就現在不是一個價值認識的問題。

王長江:那麽阻力在什麽地方,阻力也可以從這裏面看出來,我們要把它連接起來,人家說不需要連接,人家說我們有優秀分子就行了。但實際上,我們知道,那個優秀分子,像黃繼光堵槍眼一樣堵在那個地方,他是優秀分子,他確實能保障。他不是優秀分子,他腐敗分子,他給你從中貪污了,你說你怎麽辦,你有沒有別的辦法制約,沒有。所以那個,那一套東西,是根本不管用的。那麽再一個就是說,這套東西,你不要看它不運作,它作爲既得利益,得利的工具,它是在運作的,所以你要把它拆開了,重新連接,它當然不幹了。他就推三阻四,當然他也不會說,是我的利益受到了損害,我才反對你這個改革,他不會這樣說,他會自己給自己戴上很高的帽子,這樣是不是損害了党的領導,這樣是不是體現不了社會主義,堅持社會主義道路,冠冕堂皇。

陳平:就像中世紀的教堂輿論,教皇的輿論。

王長江:對對,一口仁義道德,滿肚子男盜女娼。

陳平:但是有一點,我實際上,這是我沒有想通的一個事情,就你說執政黨,中共,他已經足够大了,很難說這個黨怎麽樣怎麽樣,實際上它最後是,人數幷不多的一小部分人。

王長江:所以問題就在這兒,它幷不是一個說,我們過去想像的革命黨一樣,那樣一個鐵板一塊的東西。實際上他已經在這個執政過程當中,分成了若干不同的部分。

陳平:而這一小部分人當中,這個最高的領導人哪,那麽幾個,你又很難說它是既得利益了。它已經快成了,我說的坦率的受害者。他成了一個受過者,準確地來說。

王長江:代人受過。因爲它代表党,那真是沒有辦法的。你代表党,然後他看到那個腐敗的東西,全都歸在你的黨上,那你就是。

陳平:而且還個人化。

王長江:就回過頭來,又找依據了,說那你就是黨,你就是這個黨是腐敗的,所以你這個人,肯定是腐敗。

陳平:原來鄧小平在世的時候,香港那什麽都是鄧家怎麽樣怎麽樣怎麽樣,我一再跟他們說,我說我跟他們家不是很熟,但是間接地都熟悉,直接地也熟悉,我說我告訴你們,真的不貪,不腐。

王長江:瞭解情况的人,才能說出這個話來。一般的它真是像我們剛才說的那樣一種推演,一種想像。

陳平:你說現在吧,從我瞭解的情况,包括現在胡錦濤,溫家寶,你要說辛苦也真辛苦。壓力大不大,真大。也真盡心盡力。所以我就不知道圖什麽。

……

網絡政治新透視(南風窗)

網絡政治新透視

2009-10-24 12:14:50 來源: 南風窗(廣州)

這幾年間,緊貼互聯網工作應該是大多數在中國運作的媒體人的基本狀態特質。互聯網的功能與重要性伴隨著中國的發展,社會活力的提升而水漲船高,到今天,沒有互聯網的日子已經不可想像……

"網前網後"的參政前景


韓咏紅

啓動電腦,聯網,點擊打開國內外一系列新聞門戶網站,博客、推特。看新聞,閱讀網絡社會對熱點話題的討論,是筆者每日開工時的標準動作。

這幾年間,緊貼互聯網工作應該是大多數在中國運作的媒體人的基本狀態特質。互聯網的功能與重要性伴隨著中國的發展,社會活力的提升而水漲船高,到今天,沒有互聯網的日子已經不可想像。這個結果的背後,有中國人使用信息技術的高度天分與熱情,也得益于中國政府多年來一再爲網絡發展投入大量資金,更與受管制的正規傳媒無法滿足社會日益增長的信息需求與輿論表達權有關。

而在此時,在網絡新聞與言論欣欣向榮的時候,也有一股抵制力量在限制互聯網繼續發展的空間,中國網絡發展有可能面對10多年來的第一次重大考驗。

2009年7月的新疆烏魯木齊"7•5事件"以後,因避免網絡成爲境內外恐怖勢力傳播煽動性言論的工具,占據中國1/6國土面積的新疆地區已經斷網將近4個月。據悉,除了天山網這樣極少數例外,新疆居民登陸不了其他網址,以及BBS、論壇、 QQ、電子郵件等網上溝通工具。互聯網作爲"老百姓自編的報紙"與民間議論平臺的重要意義皆被廢了武功。至今,新疆互聯網什麽時候解封依然未有定數。

微博客Twitter,飯否,以及網上社交工具等服務被屏蔽已數月,在剛過去的"十一"國慶前,跟帖這一項網絡的標志性功能明顯受限。尖銳話題基本不讓跟帖,或者跟帖不得超過5頁。

自從1994年中國連入互聯網以來,互聯網出現飛躍性變化,從2007年"人肉搜索"介入公共事務模式的形成,到2008年青年利用互聯網反擊西方媒體的不實對華報道,網絡反腐概念誕生,官方搶奪網絡主動權,以至近期官方對互聯網的態度變得模糊。這一系列的變化,凸顯出民衆利用互聯網介入公共事務願望的增强。另一方面,在政府因時制宜調整網絡管理手法的過程中,官、民關係與邊界不斷調整,由此體現中國社會的總體進步。

往下看,中國是否會一如既往支持網絡發展,還是轉向消極,這一决策將透露出現政府是否依然有充分能力與信心去迎戰與適應新時代條件下的新形勢與挑戰。

從一封郵件到華南虎

根據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的資料,中國第一次與外界的網絡溝通,是1987年9月北京市計算機應用技術研究所對德國學術機構發出的一封電子郵件。寫著"越過長城,走向世界"的實驗性短信,代表了研究人員的雄心壯志。不過,在這個試探式起步後,中國又經歷了6年等待,才衝破技術與政治性的壁壘實現了真正連網。

最早的互聯網使用者是大學校園與科研機構。1988年至1989年間,清華大學校園網,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等先行者逐步實現了與世界其他國家實驗夥伴的遠程聯網與電子郵件通信。

1989年10月,國家計委利用世界銀行貸款重點學科項目"中關村地區教育與科研示範網絡" (世界銀行命名爲"National Computing and Networking Facility of China",簡稱NCFC)正式啓動,1992年底,NCFC的3個實施機構——清華、北大、中科院建設完成了各自的校園網與院網。隔年,從中國接入美國斯坦福綫性加速器中心的第一條64K專綫正式開通,但是美國政府出于政治理由,只允許這條專綫進入美國能源網而不能連接到其它地方。

此後,NCFC專家們利用各種會議機會爲中國連網清除政治障礙,最終中國連入互聯網的要求在1994年4月初于美國華盛頓舉行的中美科技合作聯委會上得到認可。

1994年4月20日,中國終于全功能接入互聯網,成爲全球連接互聯網的第77個國家。在下一年,中國電信開始向社會提供互聯網接入服務,互聯網對中國社會的廣泛影響,由此真正揭開序幕。進入新世紀後,互聯網信息技術與傳統産業的相互進入交融,加上中國進入新一輪經濟高增長期,構成了互聯網使用率與影響力擴大的背景。

值得注意的是,自從一開始,中國政府就對互聯網不受當局管制的傳播特性持警覺態度,1990 年代初政治狀况較敏感的日子裏,特殊題材與網址被當局嚴格封鎖。到了2002年左右,互聯網再引入關鍵字過濾的系統。不過,事實證明互聯網的衝擊幷不只因爲互聯網可能觸及特殊敏感議題,而是在更廣泛的方面,受影響的也不限于中央政府。官僚群體的廉潔程度、執法水平、誠信等,在網絡時代經受的是多方位的挑戰。

2005年初,中國網民逼近1億人,互聯網對政治的衝擊開始顯性化。

當年5月,《紐約時報》原駐華資深記者紀思道舉出輿論監督網站創辦人李新德的故事來表明在互聯網帶來的信息公開的環境,是如何對官員構成壓力。李新德在網上發布"下跪副市長"向警察求饒的照片,又揭露農村婦女被計劃生育官員綁架、囚禁與强制安裝宮內節育器的情節,導致一名貪污的副市長被逮捕,以及相關計生官員被判刑一年。

從兩個例子總結出執政黨地位將受到威脅,紀思道的超前判斷沒有獲得很多人信服。但他的確是見微知著地捕捉到網絡參政的最初趨勢。這個2005年開始冒頭的網絡監督與網絡防腐現象,在一兩年後,變成網絡潮流。

全國範圍裏,網絡輿論逼迫政府官員認錯的第一件轟動性大事,發生在2007年底。與紀思道2005年發現的例子有別,2007年"年畫華南虎"最終迫使陝西省林業廳副廳長下臺,不再是由于哪一個個人的揭黑勇氣,而是信息技術所整合出來的社會集體力量。"年畫華南虎"事件的背後是4個關鍵字:人肉搜索。

說起來,"人肉搜索"網絡活動的出現,原本與政治無關。它起源于一種游行性質的網絡活動。網絡中經常有人問東問西,尋求解答,在國內的猫撲論壇上,漸漸形成有人以虛擬貨幣Mp作爲賞金答謝解答人的做法。提問者懸賞Mp尋求某個答案,一些以賺取Mp爲樂的"賞金獵人"爭先恐後提供最準確的答案,于是形成了之後被稱爲人肉搜索引擎的機制。

這個模式大約在2006年3、4月出現後,最早介入的社會事件多屬于旁枝末節的小事,而且頗有執行私法、侵犯個人隱私的嫌疑。例如搜出偷情事件男女主角、虐猫護士身份等。直到"華南虎"事件時,人肉搜索的政治作用突然得到釋放——質疑陝西省林業廳所謂有人拍到"野生華南虎"照片真實性的網民,在網上發起人肉搜索,結果找出虎照的年畫"真身",爲破獲真相立下大功。

2008-2009年:網絡參政風起雲涌

是這樣嗎?評論家的樂觀看來是有依據的,但是抵制網民參政的力量也在增强,兩者間拔河日益激烈。

2008年無疑是近年來,中國新聞事件最多的一年:西藏騷亂、民衆抵制家樂福、四川地震、瓮安騷亂、北京奧運、三聚氰胺毒奶粉事件、甘肅隴南群體性事件、國際金融危機爆發波及中國等等。事後總結,上述每一個新聞大事中,都有中國網民的高度投入或直接參與。這一年,政府第一次發現互聯網中的愛國、護國熱情能够爲己所用,也看到互聯網更加速成爲難以馴服的力量。

這一年,中國互聯網再次展現其讓人瞠目結舌的發展能量。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數據顯示,中國網民數量在2008年6月底已經達到2.53億人,超過美國躍居世界第一位。在2.53億網民中,網絡新聞使用率達81.5%,用戶規模達到2.06億人,在網絡應用中排名躍升至第二位,網絡新聞閱讀率比去年12月增加了8.8個百分點。

與此同時,擁有個人博客/空間的網民比例達42.3%,用戶規模已達1.07億人。半年內更新過博客/個人空間的用戶規模超過7000萬人。另據業內人士反映,2008年網絡發展還有一個特徵,即高端、高學歷的博客比例上升。

官方的論述幷不否定網絡在信息傳播方面的作用,互聯網絡信息中心的報告說,在2008年的一系列重大新聞事件中,網絡媒體的獨特優勢體現得淋漓盡致。

但是,網絡對社會的影響力,顯然遠遠不止于信息傳播。到了此時,網絡作爲公衆輿論平臺的"下情上達"、"民情普達"作用得到了有力呈現。

衆多網絡參政、網民介入公共事務的案例難以一一盡述。在很大程度上,網民介入社會議題是受到政府鼓勵的。當西方媒體紛紛在西藏問題上責難中國,當奧運火炬全球傳遞受阻,政府就樂見網民"揭網而起",利用互聯網這種新興的大衆傳播工具代政府反擊西方輿論。在四川大地震全國抗震救灾行動中,網民與門戶網站利用博客來發布救灾信息,組織救援行動,發動捐款,互聯網的貢獻獲得了表彰。

從政府的角度說,中國民衆團結一致抵抗外辱,援助受難同胞的民氣可用,但激起的公衆熱情對政府來說,也迅速成爲新的治理難題。

2008年以來被網絡議論拉下馬的官員是接二連三,包括深圳海事局黨組書記、副局長林嘉祥10月29日涉嫌猥褻女童的視頻被放到網上而丟官;遼寧鐵嶺市西豐縣委書記張志國派人到北京抓記者遭曝光,結果在3月引咎辭職;張志國11月25日"複出"被網友揭發後引起輿論嘩然,《南方都市報》將這則新聞報出第二天,鐵嶺市趕緊出面否認。

年底,南京江寧區房産管理局局長周久耕因在房價問題上發表言論激怒了網民,網民對其"人肉搜索",揭露出他抽"天價烟"、戴"天價表"的照片,周久耕在今年3月因涉嫌受賄"雙開"(開除公職和黨籍),10月10日被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判處有期徒刑11年。

有一段時間,網絡成了輿論監督利器,網絡BBS也成爲信訪民衆貼狀紙的告示板。有迹象顯示,官方密切留意網絡的發展,采取策略反客爲主,搶占網絡輿論主動權。一個標志性事件是2008年6月20日中共總書記、國家主席胡錦濤到人民日報社考察工作,幷在人民網同網友進行短暫的在綫交流。

胡錦濤肯定互聯網爲"信息集散地和輿論放大器",要求"充分認識以互聯網爲代表的新興媒體的社會影響力"。此後,官員設立博客蔚然成風,還有官員開設QQ號,接受網友的建言獻策。

官方因時制宜調整管理方法,但民意與網絡的內在動力,總是會使其發展超出外在限制。在 2007年"年畫華南虎事件",2008年網絡輿論將數名官員拉下馬以後,2009年互聯網參政的最新進展是網民活動空間從虛擬過渡到現實,從言論發展到行動。一個以互聯網爲依據的公民社會,正悄然成型。

今年5月的湖北鄧玉嬌案是網絡參政向現實過渡的標志,網民組織了後援團到湖北支援鄧玉嬌,迫使當地政府封鎖巴東港口以阻擋大量涌入的記者與支援者。强大的社會壓力下,用修脚刀殺死求歡官員的鄧玉嬌被免除刑事處罰,釋放回家。

但與此同時,網絡的迅猛發展引起一些地方政府的强烈反彈,網絡與公民社會的結合成了一些主管者不安與施加限制的理由。

在互聯網輿論與公民社會、有組織的社會行動之間,依然存在一條不允許逾越的紅綫。國內很多人將新疆的持續性斷網,微博客長久被屏蔽看到官方態度可能轉向的信號。在過去多年來,官方始終堅持積極發展互聯網的政策導向,高層領導曾多次要求各級官員接受"網絡監督"。2009年會不會成爲一個轉折點,據悉領導層還處在觀望階段,中國"網事"前景估計要到明年"兩會"才會明朗化。

(作者爲新加坡《聯合早報》北京特派記者)


開始介入現實的"新意見群體"

笑蜀

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藍皮書》"2008年中國互聯網輿情分析報告"把關注新聞時事、在網上直抒胸臆的網民稱爲"新意見階層"。周瑞金老先生也發表了一篇文章:《喜看新意見階層崛起》。

現在,從老百姓到中國的一些政府機構、黨政領導,對于互聯網言論的評價之高、希望之高都超過最初的想像。

全民性喜好

筆者認爲,"新意見階層"這個提法,雖然影響大,但可能不是太嚴謹,因爲"新意見階層"它不構成一個經濟學意義上、社會學意義上獨立的階層,而是分布于社會各個階層當中,各個階層都有,它不像一個企業家階層或者知識分子階層這樣,後者有嚴格的屬性,有相對的獨立性。更準確地講是"新意見群體"。

所謂的新意見,主要是一種基于個人立場,尤其是公民立場,爲了公共利益,在公共領域獨立發表的意見。所謂新意見群體,當然主要就是發表這樣一種意見的群體。

這樣一個新意見群體,它是怎麽來的?有很多背景。首先就是互聯網。互聯網在中國的進程跟新意見群體在中國崛起的進程,這二者幾乎是完全同步。在互聯網進入中國之前,中國無所謂新意見群體。那個時候我們的意見都發表到傳統媒體上,而傳統媒體基本上都是官辦媒體,官辦媒體基本上都是起喉舌的作用,也就沒有什麽意見市場可言,更談不上新意見群體。新意見群體,在筆者個人印象當中,應該是從21世紀開始,也就是從互聯網進入中國開始。

互聯網一進入中國,它的主要的社會意義就是言論的意義。這也是筆者的一種個人體驗,因爲筆者大概是1999年就開始上網,當時主要目的就是爲了發言,沒有任何別的目的。但當時的網民還比較精英化,人數極少,對這個社會基本上沒什麽影響。那麽相應的,當時互聯網的言論跟今天相比,自由空間當然也大得多,給筆者的印象,那個時代的互聯網就跟1910年到1920年中國的言論狀况差不多,隨時可以辦雜志,隨時可以辦出版社,基本上不會有政府的力量干預。互聯網剛進入中國時大致也是這樣,一個小時之內,兩個小時之內,都可以重新開一家BBS,然後吆喝一幫人上去談天說地,這就是剛開始的一個情况。

現在中國的網民規模已經是今非昔比了,據說已經多達3.3億。更重要的不在于它的規模,而在于社會影響和社會地位,就是說互聯網言論已經成了中國最主要的、最主流的言論場之一。在世界上任何別的國家,互聯網言論都不可能這麽繁榮,這麽强大!這是一種言論上的中國特色,這樣一種中國特色實際上是怎麽形成的?打個比喻,就是說傳統媒體的言論就像地面戰場,在這個地面上,各種險關要礙都已經被體制的力量分兵把守,已經切割完畢,比較自由的那種言論已經是插翅難飛。那麽互聯網就像空軍。目前來看,政府雖然下了很大功夫,但是這個制空權基本上仍然還是在民間言論裏邊,它的自由本性仍然沒有被消除,這是爲什麽互聯網那麽繁榮的一個原因。

就像上訪一樣,到法院,法院不受理,到政府上訪,政府信訪上訪部門不處理,結果很多人就往北京跑,然後北京就只好截訪。那麽互聯網也是,傳統媒體找不到發表空間,就都往互聯網擠,在互聯網中,想截訪就沒那麽容易了,而且以後在技術上可能會難度越來越大,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發明了一種什麽樣的新技術,然後就可能有一種新的軟件來對抗。如果對付不了的話,中國的網絡言論對現實可能發生一種什麽樣的影響就很難預測了。

到互聯網上去發言這個喜好,現在已經成爲一種全民性的喜好。筆者認爲它就好像是一個衆議院,每個人都可以是其中的一個議員。網絡言論的最根本的正面作用就在這兒,它是以整個社會集體的力量,來爲我們的公共生活提供素材,設置議程。在這種情况下,設置議程的力量就是一種多元的力量,這種多元之多,它的變數之多,它的變量之多,完全到了人工根本無法操縱的地步,不是任何單方面的力量所能够控制的,在這種情况下,單去講控制是一個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唯一的辦法就是分流,因勢利導。

兩個對接

新意見群體的本質屬性在于,它是屬于公民社會的一種最基本的力量之一。在中國,公民社會已經開始發育和成長了。那麽是什麽意義上的公民社會?在過去的十多年中,主要的還是一種言論意義上的公民社會。具有現實力量意義的公民社會,在中國還是比較初級的,在中國發展最快的、最强大的公民社會的力量主要是表現在言論上,尤其是互聯網言論上。在互聯網上早就形成一個公共輿論場,也就是公民社會的一個雛形,可以說過去十多年中,中國的公民社會主要還局限于互聯網,局限于虛擬階段。但是這個情况現在正在發生根本的改變,中國公民社會的發展進程正在發生一個根本的改變,它越來越從空中,從天上挪到地面,越來越與現實的力量對接,越來越變成一種現實的實際的社會力量。

這主要是通過兩個管道來起作用,就是它有兩個對接。

第一個對接就是互聯網的言論,也就是新意見群體的意見越來越影響現實。通過影響高層來影響公共政策,轉化爲一種現實的力量,這是第一個對接。每個高層部門現在都有輿情部門,輿情主要就是搜集互聯網言論,互聯網言論主要就是新意見。那麽搜集以後,會導致一些公共政策的變化,這是第一種對接。

第二個對接就是新意見,包括互聯網言論,包括一些市場化媒體的言論,與公民行動的對接。原來很多公民、很多新意見群體是只說不做,我到網上去發泄一通,只是爲了發泄。但是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是既要說,更要做,說和做對接,虛擬世界的言論跟現實中的行動對接。這樣,中國就會慢慢開始産生一個新的階層,不同于原本的新意見群體,就是一個中産階層。這個中産階層原來還是虛擬想像的,但是現在越來越實體化。

這個中産階層已經解决了物質生活的需求,還有閑,更重要的是他有教養、有見識、有公共關懷。如果沒有公共關懷,有錢有閑之後可能就只是單純的"戶外";如果有一點公共關懷,這個"戶外"變成了公民行動,也可以說是以公益爲目的的一種"戶外"。

這種"戶外"會導致一個巨大的作用:從根本上改變中國公民社會的進程,就是中國的公民行動開始了。有著同樣目的,有著同樣關懷的那麽一群人自由聚合起來,聯合起來,這個自由人的聯合體就來了。一個事件發生就産生一種聚合,這種聚合就産生一個臨時性的群體,然後就定點起作用,"精確打擊"。這個事件完了,聚合就完成了,這個臨時性的群體就消失了。這些人可能從哪兒來?這些人可能向哪兒去?在這個事件發生之前,誰都想不到,誰都不知道,誰都無法預測,管理部門也無法預測,因爲連當事人自己都無法預測。這麽一群有錢有閑,有公共關懷的人,隱藏在社會的各個角落,各個階層都有,甚至包括公務員階層。

于是新意見群體就變成一個新行動群體,它就不限于意見了,出現了"新意見領袖"。他們又具備較高的、較深的政治和法律素養,瞭解現實體制運行的規律,所以他們的行動是現在的管制力量很難應付的。

新意見群體這個群體本身發生了變化,越來越向行動這個方面靠攏。這標志著,中國成長中的公民社會,它的素質有了提高。

應對之道

互聯網其實主要就是一個言論廣場,它的效應主要是一個廣場效應,廣場效應有它的正面性,但是也有它的負面性。它的可管理性、可控性不是太大,因此要將互聯網的言論變做一種負責任的、完全像傳統媒體的言論是困難的,儘管管理部門一再强調要實行所謂實名制,但是也只有威懾作用,沒什麽實際作用。

一方面是要善待公民,成爲公民之友。這是現代政府必須具備的素質,首先是善待意見領袖,成爲意見領袖之友。用傳統的政治術語來講就叫做搞統戰,要學會跟他們搞統戰,但這個統戰又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統戰,跟意見領袖打交道,過去傳統的統戰思路是沒有效果的。意見領袖只有堅持自己的價值和立場,他才有存在的價值和空間,才成其爲意見領袖。如果抹殺了他的個性,抹殺了他的價值和立場,他就一錢不值了。對于意見領袖最大的期待,應該是期待他們理性地發言,而不是硬要他們站到我這一邊來,爲我說話,把他變成一個網評員。要有一個良好的互動,存异求同。

另一方面是要允許平面媒體跟互聯網言論競爭。傳統媒體的言論,是一種負責任的、可管理的言論。如果是到互聯網上去,匿名發言,純粹就是爲了發泄,什麽話不能說?雖然可以追踪IP,但是法不責衆,真的要懲治也只是十萬分之一,百萬分之一的可能,這種可能一般不會發生在我身上,這是網民普遍持有的心態。爲什麽網絡的言論會比較偏激?原因就在這兒,要解决這個問題沒有別的辦法,網絡長城築得再高都沒有用。

互聯網的言論需要分流,怎麽來分流呢?就是用傳統媒體來分流。要允許傳統媒體跟互聯網在言論空間上展開競爭,傳統媒體跟互聯網在言論空間上的落差要盡可能縮小,傳統媒體才有競爭力可言,才可能在意見市場上有地位,也才可能起到分流作用;否則,互聯網言論那種畸形的繁榮也就無從遏制,在有正面作用的同時,它的負面作用可能很難消减,對互聯網管制的難度就會越來越大,互聯網言論失控的可能性就會越來越大,廣場效應的負面效應也就越來越大。

第三點,就是國家的基礎性的制度設施要起作用。比如說,怎麽解决上訪問題,應該是讓國家的基礎制度設施正常運轉,該起作用的部門要起作用,該起作用的渠道要起作用,然後把上訪的那些人都分流到應該去的部門,應該走的渠道。

國家基礎性的制度設施,不是價值意義上的,而是功能意義上的,任何一個現代國家都必須具備這些制度。比方說稅收,比方說海關,比方說法院,比方說警署,諸如此類的,它都不屬于價值層面,都屬于基本功能層面,一個國家如果基礎性的制度設施沒有了,失效了,那麽這個國家制度的基礎功能也就失效了。就像搞經濟建設,需要一些基礎性的設施,沒有這些東西,就沒有辦法發展製造業。同樣,一個國家在政治層面和社會層面上,也需要有基礎性的制度設施。中國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國家與社會關係不正常,國家與社會關係要正常化,第一個政府要容忍,要扶持公民社會成長;另外一個是基礎性的制度設施要正常運轉,要能够把那些上訪的人,那些上街的人,那些上網發泄的人吸引過去,把他們拉回法制的軌道上去解决問題。


網絡社群的崛起


胡泳

無論中外,談到中國的互聯網,人們都會不斷追問一個問題:"互聯網會不會促成中國社會的大幅轉變?"筆者曾經在《衆聲喧嘩》一書中試圖回答這一問題。我的觀點是,與那些享有充分的政治自由的國家相比,在對政治自由有嚴重限制的國家中,互聯網的政治作用存在較大的不同。

在前者中,互聯網介入了選舉政治,網絡爲政治候選人提供了發表政綱、籌資、招募志願者等等功用;同時,網絡成爲討論更加廣泛的政治議題的場所,例如,少數群體的議題現在可以獲得更大的聽衆,一些不被重視的議題也得到了浮出水面的機會。總的來說,主要政治機構把互聯網當作舊的、一對多的電視、廣播和印刷媒體的新版本來使用,它們也的確在政治傳播上實現了一些顯著的創新,或多或少地促進了這些國家的民主。在其他溝通渠道衆多的情况下,互聯網只是爲這些國家的政治活動提供了又一個信息傳播和動員的有效出口而已。

而在政治自由有限的國家中,互聯網擁有相對較大的民主潜力。在這些國家裏,互聯網不只是在傳統媒體之外的信息傳播和動員的又一個出口,當其他出口被阻塞或被縮緊時,互聯網以其有效性和靈活性,成爲促使政治更加具有公共性、更加民主的工具。就中國而言,這種工具幷不能保證政治的民主轉變,但它在幫助普通公民發出自己的聲音、從而建立中國的公共領域方面發揮了重大作用。

首先,分權、匿名和靈活的互聯網促進了信息傳播的民主化。在中國,媒介從來不是獨立的政府制衡機構,相反,政府把媒介看作創造國家統一和政治認同的核心工具,對媒介實施高度壟斷。在這種情况下,互聯網成爲政府唯一無法完全壟斷的媒介。在互聯網的環境下,公民獲取信息的成本大大降低,所獲得信息的豐裕度和即時度也都有了較大提高。簡言之,公民對于社會事物的知情能力大大提高。在新的Web 2.0媒體之中,公民更是可以直接介入信息的生産,而這在傳統的、國家控制的媒體渠道中是無法想像的。

其次,互聯網創造了公民對政治和社會問題展開討論的公共領域。由于互聯網的交互特性,各種公共論壇應運而生,公衆第一次擁有了對公共事務進行評論、交換意見、形成輿論的場所。隨著知情能力和評論能力的提高,他們對社會生活和社會决策過程的介入程度越來越高,而這種介入程度的提高反過來又促使公民在這方面提出更高的要求。正如法國學者戴揚所說,"就具體問題表述立場就等于構建公共領域。"

第三,對于集會與結社自由匱乏的中國,互聯網加强了民衆之間的聯繫與集體行動。無論是 2005年"超女"的"粉絲"們通過網絡和手機在全國多個城市協調發起的支持自己喜愛的明星的活動,還是2009年網民針對"綠壩"展開的集體抗議行動,都初步顯示了互聯網作爲一種組織民衆的手段的作用。因爲實地的集會仍然受到嚴格的監控,互聯網成爲一種替代性的活動場所。同時,興趣相同者開始利用互聯網從事志同道合的事業。

由此,一種新生事物開始在中國出現:它就是網絡社群。在這方面,中國正在發生的事情,契合全球勢不可擋的趨勢——群體對話與群體行動將揭開互聯網發展的新的一幕。

簡單得可笑的群體構建


一個旅客在乘坐飛機時領受惡劣服務,她通過自己的博客發動了一場全民運動。在倫敦地鐵爆炸案和印度洋海嘯中,公民們用可拍照手機提供了比攝影記者更完備的記錄。世界上最大的百科全書是由管理甚少的參與者們撰寫的。白俄羅斯的青少年發起了一場政治抗議,國家却無力阻止……

不論在何處,你都能看見人們走到一起彼此分享,共同工作,或是發起某種公共行動。東歐的政治抗議、一部集衆人之力的百科全書、公民報道者的傳奇,這些事情看上去似乎沒有什麽聯繫,但它們乃至更多事情的影響實際上有著共同的根基:在人類歷史上第一次,我們的交流工具支持群體對話與群體行動。聚集一群人幷使之行動原本對資源有極高的要求,使得全世界範圍內的群體努力都被置于一種制度的壟斷之下。今天,全球分享與合作的工具終于交到了個體公民的手中。

如同印刷機放大了個人的頭腦,電話加强了雙向溝通,一系列新工具如即時通信、移動電話、網絡日志和維基百科也强化了群體交流。因爲人類天生就擅長群體工作,所有能够强化群體努力的東西終會改變社會。

群體行動賦予人類社會以特殊的性質,任何對群體做事的方式的改變必然影響到整個社會。變化不會不發生,也不會一切都不變。任何既定機構發現自身不得不變的程度會有所不同,然而,各種各樣的變化全部來自于一個深刻的根源:具備新能力的群體在形成,它們的工作無需遵循傳統的管理規則,克服了限制其有效性的歷史性逼仄。在世界上所有允許群體走到一起實現某種目標的地方,這樣的變化都會在那裏造就新貌,這將意味著,沒有這些變化觸及不到的地方。

加拿大的電腦科學家西巴•帕克特提出一個表述,叫做"簡單得可笑的群體構建"。互聯網的價值絕大多數來自它作爲群體構建的工具的作用,這一觀察常常被稱爲裏德定律(Reed's law),它以戴維•裏德的名字命名,內容爲:"隨著聯網人數的增長,旨在創建群體的網絡的價值呈指數級增加。"

我們最近的通訊網絡——互聯網和手機——正是形成群體的平臺;爲這些網絡開發的很多工具,從郵件列表到可拍照手機,則視群體構建爲理所當然,且各有不同的延展。簡單到傻瓜程度的群體構建十分重要,因爲渴望成爲群體的一員,在群體中與他人共享、合作、協調一致地行動,是人的基礎本能,而此前它一直受到交易成本的抑制。由于形成群體已經從困難變得極其簡單,我們正在看到,短時間裏涌現出來大量有關新的群體類別的試驗。

群體行動與個人行動的不同在于,群體行動更難開展,而一旦開始,也更難阻止。如美國理查德• 波斯納法官所言:"對密謀的處罰與對個體犯罪行爲的處罰是分開的,而且,對前者的處罰也更嚴厲,即便密謀者未能實現其目的。原因在于,如果一個群體存在某種非法企圖,事態要比個體擁有同樣的非法企圖危險得多。"不光在犯罪企圖方面是這樣,在許許多多的領域,群體能够施加一種迥异于個體的力量。

在群體行動中,存在一種"共享的認識"(shared awareness),它指的是許多不同的人和群體瞭解一種情形、幷瞭解還有誰擁有相同的瞭解的能力。如果我看到一場火起,幷發現你也看到了,那麽我們也許會更容易協調我們的行動——你給119打電話,我抓起一部滅火器。而如果我還要告訴你著火了,或者我不確定你會在火灾面前會有何反應,那麽協調行動就要困難得多。共享的認識使得本來互不協調的群體開始以更快的速度和更有效的方式共同工作。隨著越來越多的人采用了簡單的社會工具,隨著這類工具帶來更快的溝通,群體行動的速度也在加快。

網絡與社會動員

所謂群體行動指的是許多個人或團體,基于推廣特定觀念,或針對反對力量所采取的一種集體目標行動。在每一樣態的群體行動中,互聯網都可以同時扮演主動性及支持性兩種角色。例如,在網絡上主動發起網絡簽名、游說、請願、不服從等說服性的行爲(可同時訴諸個別和集體對象),而網絡的支持性角色則在協助真實的群體行動,傳播相關信息幷動員群衆參與,從而提高群體行動的社會壓力。如Twitter在伊朗大選中名聲大噪,但其實它所扮演的只是支持性角色。伊朗改革派領袖及支持者决定發動游行後,通過不同管道散發消息,沒有證據顯示人們借彼此發送 Twitter信息組織游行,畢竟Twitter作爲公共平臺,就行動規劃方面幷非很有效,因爲政府也會看到這些信息。此時,網絡只是衆多傳播工具中的一環。

使用網絡進行社會動員的主事者從政府到非政府組織、從團體到個人應有盡有,其擴散速度之快與規模之廣更是超乎想像,例子不勝枚舉。例如,2005年初,中國與日本兩國因日本首相參拜靖國神社、修改二次大戰教科書及日本爭取成爲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等議題而關係緊張,中國內部民族主義情緒逐漸高漲,4月間在數個城市爆發反日示威活動,而推升的助力之一是一群在美國的中國年輕人發起網絡聯名請願活動,希望募集100萬個簽名,然後向中國政府要求阻止日本成爲安理會成員。結果,在手機短信的協助下,上網聯名人數短時間內便高達2200萬人次。

美國的霍華德•萊因戈德在《聰明行動幫》一書中則記錄了發生在菲律賓的一個事件。當約瑟夫• 埃斯特拉達總統的政府行使否决權以對總統貪污案從輕處置,數千名憤怒的公民迅速地組織了一場抗議活動。菲律賓人互相轉發短信,告知要去的地址,幷勸誡大家穿黑色衣服以示對于正義的哀悼。迅速集合起來的數千名菲律賓人占據了街道,這使得政府决定審判繼續進行,埃斯特拉達最終被控有罪。

"有印刷機的人才有新聞自由",這句老話指出了新的變化的重大意義。如今在綫上講話即是出版,網上出版即是與他人關聯。有了全球範圍接入的出版,言論自由就成了新聞自由,而新聞自由就成了集會自由。很自然地,新的自由源所帶來的變化在較不自由的環境裏將更爲顯著。任何時候,當你提高一個群體的內部溝通能力,這個群體能够做的事情也因之改變。至于他們會用那種能力做什麽,則是另外的問題。

飛流直下的單人皮劃子

總有人在使用某種新的社會性工具,每天達百萬次之多;有人在莫桑比克得到一部新手機,有人在上海查看維基百科的中文版本,有人在白俄羅斯聽到"快閃"抗議的消息,有人在巴西參加了一個社會關係網絡。

世界上許多的人今天都能使用這些工具,10年之內世界上絕大部分人應該都能。當簡單到傻瓜程度的群體構建普及開去,我們的社會可能將發生什麽變化?最明顯的改變就是,將會有比過往曾經存在的多得多的群體出現。這是件好事情嗎?用新的工具追逐新的承諾的群體大爆發將會使社會獲得利益嗎?如美國被譽爲"互聯網革命最偉大的思考者"的克萊•舍基所說,即便承認群體行動將給許多現存的組織造成痛苦,以及它會産生壞的和好的影響,仍然可以得出兩條論斷,顯示我們所經歷的各種變化將是有益的。第一個論斷是基于群體行動的淨價值,群體行動新增的靈活性和力量的好處將壓倒其不利之處;第二個則是基于政治性的假定,當前的變化是好的,因爲它們增加了人們按自己的意願說話和做事的自由,自由是社會應該追求的東西。

考慮淨價值有一個微妙的弱點就是,好和壞的變化幷不總是可比的。當討論僅僅與技術性的改進有關時,淨價值是好的工具——不含鉛的汽油比含鉛的好,快的火車比慢的好,等等。然而說社會被印刷機或者電報改觀了容易,聲稱社會從而變得更好却較難。

不過,即便支持自由的論點也存在某種危險,即誇大了我們對群體能力的新變化能擁有的控制程度。"我們應該允許這些社會性工具的普及嗎?"這個假設是有問題的。打個比方,社會對于使用核能的控制就好像我們用汽油、刹車和倒車檔對于汽車駕駛進行控制一樣。我們對于汽車行進的綫路和速度都有很大的控制權。我們的社會性工具的普及却完全不像這樣。每當有人買了一部移動電話(可謂今天人們能作出的最常規的技術性選擇之一),他們就接入了社會性工具的網格之中。社會性工具的戲劇化改進使我們對于它們的控制更像是駕駛一條單人皮劃子,我們被推動著沿大體由技術環境决定的路綫飛流直下。我們對于這些工具的傳播有較小程度的控制,但那不包括我們能使船調頭、停下或者根本性地改變我們前進的方向。

因此,我們的首要挑戰不在于决定我們想去哪里而是在去的過程中能够扶好坐直。幫助群體形成的那些工具的發明不太像是普通的技術變革,而更像已經開始的一場運動。因此,重要的問題不在于這些工具是否會普及或改造社會,而在于它們將怎樣做到這一點。

(作者爲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教授)


臺灣民主政治的網絡角色

特約記者 沈惠娜

在臺灣,網絡正在顯現其特有的政治潜能。

至去年底,臺灣網絡使用人口約爲1400萬,其中35歲以下的人口使用率在九成以上,到了45歲,仍然有將近六成的上網人口。從這個數據不難看出,臺灣已經成爲了一個真正的"網絡社會",而且,網絡的影響力正在逐年增大,甚至有人預言,臺灣未來選舉的决勝點會在網絡上。

爲因應網絡時代來臨,馬英九的"治國周記"于今年7月首播。馬表示,當年他參選臺北市長時,是經常使用網絡的唯一候選人。如今,他先從 "治國周記"開始,每周花幾分鐘向網友報告一個主題,希望能多和網友互動,也讓民衆藉此更瞭解他的施政理念。

民進黨也設有自己的"噗浪"(Plurk,微型網絡博客),四大天王和党主席蔡英文也都有自己的博客,而前行政院長蘇貞昌更被認爲是在經營網絡方面,沖得最厲害的一個,最近,他舉行了首次網聚,籠絡了不少人氣。他也花錢請噗友們看臺灣本土影片《不能沒有你》,消息一傳出,100個座位在半小時內就被一搶而空,這更讓他驚呼網絡的威力。

網絡對臺灣的民主政治有何影響?在臺灣的政治生態中,網絡擔當了怎樣的角色?長期觀察政治與電視及網絡傳播文化的台大新聞研究所副教授王泰俐有其獨到見解,本刊特約記者就此對她進行了專訪。

政治人物,走進網絡

《南風窗》:茫茫網海,政治人物爲何踏入?臺灣的情形又是如何?

王泰俐:網絡可以招募義工、串連支持者、徵求創意點子、募集小額捐款,因而不必過度依賴財團、樁脚或派閥大老,這是奧巴馬勝選經驗告訴我們的事。

網絡也可以用以徵詢民意、溝通對話、政策試溫、讓政府組織更開放、讓人事及信息更透明,甚至能把重大爭議政策直接訴諸民衆,藉此向利益團體或政客施壓,這是奧巴馬入主白宮至今告訴我們的事。

應該說,奧巴馬主政之前,他的競選團隊很好地掌握了網絡的趨勢,幷予充分運用。但奧巴馬入主白宮之後,網民對他的期望下降了,覺得有些中看不中用,尤其是近期,他面對著美國的健保改革、芝加哥申奧失敗,甚至是他剛剛得到的諾貝爾和平獎等,網民都對他提出質疑的聲音。"民意如潮水"啊,所以,網絡這東西,亦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道理是一樣的。

所以說,網絡的影響及此,有心的政治人物自然不能漠視。幾年前,臺灣的政治人物就紛紛開設了"部落格"(博客),有的找來專業寫手,有的挑選正妹小秘書,有的還通過兒女出面,不僅希望借助網絡打出更大的知名度,還希望以此拉近與年輕族群的距離。

《南風窗》:當網絡逐漸取代傳統媒體,成爲最大的公民意見出口時,政治人物"懂不懂網民的心"?也就是說,與網民溝通順暢嗎?包括思想、語系、態度等等。

王泰俐:網絡的特性是互動有趣,網民不喜歡單方面地聽政治人物訓導,但是政治人物却希望去操控它,想要塞東西給年輕人,那是沒有用的。

像馬英九那樣的方式,顯然操刀的人,思維沒有改變過來。國民黨最大的問題是,基本上他們還是把互聯網視爲一個文宣的媒介,害怕互動,可是在互聯網上,你不可能看到單面式的歌功頌德。

相較于奧巴馬,馬英九和呂秀蓮似乎還沒抓住網民的心。馬英九正經八百的發言,完全忽視了網絡的平等性和互動性,而本身設有"噗浪"的呂秀蓮則因批評政治人物玩噗浪"不求上進","一天在網絡上你好我好沒有意義",而被網民炮轟。結果,兩人都被輿論指爲"裝年輕"、"不懂網民的心"。

有網民就說:"你在開始寫博客、玩推特之前,讀過多元的網友意見嗎?在你興致勃勃的開始自說自話之前,你有聆聽嗎?你曾有一刻暫時放下政黨包袱跟選舉預估的心態,發自真心的覺得'我熱愛網絡'嗎?你有從博客、推特、噗浪或任何網站上得到任何信息、批評、啓發、點子,然後認真對待,幷給予網友credit(功勞)嗎?"

《南風窗》:所以說,當這些政治人物插上網絡綫,就必須以更網絡的思維、更網絡的溝通模式,面對這群主動、有機、多向的草根民意,進而産生共鳴?

王泰俐:是這樣。他們應該"多談些年輕人關心的議題,多用他們的語言,多瞭解他們的想法"。從陳水扁的"阿扁電子報" 、"阿扁傳真"到馬英九的"治國周記"以及綠營天王玩"噗浪"可以看出,政治人物單向的文字宣傳已經無法滿足Web2.0時代的需求。

拉攏年輕人的戰場

《南風窗》:現實是不是這樣:臺灣政治人物拉攏年輕人的戰場,從現實場景延伸到虛擬網絡?

王泰俐:差不多,雖然距離2012年"總統"選舉還有很長一段日子,但政治借助網絡搭起溝通平臺、搶年輕票源的趨勢似乎已經成型。

臺灣的藍綠雙方,對于年輕組群的選票,兩黨都不敢忽視,特別是年輕人不看電視,也根本不看平面媒體,消息都是從互聯網來,如何在互聯網搶占先機是很重要的。

因爲經濟不景,年輕族群的支持意向和投票率,會是影響選舉的關鍵因素之一。跟過去選舉比較不同的一點是,經濟從沒有這麽差過。過去他們可能沒有很大的動機去投票,可是這一波不景氣,失業率影響最嚴重的就是這一些年輕人。因而,網絡在很大程度上更能成爲他們打發時間,發泄情緒,表達看法的管道。

《南風窗》:在臺灣,好像有這樣的說法,"政治要講高科技,選舉要用互聯網",怎麽來理解?

王泰俐:網絡從上世紀90年代中便介入臺灣選舉政治。1994年臺北市長競選,國民黨、民進黨、新党三党候選人設立BBS站點進行助選;1995年第三届"立法委員"競選,三党又建立各自的WWW網站;此後歷次選戰的戰火都燃上了互聯網。

民進黨因爲沒有黨産,在傳播上比較弱勢,廣告經費也比較不足,所以長期就是靠很多年輕義工不斷提供網絡點子,從2000年過後,民進黨都比國民黨善用網絡。2008年總統選舉,20歲至29歲年輕世代投給民進黨的比率超過56%。

每次的選舉中,各陣營專設的助選網站都爲自己的候選人大造聲勢,媒體等各類大網站亦紛紛推出相關頻道、專欄,不僅第一時間發布動態信息,且推出網上民調、模擬投票、寄送賀卡等無所不包的服務。甚至網友打開自己的郵箱,也會發現拉票或散布謠言的信件。

"真誠、參與感"


《南風窗》:理解"網絡讀者不再只是一群受衆,而是具有群衆智慧的社群",以此心態,是不是更能打開言路,讓網絡意見成爲自己政治判斷的基礎?

王泰俐:臺灣政治人物的最大問題是"從不相信群衆智能",即使在網絡上,還是希望"大家聽我講"。然而,網絡是雙向對話、形成自發組織的場域,"真誠、參與感"才是網絡政治的先决要件。

許多政治人物拼命想學奧巴馬,却忽略了"奧巴馬本來就是黑莓機、網絡的重度使用者",因此,他能以網絡人的思考模式,去决定選戰或治國策略;傳統政治人物若只學到皮毛,很難讓人覺得有新意。

老謀深算的政治人物打進網絡世界,想要跟上潮流,但一來心態不對,二來姿態不對。

"心態"不對的地方是:心裏有選票,眼裏無網友。這出發點一旦不純正,就導致"姿態"也出了問題。像馬英九和呂秀蓮,雖然顔色不同、個性不同、歷練不同,但說穿了都是自認精英的人物,搞不清楚"網絡世界無貴賤"的規則,下意識地,那種"作之君作之師"的氣味和身段就跑出來了。馬英九努力表現親民,呂秀蓮不忘諄諄教誨,網友可不吃這一套的。

《南風窗》:網絡世界很無情,虛擬却不虛僞。此話怎講?

王泰俐:任何人都可以選擇以虛擬的身份進入網絡,但一旦進入,就要按那個虛擬角色真實演出。而政治人物進網絡多是爲了營銷去的,沒有虛擬角色可演,且習慣了老式的政治推銷手法,堆著微笑說些場面話,忠孝節義憂國憂民一類的,誰理你呀!

政治免不了虛矯的手段,甚至免不了欺詐的性質,現實世界裏用道貌岸然的外衣裹一裹也就算了,大家心知肚明仍行禮如儀。可這一套在網絡世界是行不通的。其實,網絡世界的規則,網友的心其實不難懂,簡單說吧,非誠勿擾。

《南風窗》:網絡社群對臺灣政治有何影響?

王泰俐:我是覺得,現在臺灣的網絡社群還處在"串聯力量"的階段,不論是運動還是選舉,網絡本身的影響力遠不及主流的電視或平面媒體。眼前的事實,是很多的主流媒體一改過去不信任或質疑網絡信息的做法,他們也時常直接"原汁原味"地引用網絡的話音和資訊,而這些資訊搬上主流的版面和畫面之後,傳播的效果就很厲害了。

說實在的,臺灣這次的"8•8風灾",馬英九的聲望下跌,馬團隊陷于被動,均于網絡直接引發和發酵,後由主流媒體跟進。從這點看,我要强調的是,網絡社群的力量,在未來會有很大的影響力。

"機會、或是挑戰"

《南風窗》:網絡時代的年輕人對于傳統政治人物的要求有何不同?

王泰俐:出于政治或選舉的需要,臺灣的很多政治人物,都想籠絡年輕選民,但從年輕人來講,他們當然期待這些政治人物能够瞭解自己的所思所想,訴求願望,希望他們不僅說得好聽,還要做到做好,也就是要有真正的實在的政治行動力。

年輕人喜歡真誠、不造作的政治人物,喜歡願意直接利用新科技與他們溝通、而非透過電視演說的政治人物,喜歡尊重新世代智能幷樂意對話的政治人物,喜歡想做出真正改變、而非重複選舉標語的政治人物。

《南風窗》:不少運動參與者也在反思"工具"與"人"之間的關係,如何看待這些科技新工具?

王泰俐:這裏面反映出虛擬世界和現實世界的關係。現實世界的政治人物想要獲得虛擬世界的網民的心,關鍵一點,就是要真實地做自己,回歸做人的本質,畢竟,網絡只是一種科技,一種渠道而已。

《南風窗》:《時代》周刊曾形容,網絡新世代"不相信由上而下的信息,寧願接收網絡同儕信息",這對當代政治是機會或是挑戰?

王泰俐:我以爲這是一種挑戰。現代選戰的基本方法,是由一堆專家决定哪些標語與信息會受歡迎,然後花大錢去散布這些信息。如果新世代能够彼此對話,舊式的選戰方法就可能被淘汰,政治人物將被迫去滿足新生代的需求,否則他們將選出自己的代言人。

《南風窗》:政治人物紛紛投入Twitter或Plurk,你的提醒與建議爲何?

王泰俐:一句話,回歸真誠。

官員道歉十年史:從“叫好一片”到“漸入常態”(南方報系)

http://www.infzm.com/content/37742

官員道歉十年史:從"叫好一片"到"漸入常態"

作者: 南方周末記者 柴會群 發自北京 2009-11-19 01:48:59

"每一次來自過失官員的道歉都是艱難的。這裏既有他們放下身段的千般不願,有他們面對民意的不適,和對上級領導壓力的內心權衡,更有他們對如何承擔政治和法律責任的複雜思慮。"

" 對于"過失"官員而言,道歉不道歉,仍然是一個問題;而對公衆來說,能否在心裏接受過失官員的道歉,也是一個問題。"


近期最熱的新聞,莫過于上海的"釣魚"執法事件。此事一波三折,兩次調查結果迥异,中間上演孫中界斷指事件等戲劇性場面,以浦東區長姜梁向公衆道歉暫告段落。近日上海市委書記俞正聲接受采訪時,對此事進行嚴肅反思,將其評價爲"一種制度性措施的錯誤"。

自2003年啓動官員問責以來,日益發達的網絡,把諸多熱點事件中的官員履責 問題,擺在公衆輿論的聚光燈下。而來自失責官員的道歉,往往成爲事件進程的高潮,以及事件走向解决的標志。

官員向公衆道歉,爲自己的過失承擔職業道德的責任,無疑展現了中國建設責任政府的努力和政治的開明與進步。不過隨著官員道歉漸入常態,收穫的叫好聲却有所减弱,公衆已不滿足于官員的歉疚,對官員如何承擔責任提出了更高要求。

但公衆的期望只是現實一種。另一個需要正視的現實是,每一次來自過失官員的道歉都是艱難的。這裏既有他們放下身段的千般不願,有他們面對民意的不適,和對上級領導壓力的內心權衡,更有他們對如何承擔政治和法律責任的複雜思慮。

處于雙方不同期待的張力中,對于"過失"官員而言,道歉不道歉,仍然是一個問題;而對公衆來說,能否在心裏接受過失官員的道歉,也是一個問題。

官員道歉,叫好一片

2000年,中國官員,似乎還都不習慣面向公衆道歉。那一年河南省相繼著了兩把大火:焦作大火和洛陽大火。死了不少人。然而,翻看當時的新聞,幷沒有任何官員就這兩起灾難向公衆道歉。

如果非說有道歉官員的話,那麽當時的洛陽市副市長朱廣平算一個。他向遇難者親屬道歉,道歉的原因不是就火灾發生本身,而是善後工作中出了問題:工作人員要求家屬領取遺體確認書後,必須在三日內將遺體火化,結果引起家屬强烈不滿。

此前的焦作大火中,出面道歉的是焦作市殯儀館——他們不慎把遇難者的遺體燒錯了。

這一年,另一個見諸媒體的道歉官員是陝西省白水縣組織部長馬銀錄。這個縣的農稅員帶著十幾名警察開著兩輛警車銬走一村民家四人,包括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情况發生後,負責調查此事的組織部長馬銀錄向村民道歉。結果,這招致當地幹部的不滿,質問馬銀錄是"代表誰道歉",馬銀錄因此被免了職。2003年的 SARS典,啓動了中國官員問責制度。不過,官員道歉幷沒有被納入問責程序。張文康與孟學農,兩位部級高官被免職,但幷沒有向公衆道歉。不過,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吳儀,曾就中國處理SARS問題工作中存在的不足,向世界衛生組織官員表示歉意。

2003年底,重慶開縣發生井噴事故,243人遇難。中石油一位副總經理向遇難者家屬道歉,《中國石油報》刊發了中石油致受灾民衆的一封致歉信。這是近年來媒體公開報道的第一起因爲重大責任事故引起的"道歉事件"。

2004年吉林中百商厦火灾,時任吉林省省長洪虎通過媒體罕見地向人民兩次道歉。消息傳出,叫好聲一片,道歉遂取代火灾成爲媒體新的熱點。

官員道歉漸入常態

之後幾年,官員因爲重大責任事故向民衆道歉之風驟起,大有一發而不可收之勢,僅媒體大張其鼓報道的便有:

2005年11月23日,吉林市委書記矯正中對"吉化11•13事件"給哈市市民帶來的飲水安全問題致歉。2006年,雲南省曲靖市副市長王喜良就"11•25"特大瓦斯爆炸事故,通過電視直播公開道歉。

隨著網絡輿論的發達,官員的過失越來越容易受到公衆的關注和質詢,官員道歉的指向也由重大安全事故,漸漸擴展到百姓的身邊小事:

2006年10月15日,廣州市教育局長華同旭在電視臺做節目,有市民稱到白雲區教育局辦事被"晾了二十多分鐘",華同旭當即起身道歉。10月25日中午,海口市一小學附近防空警報器出現故障,長鳴達50分鐘時間。市人防辦隨後在當地媒體刊登《道歉公告》。不過,形形色的官員道歉中,也有個別涉嫌"走火入魔"者。如媒體報道的下面這起官員道歉:

2006年5月9日,無錫市公安局局長張躍進向全市人民道歉,原因是"前天我在火車站附近執勤,有一個50歲左右的警察闖紅燈。因爲鐵路民警不歸我管轄,我教育他後就放行了。誰知旁邊一個騎車市民馬上指責我們警察執法不一視同仁,我真爲我們民警臉紅啊!"

另外,山西省榆社縣委常委會因爲高考成績滑坡向全縣人民道歉也引起質疑:這不是爲應試教育推波助瀾麽?

深圳:道歉制度化的努力


2007年後,中國官員的道歉形式、級別、規格均有所提升。這年全國兩會上,國務院副總理吳儀和國家環保總局局長周生賢兩個人分別就各自分管工作中存在的不足公開向代表和公衆致歉,其中周生賢還當場鞠躬。

2007年1月,深圳市政府就"梅林關"的堵車事件,發白皮書向全體市民道歉。隨後深圳再接再厲,把原本屬于官員自省的道歉推向制度化。9月,該市出臺了《深圳市政府部門責任檢討及失職道歉暫行辦法》,規定政府部門公務員一旦有嚴重不作爲或者瀆職行爲,需要登報道歉。

不過,這一制度似乎只是被"選擇性執行",主要針對堵車之類的民生小事。幾個月後,深圳發生一場大火,死亡15人,時任市長許宗衡向市民沉痛致歉,可是幷沒見諸報紙。

面對火灾,許市長發出狠話:"政府决不能手軟,如果你不幹掉它,它將幹掉你!"然而天不遂願,半年後,深圳又著了一把更大的火,死亡43人。此次許市長不再道歉,而是怒斥有關部門不作爲。新聞發布會上向全市人民道歉的,改爲事發所在區區長了。

這一年,由媒體報道引發的山西黑磚窑事件,導致多名官員下臺,也引發了一次史上規模最大的官員道歉:山西省臨汾市洪洞縣人民政府派出11個工作組,携帶縣人民政府致歉信,分赴全國12個省、市登門致歉,幷發放慰問金。

臨汾官員這一年注定多灾多難,黑磚窑事件剛過,洪洞縣即發生特大瓦斯爆炸事故,百餘人命喪其中。臨汾市市長李天太通過媒體向社會及死難者家屬表示道歉。較之前的官員道歉,他的道歉信中明顯多了個性化的情感表達,例如"徹夜難眠,內疚不安,再三自責",一連四個"愧對",以及"破碎的家庭"、"忍受巨大悲痛的死難者家屬"等。

不過道歉之後,李市長最終難逃免職命運。

追問:道歉之後?

2008年,兩起轟動性公共事件:華南虎事件和毒奶粉事件,分別導致官員道歉。不過,這兩次道歉顯然未達到道歉者期望的後果。民衆從這兩起事件中發現,官員的道歉背後原來大有文章——道歉的時機選擇、背後的動機、官員的措辭,都使得原本單純的"道歉",面目逐漸模糊起來。

2008年2月4日,在"華南虎"事件膠著之際,一直拒不認錯的陝西省林業廳突然放下身段,發出一封《向社會公衆的致歉信》,信中承認在"缺乏實體證據的情况下,草率發布發現華南虎的重大信息","反映出我廳存在著工作作風漂浮、工作紀律渙散"。

此時華南虎照片的鑒定結果尚未出籠,陝西省林業廳突然道歉,反讓廣大網民感到錯愕,隨著事件發展,許多人很快認識到這是該廳在真相即將大白前的"危機公關"。這封提前出籠的致歉信,被網民指責爲"毫無誠意",堪稱史上最不受歡迎的一次道歉。

三鹿奶粉事件中,石家莊市政府兩次道歉,同樣也未取得公衆諒解。這份道歉措辭奇特:"政治上敏感性差,站位不高,只是就事論事,就請示說請示,對事故缺乏政治上的敏感性"。顯然道歉者經過了字斟句酌的細細思量,其含義頗爲耐人尋味。然而公衆輿論的批評却很直接:石家莊市政府的歉意,看來主要是出于給上級機關惹麻煩的內疚,而非發自內心的懺悔。

中山大學政治與公共事務管理學院教授任劍濤曾專門研究了"官員道歉"現象,他在一篇文章中認爲,"罪己式"的道歉是當前主流的官員道歉方式,其姿態意義大于實際作用。

必須肯定,過失官員的道歉,反映了官員對公衆輿論前所未有的重視。但在官員責任邊界不清、官員問責制度不完善的現實狀况下,道歉在一些官員眼裏有著特別的含義。

最近一期《人民論壇》雜志,把官員道歉作爲一個政治現象加以分析。文章甚至引用專家觀點,指出少數官員的道歉,已經淪爲一種公關方式和職能部門"規避責任"的工具。有網民在論壇戲稱,道歉管用,要警察幹嘛?

今年以來,似乎是出于公衆的"審美疲勞",有影響的官員道歉事件漸漸减少。最近的一次,恐怕是上海浦東新區區長姜梁就"釣魚"執法事件的道歉,然而人們也注意到,在這起性質惡劣、影響上海形象的事件中,目前尚無一名官員承擔責任。

海關扣“禁書”,依據在哪里(南方報系)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37a05070100fimm.html

海關扣"禁書",依據在哪里

作者: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楊整 發自廣州

一位學者購自香港的多本學術著作,在進入廣州時,被海關認定是違禁印刷品。當這位學者要求海關公示禁書目錄及具體依據時,海關稱這是保密的。

沒有公開的內部文件,能不能作爲行政處罰的依據?這位學者和海關打上了一場官司。

不少人有過這樣的經歷,從海外購買的某些書籍,在進入中國海關時,却因涉嫌違禁印刷品被查扣。大多數人選擇了接受,但知名學者馮崇義選擇了打官司。

這位學者持中國護照,現爲澳大利亞悉尼科技大學副教授,中國研究中心副主任,南開大學兼職教授。


禁書目錄是保密的

6月5日上午,學者馮崇義在從香港進入廣州天河車站海關的例行檢查時,被海關工作人員查扣書籍。被查扣的是11本購自香港的學術著作,包括《解構與建設》、《燭盡夢猶虛——胡耀邦助手林牧回憶錄》、《胡耀邦與中國政治改革》等。海關的查驗記錄稱所扣留的書籍涉嫌違禁印刷品。

馮崇義向海關工作人員解釋,這些書均是香港正規出版社的合法出版物,這些書大多是由中國國內學者撰寫或編著的中國現代史研究著作,只是因爲各種原因在港臺地區出版。而且對自己專業研究工作非常重要。

2小時後,溝通宣告失敗。馮崇義當即追問海關工作人員,誰定的"違禁印刷品"?哪些書籍屬"違禁範圍"?"海關審查書籍"是否合法?公衆從何處知道具體的"違禁"內容?

海關工作人員解釋:哪些書籍屬"違禁範圍",由"有關部門"决定,海關內部掌握。據南方周末記者從海關內部人員瞭解,在海關入境現場重點查驗房有一份內部的違禁印刷品目錄清單,查獲可疑書籍時,工作人員可將書名輸入電腦查詢核對。但該查禁目錄即使對海關其他科室的工作人員,都是保密的,更遑論對外公開。

一個半月之後,馮崇義再次來到廣州天河車站海關交涉。最終,他要回了4本,但其餘7本書仍被查扣。

湖南長沙《晨報周刊》文化版編輯袁複生與馮崇義有同樣遭遇。7月底,袁複生獲邀參加香港書展,在書展上淘到了《拒絕遺忘》、《江戶四十八手》等4本書。在進入廣州海關時被查扣。袁向海關人員解釋,《拒絕遺忘》在1999年就已由汕頭大學出版社在內地出版過,只是數量少比較難買到,完全屬合法出版物。但海關仍以查扣禁書處理。

保密的內部規定可否作爲執法依據?

溝通無果後,馮崇義把廣州天河車站海關告上廣州市中級法院,要求海關撤銷收繳决定幷公開道歉。

此案在10月14日開庭,庭審中雙方的爭議焦點是:海關扣書行爲有無法律依據?海關審查禁書的具體標準到底是什麽?有否公布于衆?

原告馮崇義認爲海關審查書籍內容屬于越權行爲,海關法第二條中所提及的政府授予海關權限幷沒有包括對出版物內容的審定權限。原告還提到,海關也沒有公布具體的審查禁書標準和清單,讓公衆明白哪些屬于違禁印刷品。

廣州天河車站海關在答辯狀中稱,此案中所收繳的7本書均明顯含有相關法律、行政法規規章規定的禁止性內容,屬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海關進出境印刷品以及音像製品監管辦法》、《中華人民共和國禁止進出境物品》中所列的禁止進出境物品,海關是依法予以收繳。

但馮崇義認爲,海關的收繳清單上幷沒有查明和告知,他的書違反了何種禁止性或者限制性法律法規。他認爲,廣州天河車站海關所作的收繳清單缺乏對禁止入境事實認定的依據,其做法違背了行政執法"行爲有據"的基本原則,屬于行政訴訟法規定應予判决撤銷行政行爲的情形。

他還認爲,行政處罰法要求"行政處罰遵循公正、公開的原則"。儘管《中華人民共和國禁止進出境物品》中對禁止入境的印刷品有過定義——對中國政治、經濟、文化、道德有害的當屬違禁印刷品。但什麽是違禁印刷品,應該有個公布于衆的目錄,否則公衆無從遵循。而現在,海關查扣"禁書"的目錄却是秘密的內部規定,這有違法治國家"法無明文規定不爲罪"的基本法治原則。當前中國的法律框架,是不支持這種權力濫用的。
 
國內獲獎作品被海關認定是"色情淫穢書籍"

調查中發現,福建青年作家陳希我遇到的情况更爲奇特。2007年12月,臺灣一家文化公司出版了陳希我的小說集《冒犯書》繁體中文版後,給他郵寄了12本樣書。
福州海關查扣了樣書,稱繁體中文版的《冒犯書》屬淫穢書籍。

陳希我詢問海關:"判定《冒犯書》爲色情淫穢書籍的事實依據和法律依據是什麽?"福州海關答復:"海關印刷品監管審查具有涉密性和特殊性,具體依據無可奉告,海關歷來都是這麽做的。"

其實,《冒犯書》早在臺灣出版之前已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公開出版。值得一提的是,繁體中文版《冒犯書》中的10篇小說,均在《人民文學》、《收穫》、《花城》、《天涯》等大陸知名文學刊物上公開發表過,書中的7篇小說還曾經獲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提名獎、福建省"百花獎文藝獎"等多種獎項。

2008年初,陳希我將福州海關告上法庭。

讓陳希我失望的是,案件一審二審都判其敗訴,他的小說集《冒犯書》被判"宣揚了淫穢行爲"。不僅如此,福州市中院和福建省高院在審理案件時,均以"涉及國家機密"爲由不公開審理。

陳希我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訪時表示,雖然終審敗訴,但他還會繼續申訴。同時,他已于8月初致函全國人大,希望自己的遭遇能够對保密法修改起到借鑒意義。

北京市高院曾認爲海關禁書無據


馮崇義的官司勝敗難卜,陳希我的官司已經敗訴,而有同樣遭遇的律師朱元濤曾經打贏過這類官司。

7年前,北京律師朱元濤從香港帶回《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延安整風運動的來龍去脉》一書,在北京機場海關過關時被查扣。他在北京二中院起訴了首都海關。此案被稱爲首起海關審查違禁印刷品引發的訴訟。

朱元濤一審敗訴後上訴至北京市高院,北京市高院二審判决指出,首都機場海關所作的行政處罰决定書缺乏對禁止進境事實認定的依據,其做法違背了行政執法"行爲有據"的基本原則,判處首都機場海關撤銷查扣决定,朱元濤勝訴。

除了勝訴的結果出人意料之外,北京市高院還在審理階段查明了一個關鍵事實——對于印刷品進出境問題,海關總署從未根據海關法和其他有關法律法規幷會同國務院有關主管部門確定及公布禁止進出境印刷品的名單,僅有內部網站上的禁止進境印刷品目錄爲據。

朱元濤以爲,憑著這一紙已經生效的終審判决,他可從首都海關拿回被查扣的《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一書。但兩個月後,北京市高院又對此案作出了改判,重新維持了首都海關沒收該書的行政處罰。

七年後的今天,違禁印刷品的名單依然沒有公之于衆。

媒介法學者,中國傳媒大學教授魏永征教授指出,對于海關那些比較模糊和粗疏的規定,人們有理由要求相應部門公布具體標準,甚至違禁物品目錄。

他認爲,海關對出版物的查禁顯得缺乏嚴格程序。雖然也有專職人員審讀、領導審批的手續,甚至還報告了海關總署。但是,出版物是一種精神産品,它的內容是否合法需要嚴格鑒別,往往涉及許多專業學問,幷不是普通的海關官員所能勝任的。

他還認爲,對具有有害內容的出版物實行限制,禁止濫用出版自由的非法行爲,是世界各國的通例,中國政府業已簽署的《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ICCPR)也有規定。但是這種限制,必須符合法治原則。實施限制的公共權力必須依法授予,限制的項目和標準必須以法律明確規定幷公示,公民的行爲法無禁止即自由。中國法律也已明文規定,一切法律、法規都必須公布,未經公布的內部文件不能作爲制裁的依據。

【專題】柏林墙20年(二)

博主按:

老大哥突然變成修正主義,"我們一直在與歐亞國打仗"。與此同時,這些曾打著同樣旗幟的朋友們,又如何看待我們?顧彬的一面之詞"他們最怕1979年以後的中國"就講述了類似的趣事。狗不僅咬人,還會互咬。

《人民日報》適時的評論,又是多么美妙的和音。

當然,即便是腐朽的資本主義人民偶爾也有崇高理想。當東德數以百萬計的人民奔向自由的同時,也會有一些特立獨行的西德人一意向東,《反方向"叛逃":奔向東柏林》為你講述東游記。

注:有所刪減。

混亂的一年

3月2日:匈牙利拆除了匈牙利與奧地利邊界的鐵絲電網。俄國未作反應。

6月3日:成爲社會運動組織的波蘭工會聯盟"團結工會",幾乎贏得了它參與爭奪的每個席位。

8月23日:波羅的海各國的抗議者形成一條長400英里的隊伍,要求脫離俄羅斯,實施自治。

9月:在夏末,幾千東德人逃離,許多用旅游簽證進入東部各國,然後在西德使館夜宿。9月10日,匈牙利宣布,東德人可自由通過匈牙利去西德。

10月6-7日: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慶祝成立四十周年。蘇聯總統米凱爾•戈爾巴喬夫(Mikhail Gorbachev)試圖勸說民主德國領導人埃裏希•昂納克(erich honecker)接受改革。那時東德有大量人抗議。二周內,昂納克被迫下臺。

11月3日:捷克斯洛伐克當局允許東德人去西德。

11月9日:民主德國當局屈于壓力,開放了去西柏林和西德的邊界,柏林墻倒塌了。

11月10日:蘇聯的堅定盟友、保加利亞的托多爾•日夫科夫(Todor Zhivkov of Bulgaria)被他的政治局流放。民衆的抗議越來越强烈,最終保加利亞于1990年舉行了自由選舉。

11月17日:防暴警察鎮壓了布拉格的和平示威,從而激發了一系列大型民族示威,罷工運動席捲全國。

11月24日:捷克斯洛伐克的"完全"政治局下臺。

12月17日:羅馬尼亞獨裁者尼古拉•齊奧塞斯庫(Nicolae Ceausescu)下令對蒂米什瓦拉(Timisoara)的抗議者進行血腥鎮壓。邊界關閉。四天后,齊奧塞斯庫向布加勒斯特(Bucharest)的民衆講話時,群衆的噓聲使他大爲震驚。

12月22日:羅馬尼亞軍隊倒戈。

12月25日:齊奧塞斯庫和他的妻子愛蓮娜被行刑隊處死。

http://www.infzm.com/content/37171

南方周末,《顧彬:"他們最怕1979年以後的中國"》

在1985年以前,民主德國不允許他們的人民關心中國,看有關中國的消息。"在東德基本不能學漢語,他們只允許幾個人學現代漢語。"顧彬說。他生活在聯邦德國,1966年他的學術志向由神學轉爲漢學……

南方周末:據說當年柏林墻有70萬枚地雷,6萬支自動掃射機關槍,還有1100只訓練有素的狼狗,東德領導人也有"越墻者射殺"的命令?

顧彬:這個數目我不太熟悉,但是報道肯定都是有道理的。1985年我住在柏林,差不多每天都能看到柏林墻,柏林墻前後都是空地,東柏林到處都會有炸彈。有時候我去東柏林,他們的檢查非常嚴格,因爲我是漢學家。那時他們最怕中國,最怕1979年以後的中國會影響到東德。

在原來的西柏林中國非常紅,每天都有報道。有一次,可能是1980年代初,我去東柏林的時候,身上帶著電臺的海報,海報上是預告明天要報道"中國'文革'"專題。海關發現了海報,問我爲什麽把這個海報帶到民主德國去,他把海報收走了,他們怕東德人會聽這個報道。

南方周末:民主德國爲什麽會害怕跟他們一樣走社會主義路綫的中國?

顧彬:中國從1979年開始不是走向改革的路嗎?他們怕東德人發現他們的社會主義有問題,然後從中國來看他們走的社會主義。無論是"文革"的中國,還是1979年以後的中國,他們都怕。

南方周末:德國的統一被看成是冷戰的結束,整個東歐變革的象徵。

顧彬:是。但這麽多年以後,我認爲東歐的變革沒有中國成功。因爲他們沒有經濟基礎,也缺少民主精神,搞得好的還是原來的民主德國,現在雖然還落後一些,但是跟1989年比起來,發展也不錯了。原來他們城市完全被破壞了,民主德國沒錢修,現在好多原來難看的城市都非常漂亮。但是現在德國東部的人還是覺得非常不公平。因爲西柏林無論經濟還是城市面貌都比東部好,覺得發展得慢。

我覺得變化慢一些很好,中國的變化就是太快了,中國人自己也跟不上這個發展速度,原來特別好的代表城市面貌的東西也都拆掉了。

南方周末:柏林墻倒塌的時候,你看到的德國民衆是什麽樣的反應?

顧彬:都高興死了。我們很想德國作爲一個國家統一起來。另外他們的社會主義和政治體系也是有問題的。舉個例子,我1970年代末、 1980年代初想在柏林開一個現代漢語大會,因爲當時的民主德國出了一些非常好的中國現代漢語課本,尤其是1950年代的。我想請他們來開會,他們怎麽回答呢?你們是帝國主義,我們不來。他們總是批評當時西德的人,是美帝國的走狗,不管是老百姓還是政治家們,都這樣批評。其實那時候西德知識分子中有很多左派,他們也對美國的經濟模式持批判態度,也反對美國,也反對越戰。

南方周末:柏林墻倒塌的時候,你在做什麽?

顧彬:我在波恩大學教書,我們都在關心中國,1989年的中國。

從1980年代初東德就已經投降了,因爲東德沒有選擇中國之類的路——如果東德跟中國一樣,從1979年走上改革之路的話,可能它現在還在。東德的消失有兩個原因:第一,沒有進行經濟改革;第二,它還在控制著人民,控制太厲害。

1980年代中國人可以到國外去,雖然很麻煩。但東德根本不允許國民到西方國家旅游。還有就是他們沒有什麽物質基礎。從1980年代初開始,當時西德政府給東德很多很多的錢,因爲他們差不多破産了。當時西德政府怕東德會發生什麽動亂,怕蘇聯的軍隊跟進布拉格或匈牙利一樣來東德,鎮壓那裏會發生的什麽起義之類的活動,所以當時西德每年給東德很多很多的錢,但是沒有人公開說這些。1989年之後,埃利希•昂納克下臺後,接替他工作的那個人很清楚,沒有辦法獨立下去了。這也是爲什麽他們那時候沒有派什麽軍隊阻止人們逃亡柏林,沒有阻止當時的東柏林的人把柏林墻拆除,政治家自己覺得"我們完蛋了"。

南方周末:1989年前的東歐,整個社會形態都處于被禁錮的狀態,知識分子的思想有沒有自由?

顧彬:對,但這些作家可以在西方發表他們的作品,所以當時無論是哪個東歐國家都有好的文學作品,即使是在被禁錮的時候。

南方周末:在封閉和禁錮的時代,東德的知識分子的狀况如何?

顧彬:東德作家分三類:一批跟當時的政府合作過,做顧問,這是德國的一個固定名詞——"顧問",就是你老要給他們寫報告,某個人在想什麽、做什麽,不少作家跟警察機構合作過;另一批不一定這樣做過,但他們自己覺得民主德國是不錯的;第三部分作家,對民主德國持批評的態度,但是他們不否定社會主義,只是覺得他們的社會主義有一定的問題,應該改,所以通過作品表達社會主義改革的希望,這些書他們沒法在東德發表,就在西德發表。發表以後,他們就要面臨一個選擇,離開東德去西德。很多人要求留下來。

有個非常有名的歌手、詩人,叫畢爾曼(Wolf Biermann),他希望民主德國改革,所以經常用中國因素來表示他的期望。比方用長城之類的象徵。一次他去西德朗誦詩歌,民主德國也派特務去,讓他們報告他的情况,最後决定不允許他回來。大部分當時民主德國的作家,也包括藝術家,相信社會主義,但是他們相信的那個社會主義跟民主德國的社會主義,可能不一樣

南方周末:西德的作家狀况呢?

顧彬:西德的作家有不少主張中國式社會主義,大部分作家、藝術家都是蘇聯式的左派,受"文革"毛澤東思想的影響。從今天來看,他們當時對中國的瞭解很有限,所以到了1980年代開始,慢慢瞭解"文革"。不少受到"文革"影響的作家們,後來公開地說:"我們犯了一個錯誤。"

原來西德的政府跟西德的作家關係非常不好,互相駡,到了1989年以後情况好一些。雖然作家經常和政府對立,但他們還是能够發表作品,能在任何公開場合發表自己的看法。

南方周末:德國統一也一直有反對的聲音,君特•格拉斯曾批評德國統一是違憲行爲。

顧彬:格拉斯敢說,但我覺得他的立場有一點問題,他也說過我們西德占領了原來的東德,我覺得這是胡說八道。但是他有代表性,有不少人覺得民主德國應該是獨立的,他們應該實現真正的社會主義理想。柏林墻倒塌,爲什麽?人不能騙自己。包括知識分子在內,都要面對具體的問題,1989年之後我們應該思考一個問題,就是對人的解放。柏林墻的倒塌,在我看是對人的一種解放。

南方周末:德國經歷了意識形態的變革,這樣的變革對國家的影響大嗎?

顧彬:非常重要,意識形態會幫助一個國家發展,所以中國需要思想勇敢的人。不要怕什麽,如果有什麽錯的看法,可以改。

南方周末:意識形態的禁錮與封閉只會導致社會的倒退,甚至崩潰。

顧彬:是,肯定是。有人說是全球化時代,我說是合作時代

比如,不少人認爲德國才實現了所謂的社會主義理想,因爲我們是福利國家,人們沒有錢也能過比較好的日子,也有人說,中國現在是資本主義國家。所以,對社會主義如何定義,還是一個問題。社會主義的一些思想在德國還是影響很大,他們社會主義的理論是比較具體的,就是"我們應該用什麽樣的方法給老百姓帶來好處?"所以無論是基督民主黨,還是自由黨,他們都考慮人們怎麽能够更好地過日子,所以社會主義的思想對德國每個政黨都有影響。但是,最重要的是,無論是從理論還是實際上,用什麽樣的方法來提高人民的生活。

南方周末:對于中國的作家,你有什麽建議可以分享?

顧彬:有些當代作家,他們把文學看成是玩具,但是文學是非常嚴肅的東西。另外作家應該勇敢,應該敢于公開提出社會的問題。德國的社會問題越來越多,人的精神危機越來越嚴重,現在人們不是去找什麽牧師、什麽神父解决精神上的問題,他們是去找哲學家,找作家。中國的作家不像西方作家對社會、對公共事務那麽關心,那麽深地介入,西方作家經常會直接出來發表自己的思想觀點。最近作家余華在德國發表演講,談到了中國社會的一些問題,這樣做非常勇敢。我覺得現在的中國作家要向他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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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報上的民主德國

1989年10月4日

民德四十年來取得巨大成就 城鄉人民喜迎國慶40周年
第3版(國際新聞)
  
  本報柏林10月4日電 記者許宏治報道:在民主德國成立40周年前夕,德國統一社會黨中央政治局舉行招待會,400多名反法西斯老戰士、革命老戰士和早期積極分子應邀來到黨中央大厦,與党和國家領導人歡聚一堂,共慶佳節。總書記昂納克同志在祝酒詞中說,民德40年來在社會主義建設道路上前進了一大步,取得了歷史上從未有過的成就。
  昂納克說,那些敵視社會主義的人不能容忍在德國土地上成立民主德國。直到現在,還有人認爲可以通過全面進攻消滅民主德國。這完全是痴心妄想。
  昂納克駁斥了"1937年邊界的德意志帝國繼續存在"、"改變歐洲現狀"、"對所有德國人行使保護責任"等論調。他强調,民主德國反對一切修改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果、戰後發展結果的企圖。

  新華社柏林10月4日電(記者那福才)10月7日是民主德國成立40周年。節日前夕的首都柏林秋高氣爽,景色宜人。綠色的草坪上鋪蓋著一層金黃色的落葉,家家戶戶的陽臺上擺滿了一盆盆鮮花,街心花園裏更是花團錦簇、色彩繽紛。市場供應充足,蔬菜、肉類、瓜果和各類食品擺滿了貨架,百貨商場的商品琳琅滿目、應有盡有。人們沉浸在迎接節日的喜慶氣氛之中。
  40年來,首都柏林和民主德國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第2次世界大戰結束時,整個柏林市幾乎成了一片廢墟,60%的建築物被炸成瓦礫。
  德國統一社會黨1971年提出了"建設發達社會主義社會"的奮鬥目標,幷確定了"經濟政策和社會福利政策相統一"的社會主義建設總方針,找到了一條符合本國具體情况的社會主義建設道路。  
從1971年起,民主德國的經濟以每年平均遞增4%左右的速度穩定發展。目前,它已經發展成爲擁有門類齊全的現代化工業和農業的發達的社會主義國家。標志著國家經濟實力的生産性國民收入,由建國初期的290億馬克增加到1987年的2600多億馬克,人均工業産值已躋入世界十大工業强國之列。

1989年10月7日

民主德國光輝的四十年

第7版(國際專頁)
魏斯

   今天是德意志民主共和國誕生40周年的日子。40年來,社會主義已經在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深深地扎根幷茁壯成長。

  在廢墟上重建家園

  法西斯德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瘋狂地侵略了許多歐洲國家,給億萬人民帶來深重灾難,德國人民也深受其害。民主德國所在地區40%的工業設備(其中重工業設備70%多)、60%的交通運輸設備、30%的農業機械和40%的住房遭到嚴重破壞。
  戰後,民主德國人民首先在農村進行了土地改革,同時實行基本生産資料國有化,沒收戰犯和壟斷資本家的廠礦企業,建立起國營企業。此外,銀行、交通運輸和郵政電信也實行了國有化。工農國家掌握和控制了發展國民經濟的命脉。然而,民主德國沒有走消滅一切私有經濟的道路,在國民經濟中至今仍然保留一定數量的私人個體經濟。他們認爲,在社會主義經濟成分占統治地位的條件下,少量的私人個體經濟存在,能够對社會主義經濟起補充作用。
  全國人民同心同德,頂住各種壓力,歷盡千辛萬苦,在廢墟上重建了家園,1950年工農業生産就基本上達到了戰前水平。
  1951年開始實行第一個五年計劃,集中全國人力、物力和財力,優先發展重工業,儘管遇到許多困難,但經過全國人民艱苦努力,在不到兩個五年計劃的時間,就建成了能够適應經濟發展的比較完整的工業體系。

  持續和穩定地發展經濟

  民主德國經濟發展的速度是比較快的,1950——1970年生産性國民收入翻了兩番,每年平均增長7.2%。1971年民主德國進入一個新的發展時期。這一年至1986年,生産性國民收入又翻了一番,每年平均增長4.6%,1987年和1988年又分別增長4%和3%。
  民主德國國民收入的增長主要是靠提高勞動生産率取得的。多年來,提高勞動生産率一直是民主德國經濟政策的核心。由于勞動生産率的不斷提高,民主德國與聯邦德國勞動生産率水平的差距正在縮小,1950年民主德國僅相當于聯邦德國勞動生産率水平的45%,1988年已達70%左右,跟英國的勞動生産率水平大致相等,在蘇聯東歐國家中是最高的。1988年按人口平均計算的國民收入爲16166馬克(約合8000美元)。民主德國已居于世界發達工業國家之列。

  重視教育和科學技術

  民主德國經濟長期穩定發展是與大力發展教育、科學技術分不開的。多年來,民主德國重視智力開發和人才培養,教育投資約占國民收入的6%—7%,其增長速度一般都比國民收入和國民經濟投資的增長速度爲快。近年來全國已普遍實行十年制義務教育,職業培訓和高等教育也得到了很好的發展,1987年全國居民中每萬人有174.9名大專院校學生。職工的科學文化水平較高,其中大專院校畢業生占21.6%,技術工人占60.7%。
  黨和政府把技術研究工作視爲發展生産力的重要手段,認爲國民經濟的發展及其生産水平提高越來越取决于科學技術進步的成果。國家用于科學技術與開發的經費不斷增加,60年代每年約占當年國民收入的3%,70年代以來增加爲4%多,接近世界先進國家水平。發展科學技術已成爲民主德國提高勞動生産率和增加新産品的最重要手段,勞動生産率增加的90%以上是通過運用科學技術成果取得的,工業産品更新率已高達30%左右。

  大力發展農業

  民主德國非常重視農業生産。他們認爲,農業在國民經濟中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尤其與居民的生活息息相關。因此,他們下大力氣抓農業生産。畜牧業上得較快,在農業總産值中約占2/3。多年來,肉、蛋、奶、黃油已自給有餘。種植業較發達,1982年以來,穀物産量每年都超過1000萬噸。1988年按人口平均計算的穀物産量約600公斤。
  民主德國農業生産已實現現代化,農業機械化、化學化水平很高。隨著農業生産的發展,農村面貌發生巨大變化。70年代以來,農業生産合作社跟國營農場 一樣,也實行工資制,農民的收入跟職工的收入相差無幾,兩者享受大體相同的福利。城鄉差別已經很小。
  
  居民生活水平不斷提高
  
  民主德國職工月平均收入不斷提高,1950年爲311馬克,1970年爲755馬克,1987年爲1233馬克,1989年上半年又有增長。多年來,國家實行基本消費品價格穩定政策,主要食品和日用消費品價格以及服務收費指數基本上未變動。市場供應是比較充裕的。居民住房寬敞,目前人均達27平方米,房租較低,約占職工家庭收入的3%左右。
  居民的食品結構發生了巨大變化,肉、奶、蛋和黃油等畜産品在食品中所占比重約爲40%,在國際上是高水平的。1987年每人平均消費肉和肉製品99.4公斤,魚和魚製品7.9公斤,蛋和蛋製品303個,黃油15.5公斤,人造黃油10.3公斤,牛奶 108.3公升。家用高檔消費品占的比例較高,1987年每百戶家庭中,有小汽車52.6輛,冰箱152.1台,洗衣機104.6台,電視機121.6 台,其中彩電47.1台。1967年起實行5日工作周。1976年起工人每周工作42小時,輪班工人爲40小時。1979年起職工每年休假日期爲21天。  
  民主德國人民正在党的領導下加强團結,進一步推進經濟、文化建設,爲鞏固和發展社會主義的成果,爲保衛世界和平而奮鬥。

  (附圖片)
  圖爲民主德國一個普通家庭。全家幸福、其樂陶陶。

  很遺憾沒找到這張所謂"其樂融融"的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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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9年11月10日
  民主德國宣布開放邊界
  民德一著名女作家呼籲公民留在家鄉參與改革
  西德內政部長指出民德公民慎重考慮移居問題
  第4版(國際新聞)
  
本報柏林、波恩11月10日電 記者許宏治、江建國報道:德國統一社會黨中央政治局


http://www.infzm.com/content/37172

反方向"叛逃":奔向東柏林

作者: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平客 發自德國柏林、漢堡 2009-11-11 17:11:17 來源:南方周末

德國時間11月9日晚,柏林勃蘭登堡門前的廣場上,一道長達1.5公里的多米諾墻體被推倒,有十余萬人在微雨中參加了這一活動。人群中有兩位"特殊"人物,一位是前東德共産黨地方女幹部露茜,另一位是前丹麥共産黨員亨利克。

他們倆都是德國作家佳杰思(Adrian Geiges)的老朋友。

佳杰思曾擔任德國貝塔斯曼圖書出版公司中國公司的CEO,也曾爲德國《明星》雜志擔任駐亞洲首席記者,幷成功報道2008年北京奧運會,還娶了一位中國太太。

30年前,生長在西德資本主義社會下的佳杰思就對社會主義東德充滿嚮往。1979年,他秘密前往東德,以"耗子"之名參加了由東德共産黨主辦的"幹部學校",由此他與同樣參加培訓的露茜和亨利克結識。爲期一年的"幹部學校"培訓結束後,回到西德的佳杰思與大部分同學始終保持著聯繫,只有露茜30年來一直不見踪影。

就在柏林墻倒塌20周年紀念日前一周,佳杰思接到了露茜發來的電子郵件,他這才知道,30年前,離開"幹部學校"後,露茜與丹麥人亨利克在校期間的戀情被發現,她因"裏通外國"罪被下放到東德偏遠地區勞改,而亨利克則被前東德國家安全部(Stasi)發展爲秘密特工。

10月31日,萬聖節,在漢堡火車站站臺上,佳杰思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幾天後,他就要和亨利克一起去探望失散30年的露茜了。"我想能征得他們的同意,把這個曲折的故事寫成書。"佳杰思說。這位德國作家、記者已經出版6本著作,其中《我的憤青歲月》被翻譯成中文幷出版發行。

時尚的信仰

1960年出生于西德西南部的佳杰思正在上中學,他從父親的書架上發現一本紅色的小册子——德文版《毛澤東語錄》。

這是他與共産主義的第一次親密接觸,他被毛澤東的話深深吸引了,從那時起,他就把這本紅色封皮的小册子塞到牛仔褲的屁股兜裏隨身携帶。

佳杰思的父親1933年前曾經是德國共青團成員,後來逐漸遠離政治。正是如此,父親對佳杰思的"异常"政治傾向持較爲開明的態度——1970年代初期,佳杰思對共産主義的信仰在同學中顯得有些异類,同學們看到他在操場上苦讀"紅寶書",就取笑他,把他叫作"赤猪佬"或"紅耗子"。

因越戰引發的全球反美浪潮是佳杰思少年時代的大背景。1967年,德國發生警察殺死一名學生的事件,引起社會抗議及反思。在佳杰思心中,當時西德私人企業和資本家盲目追求利潤,造成了嚴重的貧富差距、環境污染等問題,且日益嚴重,這成爲他逐漸對共産主義理論産生興趣幷成爲信仰者的重要因素。

1970年代,在佳杰思就讀的中學附近,有一個西德共産黨人開辦的書店,裏面大都是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毛澤東的著作,佳杰思很快成了那裏的常客。由此,他和黨組織建立了聯繫,不時參加書店組織的各種研討活動。1978年,佳杰思向書店裏的一位西德共産黨員提交了入黨申請書,很快,他成了一名共産黨員。

"西德人加入西德共産黨相對比較容易些,不像東德人加入東德共産黨要經過很多審查和考驗。"佳杰思說他入黨的過程十分順利。當時的西德共産黨以反對黨出現在政治舞臺上,隊伍不算壯大,他們主張以和平方式參與改造社會的鬥爭。那時候,他已經從各種渠道知道了有關斯大林的歷史問題,但他接受了共産黨對此所下的結論,相信那只是斯大林犯下的個人錯誤,與制度無關。同時,斯大林在反法西斯戰爭中樹立的功績在他心中是不可動搖的。"那個時候,我們的父輩們很少談及納粹犯下的罪行。"在佳杰思處于成長期的歲月裏,他始終認爲,西德的成年人只知道賺錢。

佳杰思坦陳在自己的少年時代,共産主義信仰在資本主義制度的西德有一定時尚性,它不僅能凸顯一個生長在資本主義社會的年輕人特立獨行的一面,也可以爲年輕人的叛逆性格找到出口。儘管從小性格內向,不善言談,但佳杰思依然用共産主義信仰表達著對腐朽的資本主義制度的憤怒,多年後,他把那本記錄自己信仰歷程的自傳體著作的中文版命名爲《我的憤青歲月》。

父親對佳杰思的共産黨員身份持默許態度,母親却强烈反對。在當時的西德,加入共産黨是合法行爲,但共産黨員不被允許進入西德政府機構工作,也不能擔任教師、郵政等職位,母親認爲加入共産黨會使得自己的兒子將來不好找工作。

"我是被接應的"

1979年夏天,19歲的佳杰思接到秘密指令,黨組織要派他前往東德進行爲期一年的秘密集訓,參加由東德共産黨主辦的"幹部學校"。他被告知這次行動屬于高度機密,不得對家人透露行程。佳杰思非常興奮,"不自由,毋寧死"的念頭涌上心頭,甚至興奮得結巴起來。不過,佳杰思最終還是向父母說了要去東德的事,只是沒有告訴他們去哪以及去幹什麽。

共産黨安排佳杰思和他的同志們從西德西南部出發,經過東德邊境進入西柏林。抵達東德邊境的時間是1979年9月3日淩晨,這一天恰好是佳杰思的生日,東德的一位軍官看了看他手中的護照,笑著對他說:"我注意到了,今天是你的生日,生日快樂!"

他們在西柏林吃了在資本主義世界的最後一頓早餐——肝泥腸加小麵包,隨後來到弗裏德裏希大街上的查理檢查站,這裏是出入東西柏林的重要關口,檢查站旁聳立著高高的柏林墻。

排隊等候時,佳杰思看到他前面的一個美國人遭到東德邊防軍的粗暴指責,還用德語駡駡咧咧,他心裏有些害怕。

一起前往東德的同志告訴佳杰思不必擔心,東德邊防檢查站已經接到了上級指示,他們很快就要順利進入東柏林了。終于輪到自己了,他掏出那張沒有簽證的護照,結結巴巴說了一句:"我是被接應的。"邊防警察掃了一眼名字,立即露出熱情的笑臉:"同志,熱烈歡迎你來到德意志民主共和國。"隨後拿出一張單頁特別簽證,這是爲了不在他的護照上留下任何痕迹,可以讓他們在一年後回"敵國"西德時,不被發現曾在東德待過一年。

順利穿過柏林墻之後,佳杰思和同志們終于踏上了東德的領土,撲面而來的是滿街的消毒水味道,他們乘上了東德國家鐵道部的專用火車,駛往"幹部學校"所在地。一路上,火車停停走走、慢慢騰騰,沒有西方世界的光怪陸離與五光十色,但這一切都與佳杰思對消費社會的鄙視不謀而合。

每天都有大新聞

"1917年十月革命提出了'不要富人'的口號,到了1980年代,蘇聯人發覺富人是沒有了,因爲大家都變成了窮人。"佳杰思說。

十年後的1989年,柏林墻倒塌時,佳杰思已經不再是西德共産黨的共産黨員了。他那時對蘇聯的社會主義改革新思維充滿了濃厚的興趣。這十年間,佳杰思去了朝鮮、越南、古巴,也來到了中國,親眼目睹了改革開放初期的中國所發生的巨大變化。他開始反思不同國家在社會主義實踐中産生的一系列問題的根源,1989年初,佳杰思離開了西德共産黨,幷計劃去蘇聯,于是,在1989年11月初,他開始了爲期三個月的俄語學習。

1989年11月9日,晚上八點,正在西德杜塞爾多夫附近的波鴻大學學習俄語的佳杰思從電視上看到了柏林墻即將被推倒的消息。

"當時的心情太複雜了,沒那麽興奮。"柏林墻倒塌20年後,在漢堡火車站附近的一家老式德國餐廳裏,佳杰思對南方周末記者講述了他得知這一消息時的第一反應。1989年,佳杰思的內心世界已經經歷了十年間的多次思想革新,他對斯大林的歷史問題、中國的"文化大革命"已經有了新的認識,他開始試圖逐步從制度本身存在的問題尋找原因。佳杰思心底那座曾經堅挺無比的柏林墻開始鬆動了,對于現實世界的柏林墻,他的看法也因此有了轉變,他已經清楚知道這座墻的悲劇性。但是,柏林墻倒塌了,德國將向何處去,也成爲他和許多德國人的心中隱憂。

"那時候每天都有大新聞。"柏林墻倒塌後,佳杰思每天都要買五六份報紙,看各種不同觀點,"大家都是這樣,時刻都盯著新聞,看又有什麽大事發生了,也很想知道不同人如何看待這件事。"

佳杰思清楚記得當時的德國著名時事周刊《明星》雜志刊發文章歡呼"東、西德從此走向和平與友好"。"他們哪里想得到,文章發出來沒幾天,就已經沒有東、西德之分了——德國統一了。"佳杰思笑著說。

佳杰思向俄語老師請了一周的假,拿著一張十年前東德共産黨"幹部學校"同學的通訊錄,登上了前往東柏林的火車。他再次穿過柏林墻,與十年前一樣依然是由西向東,但這一次却完全不同——佳杰思一家家敲開了這些東德老朋友的家門,和他們徹夜長談。墻塌之後,老友們大都"雄赳赳、氣昂昂,跨過柏林墻",到墻那邊看了看,然後,回到自己在東柏林的家,等待著進一步的消息。

在佳杰思看來,柏林墻的倒塌有著歷史的必然性。1979年到1980年間爲期一年的東德之行,讓他身處西德時對東德的一些幻想落了空。他發現他和西德的同志們對西德批評最多的環境污染問題,在東德更爲嚴重;在東德黨組織內,哪怕在"幹部學校"的課堂上,不同意見、不同聲音很難得到接納,迎來的往往是棍棒式的呵斥、口號式的謾駡;東德的暫時落後曾被他善意理解爲社會主義實踐中的必經之路,可他發現這個曾經令他心嚮往之的國度,許多人竟然吃不飽飯,這與他想像的"暫時落後"有天壤之別;所謂"公平"在這塊土地上,也只是一個泡影;東德媒體更是充斥著對領導人的贊頌與謳歌,滿紙都是形勢一派大好的宣傳,根本看不到半點社會問題的報道與探討……

也就是在這一年,他和東德"幹部學校"裏的同學們建立了良好的感情,回到西德後,他依然和許多同學保持著來往,其中就包括後來失散了30年之久的東德地方女幹部露茜和丹麥共産黨員亨利克。

歐洲版"潜伏"

露茜"神秘失踪"是在"幹部學校"學習結束之後。

當時,露茜與亨利克在"幹部學校"的學習過程中相愛,1980年夏天,學習結束,同學們各奔前程,佳杰思回到了西德,亨利克回了丹麥,露茜則回到東德地方黨組織繼續她的工作。露茜以書信、打電話等方式與亨利克保持著聯繫,不久,得到了亨利克希望分手的消息。此後的一天,東德國家安全部的特務走進了她的辦公室,向她宣布因爲她與外國人聯繫密切,不再適合黨組織工作,在露茜强調亨利克的共産黨員的身份時,Stasi的特務告訴她:"那也不行。"她被下放到一家工廠當了工人,直到1989年。

下放期間,露茜與當地人結了婚,對方是個酒鬼,幾年後,她的丈夫在一次酩酊大醉後去世。

但是,露茜對亨利克的特務身份却一直不知情。事實上,在"幹部學校"期間,亨利克就已經被Stasi發展爲秘密特工,回到丹麥後,Stasi爲他配備了發報機、微型照相機等設備。不久之後,亨利克加入世界銀行,到紐約、華盛頓等地工作,開始爲東德提供情報。

亨利克是在1989年柏林墻倒塌前退出Stasi的,他不想再過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Stasi不允許他退出,給他寫了一封密信,信中以"阿姨"的口吻威脅他——"你走了,阿姨會生氣的,後果很嚴重。"亨利克心中充滿恐懼,他還曾發現自己家附近有人偷偷拍照。那時候,他已經成家幷有了孩子,但他還是沒有理睬Stasi的威脅。所幸的是,很快,柏林墻倒塌了,先後擁有27萬余名特工人員的Stasi也瞬間成了歷史。

1996年,柏林墻倒塌後的第7年,亨利克與露茜恢復了聯繫,從那時起,他們成爲了親密的普通朋友。露茜開始逐步適應在統一後的德國的新生活。起初,日子很不好過,與許多前東德人所面臨的困境一樣,露茜經歷了下崗的無助日子。如今,她已經逐漸擺脫困境,成了當地一家保險公司的主管,生活日趨穩定。

11月7日,佳杰思、亨利克、露茜來到勃蘭登堡門。那天,廣場上,已經竪起了許多塊墻體,上面有德國青年色彩斑斕的塗鴉。這些墻體呈半圓形排開,像是多米諾骨牌。兩天后,也就是11月9日,這個多米諾骨牌組成的柏林墻再次被推倒。"我不後悔!我對共産主義曾有的信仰,讓我去了世界上的大多數社會主義國家,看了也想了許多,這些經歷構成了我的人生財富。"在回憶自己過去幾十年的紅色歷程時,佳杰思這樣說到道。


http://www.yeeyan.com/articles/view/94347/67501

柏林墻倒塌20周年紀念——扭轉世界歷史的柏林自由時刻

Painted dominos in central Berlin

……如果我說"柏林墻倒塌",那麽你的腦海中會浮現出什麽圖像?歡欣鼓舞的人群在表面覆蓋著色彩繽紛的街頭塗鴉的墻頭上跳舞?但在墻上跳舞的人幾乎都是西柏林人,他們從墻的西邊爬上墻頭,墻西面才是表面覆蓋著塗鴉的那一面。

但這個夜晚,從根本上來說,與他們無關……直到1989年2月,還有一個東德男子在試圖逃到西德時被槍殺。他的名字叫克裏斯•格弗羅伊(Chris Gueffroy)。殺害他的邊防警察們得到了一枚勛章和150東德馬克的獎金。)

……

首個邊界穿越是在Bornholmerstrasse一座越過地上城市鐵路S-Bahn的橋上。我的朋友Werner Krätschell是東德聖士會教堂的牧師,是最早一批越境者之一,他的教堂爲保護東德反對黨做了不少貢獻。馬上要過晚上11點了,邊防人員在他身份證的照片上蓋了個章,他向他們保證他會回來。

不,他們答道,這個章表明你永久移居。他還有兩個年幼的孩子在家,所以他試圖扭轉車頭回家。但就在他試圖在橋前邊界的十字路口轉向時,一名邊防守衛跑步向前,向自己的同事大喊:"同志,新命令!他們可以返回。"因此Werner又將車開往西部。幾十分鐘後,約11:30時,守衛打開屏障,讓每個人都通過了。

又有一天,Werner在地下室翻找到了他的舊身份證,顯示給我看上面的圖章顯示:9.11.O>23——這就是說,在23點以後。如果你必須指出柏林墻真正倒塌的地點和時間,那將會是晚上11點後不久在 Bornholmerstrasse 。當Werner轉動他的方向盤時,世界歷史改變了。……

……

這是一群精心挑選的出演者,象徵著三方勢力:來自上層領導階層的綠燈和改革的範例(戈爾巴喬夫);來自下層民衆的壓力(瓦文薩和東德反對黨活動分子);以及西德媒體 ——他們在柏林墻真正開放前就大肆傳播這一消息,這反過來又推波助瀾,使之成爲事實。缺乏三者中的任一方,這一切就不會發生。

默克爾最偉大的前任之一、德意志聯邦共和國前總理威利•勃蘭特(Willy Brandt)曾說過,對于他來說,11月9日比10月3日——即德國在一年不到後正式統一的日子——更意義重大,自由之日比統一之日更能深深打動他……

……

那個晚上不僅打開了面向德國統一的大門,也敞開了通往歐洲統一的大門。在那個晚上的幾個月前,美國總統老布什(George H W Bush)極爲罕見地提出了他所不屑的"願景這東西"——描述了一個"完整和自由的歐洲"。今天,2009年11月9日,我們比歐洲歷史上任何時刻都接近這個目標。任何時刻。

然而11月9日的關鍵詞依舊是自由。從一開始起,就其本質而言,這一天都與囚禁于柏林墻後"28年91天"的男人,女人,孩子的個人自由密切相關。

11月9日是一個象徵,它首先將作爲和平解放的形象而長存。

住在北京的某人最近發電子郵件給我,郵件中含有指向"Twitter柏林墻"的鏈接。網站上中文評論數量之多,引人注目,他告訴我,許多評論都是呼籲中國領導階層取消互聯網防火墻(也被稱爲長城防火墻或GFW)。其中一條評論提供了英文翻譯,對不懂中文的人很有用。這條評論是這樣的:"胡先生,請打破GFW,把言論自由還給人民。"


最後的嬰兒——舊政體的最後的哭聲

1990年10月2日午夜前兩分鐘,莎拉•克萊爾(Sarah Klier)萊比錫(Leipzig,東德城市)出生,她是德意志民主共和國誕生的最後一個嬰兒,而第二天東西德再度統一,民主德國也不復存在了。

1990年10月2日,我來到了這個人世,因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最後的哭聲"而聞名。那時一位攝影師正在醫院等候拍攝第一個"統一寶寶"。那有可能是我,但顯然,我來早了。我的助産士對攝影師說:"給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的最後一個寶寶拍張照代替吧——這一定也很重要。"

我出生時,她大叫:"這又是個東德人!(Ossi是當地對東德人的俗稱)。照片[上面正在哭叫的嬰兒右拳緊握,]傳遍全世界,我家收到來自世界各地的祝賀信,有法國的,還有非洲的。我們把這些信都貼在一本剪貼本上。甚至到了現在,我還能收到陌生人寄的生日卡。"

我的出生登記在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的出色登記册上,登記之後,這本册子就永遠合上了。人們問我作爲民主德國最後一個嬰兒過著怎樣的生活,就我所知,這和我無關——因爲我出生在德國。

最美妙的是我生日的第二天永遠是假日,因爲它是國慶日。當然,我在歷史課上學習有關這一天的知識,我知道我的母親和親戚告訴我的事,但我無法真正想像這一切。對我來說,我所看到的關于柏林墻倒塌的動人影片說明了一切。

我知道我們必須更靈活,我對整個世界持開放態度。我最大的愛好就是旅行,而且我明白如果我是在德意志民主共和國長大的話,我就不能到處旅行。


http://www.yeeyan.com/articles/view/14392/67153

戈爾巴喬夫:相信自己眼睛的男人

《經濟學人》
Nov 5th 2009 | MOSCOW

對俄國人來說,柏林墻的倒下幷不是什麽大新聞。甚至也不值得驚奇。自從1985年米哈伊爾•戈爾巴喬夫上臺之後,一切事情都是水到渠成。

到1989年爲止,他的俄式改革,或者說重建和開放政策,正在有聲有色的進行。俄國最著名的异見者兼核物理學家安德烈•薩哈羅夫已經被他從高爾基的流放地釋放回來,幷被選入第一届蘇維埃議會。曾被禁止的電影和書籍流入了知識分子中間。物理空間也已經開放,當時俄國人已經開始去西方旅行。

當時,派遣坦克去阻止東歐的天鵝絨革命是不可想像的。早在1985年,戈爾巴喬夫先生就告訴東歐各國的共産黨領袖們,莫斯科將不會干預他們的國內事務。這些領導人幷不相信他,或者相信但不願與他們的人民分享這個消息——因爲一旦蘇軍士兵和蘇聯津貼撤走的話,他們自己的日子也就屈指可數了。

1987年,戈爾巴喬夫先生曾造訪布拉格,那時捷克人民要求他留下來。在湯姆•斯托帕德最近的戲劇《Rock 'n' Roll》中,捷克主人公"簡"在劇中對一位英國記者表示:"當時戈爾巴喬夫、美麗的俄羅斯式微笑和歌舞都讓捷克人民如痴如狂......當我們是改革者時,蘇聯是入侵者。現在蘇聯是改革者,他們如今對捷克斯洛伐克人民管理自己的權利有著深深的敬意"。

戈爾巴喬夫也認識一位"簡"先生。對方是他在莫斯科國立大學的摯友,一位年輕的捷克共産黨員,名叫澤丹內克•米利納爾,此人後來成爲"布拉格之春"的領袖之一(此後他被開除出共産黨,幷被逐出了自己的祖國)。當戈爾巴喬夫成爲共産黨總書記時,米利納爾是少數幾個看好他的外國人之一,他表示: "與書本上的教條相比,我們現在談論的這個人更重視他自己的經歷、生活和感受"。

二戰爆發前,戈爾巴喬夫先生的童年時代是在俄羅斯南部村莊普利沃利諾耶度過的,幷在那裏形成最初的性格。他的兩位祖父都曾在斯大林鎮壓期間被捕。其中一位因爲拒絕集體主義,在1934年時被發配到西伯利亞砍樹;另一位雖然接受了新的農業政策,但在1937年被當作"人民公敵"被逮捕。雖然本人逃過一劫,但遭受訊問的記憶(明亮刺眼的燈光,手腕被摔在門上的痛楚)以及集體化在這俄國最肥沃地區造成的饑荒往事,這些都給戈爾巴喬夫先生的一生留下了無法磨滅的痕迹。

祖父的房子裏,列寧、斯大林的著作與畫像跟東正教聖象放在一起。在戈爾巴喬夫先生看來,列寧的著作與鄉下人的生活幷無衝突之處。在那位暴君死去之前,他從未懷疑過斯大林的角色。不過,他也對斯大林時代的一部經典喜劇——《庫班河的哥薩克》感到尷尬不已,因爲它描繪的是一副富裕的俄國鄉村景象。他曾告訴米利納爾,那是個謊言。

1956年,尼基塔•赫魯曉夫上臺後對斯大林的個人主義崇拜表示了譴責,幷試圖在這個國家裏抹去斯大林主義的色彩,這時戈爾巴喬夫先生的政治生涯開始起步。1967年,米利納爾曾來到俄國幷私下拜訪這位老校友。他們分享了受"布拉格之春"和俄國"暖化"啓發而來的思想和感受。不過,當 1968年8月,蘇聯坦克開進捷克斯洛伐克時,他們對于俄國改革的希望也隨之被碾碎。與其他改革者一道,米利納爾被送到莫斯科,幷强迫他們簽署了一個政治屈服的協議。他們將這個稱爲"正常化",但實際上它恰恰不是。

戈爾巴喬夫先生沒有抗議。但在一年後訪問布拉格時,他再次相信了自己的眼睛和感受。他沒有看到米利納爾,對方當時已經被貶到博物館工作;那意味著政治生命已經完蛋了。不過,他看到了反蘇口號以及充滿敵意的工人,那些人拒絕與俄國訪問者對話。那是一次不愉快的旅行。"我發自肺腑的感到蘇聯的行動遭到了排除,幷被人民宣判有罪"。

在許多方面,戈爾巴喬夫先生的俄式改革都是對布拉格之春一次遲來的踐行。他的成就幷不是什麽偉大的思想創舉,而只是把多年來人們在莫斯科厨房裏的所思所想公諸于衆而已:蘇聯人民的生活水準與西方人相去甚遠;蘇聯的經濟畸形發展,以及"我們再也不能繼續這樣生活下去了"。這些都已是常識。然而,把他們公開說出來就是一種突破。

戈爾巴喬夫先生不是异見者,也不是革命者。他是個徹頭徹尾的體制中人。"在蘇聯,不是這種人就無法取得權力。誰都不行。戈爾巴喬夫也不行",他的親密盟友亞歷山大•雅科夫列夫寫道。在某些方面這是他的一種束縛,但另一方面這也是他有可能達成改革的前提條件。

在戈爾巴喬夫先生心中,拆分蘇聯是他要做的最後一件事。他相信社會主義與民主是互補的,而且他改革的目的原本在于保護和修補這個國家。正是他的社會主義信仰、他的人類天性和體制內的合法性促使他解放了東歐。

對他來說,這是個價值觀的問題,而不是像如今俄國統治者所認爲的,是個地緣政治問題。與後者不同,他沒有四面受敵的心態,也不需要蜷縮在柏林墻背後。以後者的觀點來看,正如他們現在在學校裏教授的那樣,戈爾巴喬夫先生曾經天真的放弃了俄國的"安全圍欄",得到的却是無關緊要的回報。而他們不會犯同樣的錯誤。

【專題】柏林墻20年

博主按:今天是柏林墻被推倒20周年。這堵始于1961年8月13日,從鐵絲網開始并最終進化為長165公里,高4米左右混凝土的大墻,"配之以瞭望塔、地堡、警犬樁、電網、防汽車壕和自動射擊裝置,它成爲了分隔兩個世界的獨特地標。"截至1989年,共有5043人成功地逃入西柏林,3221人被逮捕,239人死于守軍槍擊或其他事故,260人受傷。

各大媒體幾乎都進行了海量的報道,評論者眾。不過,國內媒體似乎對一個重要因素不約而同的或忽略、或未給以足夠重視:偶然性。在并不自由的空氣下呼吸,人們渴求陽光的欲望也格外強烈,公共知識分子力圖以理性推動點滴進步,并堅信美好的明天必然到來……討論偶然性是沉重的,這意味著美好的未來并不會僅憑努力就必然來臨,還需要那么一點點運氣。

1989年11月9日,東德二號人物,政治局委員兼柏林市委書記Guenter Schabowski也許僅僅是推倒了第一塊多米諾骨牌,一塊可能再過數十年也無人去推的骨牌。

事實上,Schabowski也許"僅僅是無意識的犯了一個錯誤",一些歷史學家相信這是與高層"溝通不暢的結果"。本來僅僅是發布一個旅游條例,卻在記者的追問下"口誤"并被解讀為立即開放柏林墻。時值東德民主運動風起云涌之時,新聞發出,民聲鼎沸,大勢幾不可擋。

東土也"民生鼎沸,幾不可擋"過。作為社會主義國家中經濟狀況最好的東德,領導人沒有學過東土2000年宮廷權謀之術,在關鍵時刻竟然與部隊失去聯系,也只有腦子一根筋的德國人會犯如此低級錯誤……

必然性的討論誠然重要,譬如德國既沒有英國的法律傳統,也沒有經歷法國大革命的腥風血雨,一直是歐洲國家中自由傳統相對薄弱的國家,"還是人類有史以來對自由造成最大威脅的極權主義意識形態的發源地,是一切共産主義者和國家社會主義者的精神故鄉。"某種程度上有如日本,是在戰敗后被迫開始憲政民主。

即便如此,東德依然是社會主義陣營中最自由的國度,也是承載了更多西歐精神文明的國度。曾參加前蘇聯宇航訓練營的呂布克訓練第二天就在營房墻上涂鴉:"要做愛,不要戰爭",而他僅僅是被趕出訓練營,甚至未被扔進監獄。性的開放往往是社會意識開放的排頭兵,在《每日電訊報》的一篇報道中,那個沒有言論自由和人身自由的東德,卻在處理身體——裸露的自由上更甚西德。即便充斥秘密警察,毛時代的群眾運動也只是個中國特色產物,并未腐蝕歐洲。

80年代曾經擔任天津經濟開發區主任,現在劍橋大學執教的張煒說:"中共政權不同于前蘇聯在東歐的衛星國,他們對民衆抗議的鎮壓更殘酷無情,對媒體和輿論的控制更嚴格……已經進入退休狀態的鄧小平經過兩年的思考,最後開始所謂的南巡,最終使左的意識形態讓位于創造財富,促使共産黨成功蛻變,從而加强了生存能力。柏林墻倒塌開始的蘇東劇變,以及後來發生的顔色革命也使中國國家加强了對政治异己,特別是對親西方的民主運動的戒備。中國官方利用中國民族主義情緒,對以美國爲首的西方宣傳的政治價值進行了針鋒相對的反宣傳,而且取得相當的公衆認同。"

當孔夫子遭遇馬克思,最糟的體制交配而得的怪胎,實非東歐經驗可為模板。

順帶說一句,東德人曾揶揄道:"一百年後,美國可能變成一個社會主義國家,蘇聯變成資本主義國家",看看今日西北歐與中國,仿佛是個預言。

以下節選南方報系、新周刊、BBC等媒體相關報道、評論。

劉瑜,《新周刊》

1961年8月15號,19歲的下士舒曼在一團鐵絲網邊站崗,他的西邊,一大堆示威者在咒駡他;他的東邊,也有一大堆示威者在咒駡他。後來他回憶說:"我只是在盡責而已,但所有人都在咒駡我……作爲一個年輕人,我難過極了。"可能是他眼神裏的驚恐被察覺了,西邊的人轉而對他大喊:過來!過來!舒曼猶豫了一 陣,突然把手裏的香烟一扔,向西跑去,縱身一跳,越過鐵絲網……

這是東西柏林被正式封閉的第三天。

……但從49年民主德國建立開始,走著去西柏林幷且一去不返的人實在太多了:1953年,40萬東德人涌向西德;1954年,20萬;1955-1959年,每年25萬;1960年20萬……12年裏,東德失去了1/6人口。照此下去,東德的社會主義天堂不久就會空空如也了。爲了將人民挽留在天堂,東德總書記烏爾布裏奇在蘇聯的批准下建造了柏林墻。對他來說,這堵墻是對西方鬥爭的偉大勝利,但是肯尼迪却嘲諷道,這堵墻是他對失敗的公開承認。

今天回頭看西方的60年代,不得不承認它是一個左翼年代。我看過一個反映西德左翼恐怖組織"紅色軍系"的電影《Badder Meinhof Complex》,審判該組織時,法庭上廣大聽衆簡直可以說是在爲其熱烈喝彩。掌聲雖然熱烈,但是鼓掌的人似乎也沒有誰穿過下水道爬到東德去。理想主義青年們也許會高舉烏托邦標語喊口號,但是他們的雙脚却精明地留在了腐朽的資本主義。

好在這世上有"用脚投票"這事,讓我們能够撥開口號的迷霧去判斷制度的優劣。世界頭號公共知識分子喬姆斯基痛批西方的書盡可以永遠占據排行榜第一,G20 或者WTO開會時示威者盡可以一次一次宣布資本主義死刑,但是非洲人、拉美人、亞洲人往歐美移民的脚步却不會因此停止。人類的頭腦充滿智慧,但是我們的脚却自有它的主張。它不善于表達,但愛自由,而且嗅覺無比靈敏。更重要的是,它往往比我們高舉標語的手、能言善辯的嘴、荷爾蒙涌動的頭腦更誠實,因爲它有足够的謙卑去屈從于常識

……從53年東德政府朝示威工人開槍,到56年蘇聯坦克開進布達佩斯,從波蘭的抗議到捷克的布拉格之春,東歐政府可以說基本只是靠强力勉强將其政權"糊"在一起——甚至連强力都是從蘇聯借來的。我們知道,世界有一種富人"窮得只剩下錢",套用這個句式,世界上有一種强權,"虛弱得只剩下暴力"。如果那些東歐領導人知道另一國的領袖可以在幾千萬人被餓死之後還享受民衆如痴如醉的萬歲萬歲萬萬歲,肯定會大驚失色進而妒火中燒。

……在一個橫跨東西柏林的建築裏,一個東德人試圖從二樓窗口跳到樓下的西柏林。樓上,東德警察從窗口拽住他的胳膊,樓下,西德人則從下麵拽住他的脚踝。"一場拔河比賽就此展開,不過在這種情况下,由于重力在西德人一邊,這個逃跑者取得了勝利。"

劉軍寧,BBC

……1987年6月12日,美國總統里根在西柏林的勃蘭登堡門演說中曾直言: "戈爾巴喬夫先生,拆除這堵墻吧。"里根的許多幕僚曾反對把這句話寫入演講稿,認爲那樣太刺激蘇聯了,具有挑釁的意味,會傷害蘇東人民的感情,加劇美蘇的緊張關係。如果他們能預知柏林墻會在兩年後倒塌,他們絕不會反對里根總統這樣說。當里根稱蘇聯爲邪惡帝國時,他也曾被許多人嘲笑。

里根的話應驗了。赫魯曉夫在五十年代也曾對西方世界說:"我們將埋葬你們!"他的話也以相反的方式應驗了。

柏林墻的倒塌,不是因爲蘇聯和東德的軍事失敗。相反,當時蘇聯領導的華沙條約集團在軍事實力上正在超過美國領導的北約集團。更不是因爲蘇聯與東德經濟崩潰。當時的東德是整個蘇聯東歐集團經濟狀况最好的國家。

……當磚石之墻建起來的時候,信念之墻已經倒塌。圍墻越多越高,越堅固,守衛的越嚴,說明自信越少,潜在的危機越大。

……任何有形的人爲障礙,都不能阻擋人類追求自由的意志。

柏林墻表面上要禁錮的是人的身體,實際上它更要禁錮的是人的靈魂,人的追求自由的心靈。那些篤信物質决定意識的統治者,以爲禁錮了人的身體就等于禁錮了人的心靈。然而,人不是物質的動物,人更是精神的動物。如果物質决定不了意識,如果人的心靈不會因身體而被禁錮,那麽這樣的禁錮就是無效的,而不論墻有多高,多堅固。

柏林墻從建到塌的歷史表明,把人去人性化的意識形態與社會制度終究不能長久。

柏林墻是一個意識形態的象徵。這一意識形態把個人看做是國家的財産。既然人是國家的財産,統治者就有權决定被統治者應該在哪里生活工作,他們應該消費什麽樣的物品,玩什麽樣的游戲,該讀什麽樣的書,說什麽樣的話,瀏覽什麽樣的網站。誰叫他們是國家的財産呢?這一意識形態的最嚴重的後果在于,它企圖通過摧毀人心中內在的道德律來把人去人化,使之成爲動物,然後再用對待動物的方式加以統治。這個意識形態企圖謀殺一切對超驗道德與普世價值的信仰。波蘭哲學家克拉科夫斯基發現,蘇聯東歐集團的意識形態沒有道德脊柱

約翰·辛普森,BBC

如今,在萊比錫到處可以感到人們對前東德的一種懷舊情緒。人們願意花錢買可以回憶起以前東德舊時光的東西:革命歌曲的CD,印著共産主義口號的茶杯,T恤衫,甚至是前東德時代人們不得不忍受的劣質咖啡。

前萊比錫秘密警察總部,現今的博物館裏有不少這類懷舊的展品。當然博物館也展示著前東德令人恐怖的另一面。秘密警察用來跟踪,監視的工具,以及東德直到1968年還用來處决所謂"叛徒"的斷頭臺和後來拿著槍的行刑者的照片。

當年在東德,有無數人成爲秘密警察的犧牲者。不過20年後,有不少當年的秘密警察和他們的綫人慢慢進入到統一後的新德國政權中。他們中數以千計的人成爲政府公務員。有些人在電視臺工作,其他人利用他們手中的關係躋身商界,政界高層,甚至在警察部隊中服務。

在萊比錫最貧窮的林德瑙地區,我們碰到了前東德共産黨員庫洛。他正在爲一個新的左翼政黨奔走呼籲。東德時期,庫洛是東德一所大學的歷史教師,不過同時他也監視學生的行動,利用學生對師長的信任瞭解情况,向秘密警察告密。他說,他不會爲自己當年的行爲辯護,而且願意向所有受害的人道歉。

……林德瑙失業率極高。在這裏,庫洛的極左翼政黨和極右翼的國家民主黨都很有市場。在象林德瑙這樣的地區,德國軍隊招兵的人數也最高。在阿富汗戰場上死亡的德國士兵中,大部分都來自前東德地區。

所以,在這裏,德國似乎依舊是兩個不同的社會。一邊是那些享受89後帶來的新的機會,新生活的人。另一邊通常是那些仍陷在貧困中的人。他們懷念舊時的東德。感嘆那時的日子幷不那麽糟糕。

……從萊比錫回到柏林,我見到了如今成功的德國女政治家維拉•倫斯菲爾德。

上一次同維拉見面是在1990年聖誕節前幾天。她剛剛從媒體的披露中知道了一個讓她震驚不已的消息。媒體從東德秘密警察的檔案中發現,維拉的丈夫多年來一直在向秘密警察密報妻子的情况……

如今維拉和丈夫早就離婚了。我問她對于一些當年的秘密警察20年後在社會上不僅吃得開,甚至飛黃騰達是不是感到很憤怒,她回答說:

" 我們永遠不應當用當年東德執政者們使用的手法對待這些人。我們對他們要公平,公正。不搞清洗。我們要給他們第二次機會,讓他們體驗一個民主的,比從前更好的社會。這些人中的一部分如今已經非常富有,但財富幷沒有改變他們的頭腦。他們一些人在用手中的財富挑戰民主社會。他們著書演講,把過去的東德描繪成天堂。而我們應該做的是把過去東德的真相展示給今天的德國人"。

……雖然東德共産黨時代的藝術還在,許多最優秀的東德人則已經去了西方。他們搬到了能够賺錢,有工作的地方。管理學院的院長,一位西德人普林科說,1989年柏林墻倒塌時,他曾經認爲,10年內東德一切都會變好。然而20年後,東德的失業率仍遠遠高于西德。變革需要比人們想像的長的多的時間。

不過, 當你想到20年前的那些日子,想到柏林墻倒塌帶來的巨變以及20年來那些實現了的夢想和尚未實現的希望。 所有這些變革都是由于人民的力量。是成千上萬當年參加示威游行的人的力量, 當然還有我們講到的指揮家,攝影師,教堂牧師這些人個人的勇氣。

今天徜徉在柏林街頭,已經很難想像當年柏林墻的樣子。也看不到共産政權時代人們遭受苦難的痕迹:理想的幻滅,被毀的人生,被政治破壞的婚姻。

今天的德國是一個全新的世界。 在這裏發生的事,有些讓人充滿希望,有些讓人感到失望。但即使那些當年的秘密警察仍在,而且生活得很好,從長遠來說,他們和他們所代表的制度幷沒有嬴。也許這就是最好的結局。

史哲,《倒下的是墻,站起來的是人》

"柏林墻倒塌了,歷史的一頁已徹底翻過。你還不得不承認,這一頁翻得相當漂亮。不管統一的最初,西德人是否有心理的優越感,是否有一種居高臨下的驕傲,東 德人是否曾因爲競爭的失敗而受傷,但一個又一個來自德國東部的人能够毫無障礙地融入西部,自由的生活、呼吸,幷獲得機會與成功,這本身就已說明一切。今天 有數十萬來自東部的德國人在西部生活,來自東部的足球運動員薩默爾成爲德國足協的體育主管,來自東部的默克爾成爲德國總理,東德人赫塔•米勒更成爲本年度 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

會有東德人懷念過去時代的所謂國家榮耀,過去時代的所謂平均。儘管,東德經濟多數時間都落後于西德;儘管,柏林墻竪起的近30年間,平均每年就有8人以 "破壞國家安全"的罪名被逮捕;儘管,東德算上綫民平均每66人中就有一個常年爲秘密警察工作(這個比例遠超蓋世太保和克格勃),但畢竟,這都不妨礙他們 借懷念過去公開表達對現實弊病的不滿。

沒有柏林墻的時代,如果他們羡慕繁榮,或者他們只想發泄不滿,至少他們不會有失去自由乃至生命之憂,打開門,過去就是了。

梅兆榮,《南方周末》

中國駐西德最後一任、德國統一後第一任大使梅兆榮:我當時寫了一份電報,就是說東德地區,在蘇聯的支持下,采取防衛的措施,主要目的是爲了防止大量的逃亡。

東德培養的大量成熟技術人員紛紛外逃到西德,他們不是一般的老百姓,都是東德的精英,這無异于大動脉出血。

從民主德國來說,當時它把這堵墻叫做"反法西斯防衛墻",西德方面把它稱作監獄墻,說東德像一座監獄,這墻是爲了防止老百姓逃亡。

西德的宣傳比較成功。東德自己的電視臺,老百姓看的都不是很多,看的都是西德電視臺,因爲80%東德地區都可以收看西德的電視,安一個天綫就可以。東德老百姓沒有機會出去,迫切想瞭解外界。

開始的時候,東德曾經采取干擾措施,但後來管不了了,也不管了。

首先是經濟利益,那邊生活水平高,還可以自由旅行。也有政治上的因素,西德的言論自由當然比東德强得多。東德采取了很多限制人民的措施,當然它處在冷戰前沿,很多做法也是爲了保護自己的安全。

柏林墻倒塌事件,實際上也不是這個墻倒下來了,而是拉開了口子。不只是在1989年11月9號,實際上更早一點已經拉開口子了,比如奧匈邊界開放,大量東德人從那裏涌入西方。這對從東德內部民心浮動産生了重大影響。

11月9日,大柏林市委書記已在記者招待會上宣布,可以開放東西柏林邊界。老百姓聽廣播直播後,都往邊界上沖,連警察都不知道,他們沒收到通知,一聽廣播是這麽說的,警察也傻了,只好放,結果一下子成千上萬人往西柏林沖,就這麽把口子拉開了。

當然緊接著之後,還是有過渡階段,需要辦手續有序地去西柏林,不能直接沖過去。但是口子拉開以後,很多細節是非常微妙的。可以肯定的是,東德的黨和政府的領導看來是內部已經動搖了,不能公開放邊界,否則民意爆炸了。當時很多地方有示威游行,內部控制不住,它需要一個出氣孔。

不過柏林市委書記、東德統一社會黨政治局委員沙博夫斯基爲何會突然宣布柏林墻要開,至今仍是個謎。

到柏林墻倒塌時,應該說已經可以預見到民主德國可能要滅亡。

柏林墻打開口子,就這麽幾個月的時間,就像决堤一樣。1990年自由選舉後,其實東德內部已經發生變化,等于是一場顔色革命。

我們曾非常羡慕它,覺得東德比我們發達。但後來我發現,東德與我國很大不同。比如搞計劃經濟,東德做零部件都是規定數量的,我們還是從大方面計劃,沒有像他們那樣機械,那樣僵化。東德完全是蘇聯模式,而中國和蘇聯有很大不同,比如在發展經濟方面優先順序就不同,中國第一位是農業,其次是輕工業、重工業,軍事工業是最後一個,蘇聯是優先發展高級軍事軍工,然後重、輕工業,最後是農業。

德國剛剛統一時,有人認爲東德是社會主義國家,有點複雜的心理,有點可惜,但是我當時覺得,這是一個外國的事情,沒有什麽可惜的。當然從德國人來說,是件了不起的成就。西德政府抓住了歷史性的機遇,以其經濟實力,實際上兼幷了東德。蘇聯戈爾巴喬夫把東德視爲包袱,拱手讓給西德,企圖以此換取西德的財政支持,幫助蘇聯發展經濟,美國的老布什在得到德國保證的前提下,爲了削弱蘇聯的戰略空間,而支持德國統一,所以,儘管英法有反對,但統一趨勢還是不可逆轉。

比如建立貨幣聯盟,以西馬克代替東馬克,等于在東德的經濟動脉中給它換血。當時一個西德馬克可以換8到10個東德馬克,但官價是1∶4,聯盟建立後,東德人可以以1∶1的比例換取規定數量的西馬克,等于他們多發了一筆財,買很多東西,把西德舊車市場都買光了,一輛奔馳舊車才兩三千個馬克。這麽一來,西德的財政支付很大,而東德的企業則一下子全垮了。

這個措施,對加速統一作用很大,從政治上可取,經濟上不可取。

西德人特別是政界的一些人,是以勝利者的姿態出現的。這讓東德老百姓怎麽感覺?東德的官員幾乎都被清洗,主要領導人都是西德的。據我所知,目前德國外交部,原東德外交部的人員不到10個。

由于東部地區經濟沒有相應地發展,失業率比西部地區幾乎高一倍,東德很多年輕人都往西邊跑,剩下老人很多。社會上很多年輕人沒有精神支柱,所以光頭黨等等這種社會現象也出現了。

資本主義那一套他們也不習慣,一下子接受不了。特別是老年人,他們感到自己是失敗者,一輩子全部被否定了,心理不平衡。

消除這種隔閡不是一兩年的事情,可能是一兩代人的事情。

Simon Sturdee,《每日電訊報》

 
在普雷羅,這個曾被共産主義統治的前東德小城美麗宜人的海灘上,今年六十四歲,全身上下一絲不挂的尤杜•舒馬赫堅持認爲,"這件事情與性無關"。

"裸體走進水中暢游,用不著穿著潮濕的內褲,如果經歷過這一切,你就會知道那種感覺有多麽舒適和健康。而且,如果你能忘掉自己光著屁股這個事實的話那就更棒了",今年八月份,他曾對法新社表示。

"Freikoerperkultur"(德語:釋放身體文化),簡稱FKK,這種運動曾經在對公民生活的其他方面有諸多限制的民主德國非常流行,相形之下西德就遜色不少。

即便二十年前的十一月九日柏林墻倒下之後,這一習俗依舊强大,甚至還吸引了來自大批來自西德的忠實追隨者趕來東部的海灘。

在民主德國時期,由于生活中其他的方面都受到嚴密的管制——沒有言論自由,很少有旅行自由,斯塔西秘密警察對公民的監視——FKK是一項人民罕見可以充分利用的自由。

"這是很少的幾項自由之一",來自西部多特蒙德市的舒馬赫表示。"我可以感受得到,當時的人民會對當局這麽說:'別把我們的這個自由也拿走'"。

……當地五十三歲的博物館館長多麗絲•佩格爾回憶說,在民主德國時期,這裏有兩千五百名邊防軍士兵,七十座瞭望塔,還有許多探照燈、鐵絲網、巡邏艇以及雷達,所有這一切都讓人確信沒有誰能經由海路逃往西德或丹麥。

划船甚至衝浪都被絕對被禁止。但有一件事情是被允許的,人們可以在普勒羅當地瞭望塔的眼皮底下,以及這個共産主義國家的所有海灘和湖邊大膽的去做,那就是盡情享受FKK

不僅被允許,而且還縱容他們這麽做,因爲每到夏季會有許多人聚集到海邊嘗試FKK。比如普雷羅,它是民主德國最早的裸體主義營地之一,這裏的海灘上需要大量帳篷。

然而,當民主德國建立之初時,政治局曾將其視作納粹餘毒,認爲它是一種危險的小資産階級墮落作風,柏林的布裏斯托爾大學現代史講師喬西•麥柯萊倫對法新社表示,他曾對這一現象有過研究。

普雷羅發生的事件無助于打消這種疑慮,當時裸體主義者們會在晚間聚集在那裏的海灘和沙丘中,戴著非洲式的頭飾,用牙膏塗抹身體部位,舉行放蕩的"喀麥隆聚會"。

1950年代,內務部把裸體主義稱作"我們勞動人民天性和健康感受"的一種威脅,當局試圖消滅FKK

不過,在裸體主義者當中有許多人是黨員、警察甚至法官,他們抗議說,"玩FKK"跟做一個好共産主義者幷不矛盾,而且裸體主義是不分性別的

"在這裏,婦女不再是被追逐的對象,她是你的同志,這兒沒有挑逗你的比基尼",麥柯萊倫引用了1966年當局對裸體主義者一次調查中的話。

人們的普遍抵觸很快讓當局的態度得以軟化,到1960和1970年代,FKK幾乎已經成爲一種國民消遣,它甚至得到了當局的鼓勵。

除了前南斯拉夫的克羅地亞海灘之外,它在東德所收到的歡迎遠多于西歐和東歐集團的其他國家。

這是因爲,雖然這個國家可以容忍裸體主義,但却禁止任何形式的裸體主義組織。這種邏輯讓FKK更加受人喜愛,因爲人們可以僅僅是嘗試一下,而不必事先加入一個俱樂部。

甚至還有這麽個笑話:"兩個以上的民主德國公民在一起叫什麽呢?是非法集會還是裸泳?"

1989年,當柏林墻倒下時,多利絲•佩格爾還在西德,她回憶起當時自己給普雷羅的家中打去電話,人們告訴她說,從這裏到民主德國的所有地方,人們都跑出來慶祝。

"人們告訴我,''他們正在普雷羅的海灘上衝浪",佩格爾說。

1990年兩德統一之後,許多事物潮水般涌入東部,但某些"西方人"游客對裸體主義過分拘謹的態度在這裏不太受歡迎。

結果就是努力移風易俗,幷把海灘和湖泊劃分爲FKK區域和禁止FKK的區域。

不過,如今環顧普雷羅,雖然民主德國已經死去很久,但FKK的傳統精神却保留下來。

"大家都混在一起,因爲對人們來說這不是什麽問題。區域確實已經劃分出來了,但沒人真的介意它",在普雷洛海灘上,六十六歲的裸體者英格如是說。

另外一位裸體者,六十六歲的律師維爾納•泰倫微笑著表示,自己曾到離家八百二十五公里之外的慕尼黑旅行,"目的是想去看看波羅的海,而不是去裸奔"。

石扉客,《南都周刊》

對話艾波曼

南都周刊:……公民在參與政治反對運動的時候,最重要的原則是什麽?勇氣、信仰、還是非暴力或者其他什麽?

艾波曼:非暴力對于我們來說更像是一個首要的戰略,在1953年的時候,東德的反抗運動曾經遭到過蘇軍坦克的鎮壓,根據當時的經驗,我們得出一個教訓,那就是面對暴力我們只能用非暴力的辦法,而且我們要讓全世界都知道,我們采取的是非暴力的原則。

在東德最後的時候,之所以東德當局沒有能够鎮壓,其原因是電視畫面上,反對派的人的手裏面都是舉著蠟燭,面對著他們的則是荷槍實彈的士兵。那時候全世界都在看著。如果在那種情况下,政府還要鎮壓的話,再用坦克來對付蠟燭的話,他們就不可能再得到任何援助了,因爲他們自己也知道東德當時的經濟狀况是非常糟糕的,非常依賴于西德。

在東德當時有一個情况,特別是經過了1953年6月17日的鎮壓之後,一直到1989年柏林墻倒塌前這段時間當中,我們看到東德這個政權已經是一個沒有自我改革能力的政權,也就是說它幾乎是沒有任何希望進行自我變革了。和經濟情况一樣,當時的自然環境也不容樂觀,很多河流污染得非常嚴重,水上都泛著化工廢料的泡沫。

但我們很多人都是有家有孩子的,所以我們就在想,如果我們希望我們的後代至少能够活得比我們這一代人要好一點,那麽這個社會必須要進行一些改變,這個社會必須要更開放、更人性、更自由,更多姿多彩一些才可以。

馬丁•路德在十六世紀的時候曾經說過一句話——如果地球明天就要毀滅,我今天還要去種一棵蘋果樹。那麽如果我們還想讓我們的後代過上一個稍微像樣一點的日子,我們就必須要做點什麽,必須由我們來種這棵蘋果樹。所以我們的動力其實就是責任感和希望

當然,有一個讓人感到非常壓抑的事實是——要種這棵蘋果樹的代價是很大的,我們很有可能會因此死掉,我們更可能自己看不到成果——最樂觀的打算是可能是我們的兒子輩,或者是孫子輩才有可能看到這棵樹開花結果,而我們自己是經歷不了的。

但是如果我們不做,那麽整個這件事情就要再推一代,我們的下一代才開始去種蘋果樹。也許他們也會覺得沒有希望,他們也可以用和我們同樣的理由不去做,那就徹底沒有希望了。總得有人去做,所以我們就做了。

經過這20年,我可以非常高興地來講,不光是說我的兒子他們吃到了蘋果,我也吃到了蘋果。

用哈維爾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來講——希望不是說看到一個事件會成功才去做,而是說這件事情是必須要做的事情,那麽我們就要對它抱有希望的去做。

南都周刊:……背後,是面對政權和國家機器的巨大恐懼感。在柏林墻倒塌前的二十多年中,您在從事密集的政治反對活動生涯時,如何去克服這種恐懼?

艾波曼:說到恐懼,我當然知道,我畢竟是個小小的人,我不能長時間站在大雨裏面,早晚我要被澆濕,我可能就完蛋了。所以我就開始去找有沒有同道,有沒有支持我的人。我還要去找雨傘,看有沒有人能給我撑一把保護傘。

我首先在教會裏找到一些和我志同道合的人。他們支持我的觀點,而且在很多時候也幫助我。另外,我去找國外的政治家,和他們取得聯繫,他們到東德的時候,他們的每一次對我的拜訪,對我來說都是需要的時候的一把傘。

另外,我還和西方的很多記者建立了聯繫。因爲當時東德有個特別特殊的情况。90%的東德民衆都是通過西德的媒體來瞭解情况,他們獲取信息是通過西德媒體,不是東德媒體。所以我們當時不管是搞藍調彌撒,還是搞紀念彌撒,我們都很清楚,最晚到當天晚上,全東德的1200萬人就能够通過西德電視知道我們做了什麽,

另外一個特別情况,我是在教會工作的,也就是說我的工資是教會給的。當時在東德的教會裏面大概有幾千名我這樣的人,相對于1700 萬的東德民衆來說,這算是個不小的數字。我當時考慮過,如果他們要是把我抓了會有什麽樣的情况。我想,如果把我抓了,教會還是會付我的工資,我的太太孩子生活還有保障。相對于那些在教會之外工作的人,比如一個工程師或者老師,他如果被抓了,那麽他所在的單位很快就會停發他的工資,整個家庭的生計就會受到影響。也因爲這一點,很多在國家企業工作的人如果想表達意見,我們就成了這些人的代言人。

在東德已經倒臺五年之後,我在斯塔西看到了他們的秘密檔案。這個時候我才知道,斯塔西好幾次策劃,想要暗殺我,可是我當時幷不知道,我當時只是以爲他們頂多是把我關起來,或者不讓我在我父親過生日的時候去探望他,或者是給我在學校的孩子製造些問題,我從來不知道他們真正試圖要除掉我

我想恐懼是人之常情,我今天想要說的是,如果我當時就知道這事情事關生死的話,我可能會更害怕,我現在也不好說是不是還願意做出當時那些事情來,想起來後怕。

南都周刊:在一次接受訪問時,你提到過第三帝國時期慕尼黑的反納粹"白色玫瑰"運動,我注意到近幾年德國一直有電影在記錄這個運動。在反納粹和反極權統治的兩個歷史階段,政治反對者在社會組織方式上有什麽區別嗎?

艾波曼:我覺得首先的區別在于納粹時候的反抗組織成員很廣泛,有很多是學生,還有軍人,也有工人;但在東德這個時代就不是了,其實全東德有1700萬人,根據東德國家安全部(斯塔西)的記錄,當時參加反對運動的在全東德大概也就幾千人真正的核心是700到1000人。其中有教會的人,但沒有學生,我想不起來有學生,工人也很少,更沒有軍人。因爲對于他們來講,如果參與進來就相當于學業和事業的終結。除了教會的人以外,大概還有一些社會上不同的人。很多人都是我們邀請到教會來參加活動的,人幷不是很多,但最後也成就了這個事情。

南都周刊:走上街頭的人數絕對比例是如此之低,那麽這種勇氣和抗爭是如何傳導給大衆幷形成蝴蝶效應的?您剛才也提到東德人民從西德的媒體那裏獲得了很大幫助,這是否意味著20年前導致柏林墻的倒塌的諸多原因中,信息的自由流通成爲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條件?

艾波曼:的確如此,85%——90%的東德民衆都是看西德電視的,所以他們非常知道西德的人做什麽、穿什麽、怎麽工作的。這一點很重要,因爲每天晚上看西德的電視節目,就引起了東德民衆長期的思考。他們都在問自己,西德的人過得比我們好,難道是比我們聰明?比我們能幹?還是比我們更辛勞努力?答案當然是 ——不是,我們是一樣的人。

那麽如果追究原因的話就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他們生活的條件不同,他們的整個社會框架和我們不同,那個社會更開放、更自由。所以呢,人心思變。當時像我們這些積極推動變革的人和這些廣大的思變的老百姓一起結合一起來走上街頭的時候,小規模的運動就成了有上百萬人參加的運動了。

有一次一個南韓的人問我,南北韓的問題怎麽解决。我當時根據我自己的經驗,我說如果你們能讓北韓人每家都有一部電腦,都有電視,能够看到南韓的生活,人們自動就會想,爲什麽他們的生活要比我們這邊好得多,人心就會思變,後邊的事情就好解决了。

如果只是抽象地去談集權和民主社會,很多人可能對這個一點都不感興趣,他們感興趣的是非常具體的東西。如果人們能告訴他們,一個自由民主的社會能够讓人生活的質量發生什麽樣的變化,你有多少自由發展的可能性,幷且把它非常具體化的時候,人一定就會在變。

幾年前,我曾經去俄國,距離莫斯科越遠,越偏僻的地方,這些人就會越閉塞,我本來是希望和他們講民主自由社會的好處,但沒想到那些人甚至和我說,勃列日涅夫時代我們過得比現在還好。看來在信息閉塞的情况下,沒有對比的情况下,要和他們說清楚這些就很難。所以信息的自由流通,是何等重要,我想這也是20年前柏林墻終于被拆除,東德政權終于倒臺的重要原因。

南都周刊:我注意到您多次强調政治是講道德的,而傳統的理解認爲政治總是和利益相勾連的,那麽在漫長的從事反抗運動的時期裏,您和您的同事是否渴望或考慮到具有道德勇氣和歷史責任感的當權者的支持,比如相對克倫茨可能要開明一些的沙博羅夫斯基。有過這種人的明示或暗示的支持嗎?

艾波曼:我曾經渴望過。在東德的社會當中也有過一些開明的人支持我們的行動,但不是在最高層的政治人物,而是社會上比較受尊重的一些人士、作家、藝術家等等,比如說約爾根•福克斯(Juergen Fuch)。

在中央委員會裏面,大概只有一個人——維爾納•蘭博爾茨(werner lamberz)。這個人是比較開明的,希望政治上能有一些變革,曾經一度被看做當時的東德共産黨總書記昂納克的接班人。但是後來他在一次去利比亞訪問的時候,直升飛機出事故,莫名其妙地死了。大概在7、8年前,我還給利比亞政府寫過信,想要調查這件事情,看這件事情是不是昂納克或當時斯塔西的頭目幹的。很遺憾到現在爲止,這件事情一直沒有查清楚。

從東歐其他國家來看,只有蘇聯出現葉利欽和戈爾巴喬夫這種上層改革派,但是當時他們有上千人走上街頭去支持葉利欽,保護戈爾巴喬夫,才出現了這個變革。

在保加利亞和羅馬尼亞是出現了政變,其他的東歐國家是老百姓走上街頭最終把政府推翻了。走上街頭的人,實際上不過是老百姓中的10%,就已經具有這樣的力量。所以只能是說,我希望是有體制內的開明力量的,也一直希望能够找到這樣的人,但在整個東歐這些國家當中,除了俄國之外,這種希望都沒有真正結出果實來。

南都周刊:在柏林墻倒塌以及東德政權垮臺之前,您和您的同事們是否有過預判,曙光會這麽快的到來?

艾波曼:我沒有想到這麽快。當時我們一方面抱著很强的希望,因爲我們看到自己堅持不懈的努力的確帶來了成果,越來越多的人走到同一個行列當中去了。比如說,揭露東德選舉中的舞弊,和西方駐東德的很多記者的公開接觸等,在短短的幾年中,我們的確做出了很多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可是從另外一個方面看,我們也看到一些不祥的例子,比如遠東的鎮壓等,當時東德政府也非常强硬,他們對外傳達的態度就是我們是决不會改變的。儘管說波蘭在那一年前,就已經有比較自由一點的選舉了,可是東德當時非常强硬——我們絕對不會。我們已經看到,在共産黨的陣營當中,在歐洲比如阿爾巴尼亞、東德是堅决不肯改的。這些又給我們帶來了一種無望的心態。

這種希望和無望的心態互相糾結在一起,我記得哈維爾當時也跟我說過,如果東德政府再存在10年的話,這10年中你要有多少年關在監獄裏啊。當然,事情後來整個發生了變化。這個我們當時的確沒有想到。
  
南都周刊:在20年前東德政治演變的過程中,我想軍隊的態度應該是無法回避的重要環節。東德的軍隊以前是忠于黨的,現在要轉爲效忠國家和憲法了。我知道您曾經做過6個月的國防部長,而您以前是個從事政治反對活動的牧師,您一天之間要從政治反對者變成政權的分享者了。您當時是怎麽處理這兩種轉化的?

艾波曼:你知道我年輕時服兵役的時候,因爲拒絕宣誓被關了幾個月,因爲東德是要求士兵要絕對地服從命令,如果覺得有些事情是違反人權了或怎樣,可以事後提起質疑。而在西德的部隊中不是這樣的。西德的軍隊也有服從命令的這條規定,但有一個前提條件,就是如果一個士兵得到上級的一個命令,如果他認爲這個命令是反人權的,是踐踏人的尊嚴的,他必須要拒絕這個命令,而且他要去告他的上司。

這兩者之間就出現了很大的差异。我當時爲什麽要拒絕宣誓呢?就是說作爲一個德國人,一個經歷過納粹,知道奧斯維辛集中營這段歷史的一個德國人,我絕對不能宣誓說,不管你是誰,只要你給我命令我就接受。

在1990年的3月東德進行了唯一的一次民主選舉,當時德.梅齊艾(Lothar de Maizière)是總理,他來問我,我當時是民主啓蒙党的主席,他問我要不要當國防部長,我說,如果要我當,我就當負責裁軍的國防部長,因爲我對軍隊的內部生活不瞭解,對怎麽打仗更不清楚,但我知道怎麽裁軍。

從1982年2月開始我和東德的羅伯特.哈弗曼(Robert Havemann)一起寫了一封呼籲信,討論裁軍和如何維護社會和平的問題。你知道當時全世界正在進行軍備競賽,而且不斷地在向核武器的方向發展,所以一直到東德解體,這7、8年當中,我一直都在關注這個問題,而且建立了很多致力于研究裁軍和和平問題的NGO組織。現在看來,這也算是一種巧合的組織準備吧。

另外,我做了18年的牧師,我想我能够大概知道別人的心裏面有一些怎樣的結,怎麽樣解開這些結,這些我想我能做到。

作爲一個牧師,我想我非常理解當時東德部隊裏的這些軍官的想法,對于他們來說,他們所歸屬的那個黨,他們大概99%的人都是東德共産黨的黨員,這個党現在已經是徹底沒有勢力了。他們曾經設想的仕途已經終結了。他們從前想的是早晚有一天,到了一定歲數會載譽還鄉,現在這些都成了黃粱夢。

我想我非常理解他們這樣的心情,我也盡我的努力去幫助他們。一是幫助他們在一個重新開動的德國社會裏面,重新站起來去接受一些轉行的培訓,國家提供一些資金,讓他們轉行。另外一些人可以進入西德的部隊。我也和西德的政府談,看西德的部隊能不能接收這些士兵,最後有11000名東德士兵被納入統一後的聯邦德國國防軍。

這個問題最後必須强調的一點是,在2005年的時候我從一個朋友那裏得到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我這個朋友原來是東德共青團的頭,在東德的時候我們幷不認識,後來東德結束之後才認識的,現在已經成爲朋友。我從他那裏得知,東德在最後一届中央委員會還存在的時候,那些中央政治局委員,他們都不是軍人,但每個人櫃子裏都有一套軍服。這說明他們曾經考慮過,如果到了政權的最後關頭,他們沒有辦法了的話,就搞軍事集權

這個想法讓我覺得十分可怕。所以我後來一直都在推行一個主張——全世界各個國家的國防部長(這個稱謂也不同,甚至有的國家還叫戰爭部長),一定要文職,不能穿軍裝,而且一定要是和平主義者。我想即使這樣,可能到一定程度,他可能還是會下令去打仗。不光是集權國家,在民主社會裏也有,政治家如果太早地覺得自己走投無路了,可能會選擇使用武力,無論是對內還是對外

南都周刊:我知道您多次强調德國經驗,强調需要成立調查委員會清算歷史罪行,公布檔案,讓民衆知道真相。我想很多國家在完成現代政治演變後,未來也會面臨同樣的問題。當然,很多人反對這個做法。有聲音認爲,不要縱容但是也要寬容;還有聲音認爲,徹底的清查會導致局勢陷入混亂,歷史宜粗不宜細,應該團結一致向前看。您怎麽看待這個問題?
  
艾波曼:德國的做法是成立了調查委員會,他們這個委員會的特殊性是它是一個真相調查委員會。

柏林墻倒塌3年後的1992年,德國議會第一次宣布建立這樣一個委員會。它的區別在于有三分之二的成員是議員,三分之一的是科學家和研究人員,他們是由各個黨派來推選的,比如最大的黨——社民黨還有基民盟等,每個黨派可以推薦兩個,其他的小黨各推薦一個。由所有的人組成這樣一個委員會,所有的成員都有同樣的投票權。這是爲了防止政治家在投票的時候,特別是評價調查結果的時候,從本黨的利益出發進行評價,有時就會有失客觀。

1992年——1994年是一次調查,1994年到1998年又延長了一次調查。這兩次我都擔任主席,我們做了非常非常多的工作,整個記錄全部都收集在檔案當中。第一期的時候已經出了18本文集,第二期出了14本文集。這些文集現在都已經被德國的很多大學收藏。所以現在研究這段歷史的人,他要是做真正的學術性的研究,都會去查這些資料的。

在當時成立這個委員會的時候,只有一個黨反對,就是東德共産黨,他們的論調和你剛才說的很像,認爲調查真相會導致混亂。在民間也有人反對,比如他們認爲有很多酷刑的報告太可怕了,還是不要讓人看到爲好。

但是當時聯邦議會做出了一個决定,就是說我們要能够面對歷史,而且要理解受難者的苦難,所以還是要把它公布,但公布的範圍主要是涉及到斯塔西等秘密警察的檔案,這樣可以讓任何一個德國公民都能够查詢自己的歷史。

這樣的公布檔案會不會引起社會上的混亂?我舉一個例子,在東德有一個城市叫哈勒(Halle),當時曾經有一份小報沒有打招呼,忽然有一天就公布了100個東德斯塔西以前的綫人名單,有他們的代號、真名實姓和家庭住址。當時這份報紙出來以後像炸彈一樣在喀勒這個城市就炸開了。但是,值得慶幸的是,這100人中沒有一個人被打,或者車被砸,家被燒,或者是受到侵犯。也就是說,人們的很多擔心實際上不必要的。

反過來講,對社會很重要的一點是讓受害者能够說出他們的苦難

我在這些年中,見過很多以前的受害者,比如1953年6月17日東德反抗運動中被關押的犯人。他們在被釋放的時候,無一例外都被警告,如果你要敢把在這裏發生的事情說出去,那麽你就會被再抓回來。所以這麽多年他們都沒有說,也不敢說。這些事情經過40年之後,他們才開始傾訴那時候的事情。對于這些人的心靈健康來說,無疑是一劑非常好的良藥,也有助于他們卸下重負,對于整個社會來講效果也是非常好的。

另外我想說的是,如果東德共産黨能够真正面對自己的歷史,能够檢討一下自己在歷史上到底有什麽錯誤,這實際上對于他來說也會帶來福分。

德國如果沒有真正面對自己納粹的那段歷史,比如1933年到1945年的這段歷史,他不可能修復和其他國家的關係。如果我們沒有能够檢討我們的父輩、祖輩,我們的民族所犯下的罪行的話,現在的德國在今天的國際社會中也就得不到承認站不住脚。

我也想過,很多國家也有類似的事情,談近期的事情當然對當權者會比較困難。但如果能從稍遠期的歷史開始反省和清算起,肯定有些人會因此丟掉他的職位,但整個社會的仇恨會得到極大的緩解。如果大家開始一個一個地反省這些歷史問題的話,可是對于整個社會來說會是一種心靈的釋放,這個世界會安寧得多。當然,在每一個歷史事件中,都有一些直接參與的一些人,他們是要付出責任的,可能會丟掉工作,但這也是他們自己的選擇造成的。這個問題事涉真相和責任,無關寬容與縱容。

南都周刊:我昨天去采訪了洪堡大學教授、《朗讀者》的作者施林格,他的觀點和您基本上一致,就是絕不寬容,一定要有真相。但我理解您說的真相調查委員會,使命和目的是調查和揭示真相,是對歷史負責,而不是懲罰意義的清算,更不是一個法律意義上的偵察和起訴歷史罪行的組織。德國經驗對歷史的反省僅止于此嗎?

艾波曼:當然不是。揭示真相的調查委員會僅僅是第一個層次。你說的這個法律意義上的偵查和起訴的機構也有,這是第二個層次。比如柏林有一個大的檢察官,他帶領了一個檢察官調查小組他們負責處理調查過程當中民衆提出的起訴。這些檢察官都是從各個聯邦州調上來的,這也是議會通過的。

在這段時間裏大概有上千個起訴,真正進入調查程序的大概有幾百個,到最後,上庭的可能不到一百,而且其中80——85%都是緩期了,真正判刑關押的非常非常少

當然一些受害者也不滿,覺得這些人沒有得到懲罰。可是法庭審判的時候有一個原則,就是說這些人的確是他們做了在他們所處的那個時代下當時東德法律所禁止的事情,他違反了,只有這樣的話才判。

如果只是從法律上進行清算,老百姓肯定會覺得非常不滿。因爲受到懲罰的人數太少了,所以德國對這段歷史和政治上還有一個清算,這是第三個層次的清算

具體做法是,在兩德合幷的時候,當時是西德的科爾政府和東德的德.梅齊艾政府有一個合約。其中規定,斯塔西(國家安全部)的人不能當公務員,這裏面包括教師、警察等等。但真正執行比較嚴格的就是聯邦國防軍,因爲這是屬于聯邦機構,其他不管警察還是海關或是老師,都是屬于各州的,在執行聯邦法的時候有自己的空間,有的地方嚴格,有的地方不嚴格,因此出現有的人還是當老師了。

現在的情况是,當時簽合約的時候,留下了一個漏洞,只考慮到在東德爲國家安全部工作的人,沒有考慮過被東德國安收買的西德綫人。比如說他們經常滲透西德的國會以及警察,這些幹下了肮髒的勾當的西德綫人以後怎麽辦?難道他們不應該受到懲罰嗎?但要整個對過去60年的西德公務員做一次調查又是不可能的。對這部分人我們當時沒有考慮到,他們成了漏網之魚,非常遺憾。

但總的來說,如果和1945年之後德國清算納粹政權相比的話,我認爲這次清算更深入,範圍更廣,一直持續到現在。

必須强調的是,德國的這個經驗在整個東歐和中歐來講都是唯一的。因爲只有德國有兩個德國,而且在當時斯塔西還沒來得及銷毀他們的檔案,很快就被接管了,這個和其他的國家都不一樣。其他所有國家只是把共産黨最高層給換了,第二層就沒有動,到底下就更沒有動了。很多人30年都還一直掌權,當然不會把自己交出去了,這也是造成清算非常不完善的一個原因。

原東德邊防軍上校君特·雷奧的抱怨

……20年前,雷奧的任務,就是看著這堵墻以及其他東德邊境。他轄下的士兵,每60到80個人負責看守10公里長的邊境,每次值班時間是8個小時,全年無休三班倒。

雷奧回憶,大致每10公里長的邊境每年能抓獲60個偷越國境者,其中他的部隊大概能抓獲20個人,剩下的40人由警察和憲兵部隊等來完成。他已經無法準確回憶起他的邊防部隊抓獲的偷越國境的總人數。只知道除了被當場擊斃的外,被抓獲的偷越國境囚犯,一般會送到監獄囚禁。

更離奇的是,相當一部分囚犯,最後會被西德用錢贖走。原因是那時的東德已經越來越依賴西德的經濟援助,而西德政府和民衆也自認對這些翻越柏林墻的受難者負有道義上的義務。

在雷奧上校的記憶裏,就這樣從監獄裏被買到西德的囚犯,前後有好幾千人。"我們辛辛苦苦抓進來,他們高高興興賣出去",他至今無法理解這種做法,覺得如果僅僅是出于經濟考量的話純粹是荒唐的邏輯。

……這年的11月4日,東德出現了二戰以來最大規模的民主示威活動,將近一百萬東德市民走上街頭……

三天以後的11月7日,東德政府部長會議全體成員辭職。再過了一天,11月8日,東德共産黨政治局全體成員辭職。同天選出新的政治局,克倫茨取代統治了東德近20年的昂納克當選新的總書記。但大規模的抗議示威活動幷未因此而中止。

11月9日,政府幾乎處于癱瘓狀態,在頻繁抗議的亢奮中突然失去目標的東德,不知該如何度過這一天。

實際上,從這天開始,剛剛改組的東德政府中央委員會即開始萌生想法,希望有計劃的放鬆對東德人民出入邊境的旅游限制,以舒緩壓力。因爲在此之前的半年中,萊比錫等地聲勢浩大、此起彼伏的抗議活動中,呼聲最高的也是推倒柏林墻。

就在11月9日的晚上,局勢開始陷入混亂。造成混亂的原因,是當天晚上六點多的一次例行記者招待會。東德共産黨中央當時實際上的第二號人物,政治局委員兼柏林市委書記沙伯夫斯基,在宣讀完一份東德政府簡化公民出境辦法後,一位意大利記者舉手,問這個辦法什麽時候開始執行。沙伯夫斯基想了一下說:據我所知,會很快,不會拖延。記者們立即將這句話理解爲柏林墻馬上開放,迅速將這條消息播發了出去。

到現在也無法弄清楚沙伯夫斯基是故意而爲,還是口誤所致。唯一能肯定的是,就在此刻,歷史借助沙伯夫斯基的手,輕輕撥了一下東德行進的羅盤。

當晚7點,看到新聞的東德民衆在狂喜中相繼涌到柏林墻邊,但此時雷奧和他的部隊幷沒有接到任何關于開放邊境的命令。于是勃蘭登堡門前的挑釁行爲越來越激烈,民衆在試圖推倒柏林墻。他的士兵和下級不斷向他報告,而他也只能不斷向他的上級報告。但是上級聯繫不上,沒有人接聽電話,甚至沒有人知道沙伯夫斯基剛剛做出了一個什麽樣的决定。上校後來才知道,大領導們那時都在開政治局會議。

上面的聲音消失了,人群却如潮水般越來越多的聚集在柏林墻邊。在這種完全失控的局勢下,雷奧承認當時非常猶豫,但他最終决定放弃使用武力,命令他的士兵不要開槍,打開了部分邊境哨所,除了勃蘭登堡門——沒有斷然開槍,這也是他後來一直引以爲豪的地方。

……1990年10月3日,東德正式宣布加入西德。就在兩德統一的4天前,雷奧也接到了解職的命令,剛滿50歲的雷奧上校從此脫下了穿了31年的軍服,驟然失業。

與解職相伴的是,上校收到了一個價值280馬克的便携式收音機作爲禮物。"對我來說,31年國家服務之後,只拿到了280馬克!"雷奧提起此事便非常惱火。

按照當時東德延續下來的政策,滿50歲的人可以領取退休津貼。這個陷入失業的前邊防軍上校要在5個月後才滿50歲,然後才能從統一後的德國政府那裏領到1200西德馬克。

于是他選擇先去一家超市工作,打了18個月工,他拿到了1300馬克。而之前他作爲邊防軍上校的工資是月薪2000馬克。

好日子一去不復返。不僅如此,在這幾年裏,雷奧還常常被要求作爲證人上法庭作證。作證的對象是他的部下,當年開槍打死翻越柏林墻東德民衆的邊防軍士兵。

……1962年8月17日,18歲的東德人彼得•費查試圖攀越柏林墻,被東德邊防軍士兵開槍射殺。柏林墻東西兩邊的人民都看到了他中槍,在場的西方記者記錄了這個事件,費查成爲第一個因試圖翻越柏林墻而被射殺的人。現在柏林所有紀念柏林墻的博物館裏,都可以找到這個年輕人的大幅照片。

……但雷奧上校還是同情他的被推上法庭的士兵,他覺得他們只是在忠實地執行命令。他沒有想到幾年後,自己也被推上了法庭,送進了監獄。這個前邊防軍上校覺得不公,因爲他也僅僅是執行命令。

……十年後在這間越南餐館裏再次面對記者時,雷奧的强硬態度有了一些改變,他終于開始承認對這些死者感到內疚,但又認爲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是邊防軍軍官,也是黨員,東德政府頒布的法令,得到了我內心的認可。我服從這些法令,幷以此來培訓我的士兵,我們一起來執行法令,我們有什麽錯呢?"

……對那個解散了東德軍隊的裁軍國防部長艾波曼,這個老軍人不屑評論,他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略帶輕蔑的說,"你想想,一個牧師怎麽可能有資格做國防部長呢?"

……2000年2月到9月,雷奧和沙伯夫斯基在同一個監獄裏一起呆了7個月。他也試圖去問過這位昔日大權在握的二把手,在那個要命的關口宣布立即開放邊境,究竟是一時的口誤,還是故意而爲。

"他反問我,你覺得這是我一個人所能做出的决定嗎?"

……他幷不忌諱接受媒體的采訪,因爲"只有越公開談論,越能瞭解和理解這段歷史"。但他抱怨媒體幷不願意多報道他的觀點,"曾經有三個拍攝柏林墻的紀錄片攝製組來采訪過我,最後片子出來却只用了我兩句話,不到5秒鐘。"

這種裁剪和遮蔽,使得他對媒體的態度慢慢變得心灰意冷。他承認如果不是考慮到"你是來自社會主義國家陣營的記者",他也不會再接受媒體采訪。即便如此,他也會在采訪開始前警惕地詢問記者對東德的看法,甚至也關心其他普通中國人對東德的態度。

儘管從來沒有去過中國,雷奧還是固執地認爲希望在社會主義中國,因爲"只有中國才可能對抗美國,成爲世界的另一極"。他表示完全同意老領導克倫茨的看法。這個昂納克之後的東德統一社會黨中央總書記,後來也被審判,在監獄裏接受過中國記者采訪時表示"希望中國繼續把紅旗打下去"。

20年後的現在,雷奧終于開始承認,柏林墻倒掉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但他堅持認爲時間上不成熟,因爲"現在看來,東德和西德人的腦子裏還是有一堵墻。"

"從原則上,我還是習慣認可東德,即便控制傳媒和言論自由這種有點過分的做法,目的也是爲了維護國家安全和政權,爲大衆謀利益。那時的法律和黨章裏也都是這麽規定的。"這個總是不忘强調自己黨員身份的老人,在用兩柄叉子笨拙的挑起越南牛肉粉塞進嘴裏後,用簡短而堅定的語調說道:"別忘了我是一個黨員,党總是正確的!"

和現在相比,雷奧還是更願意懷念20年前的時光。"那時國家給了我一切,包括教育、滿意的工作和舒適的社區。"10年前,面對《焦點》記者,他這麽回答。10年後,他還是這麽回答。

秘密監獄里的政治犯解說員

在早先東柏林的地圖上,霍恩施豪森監獄所在地是一片空白。即便是現在,從柏林市中心出發,坐地鐵S環綫再換電車,然後再步行一段,也要花上近40分鐘才能到達這個地方。在20年前,這個地圖上都不標識的地方,是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所在,因爲這裏是東德國家安全部(斯塔西)最重要的秘密監獄之一。

自1951年斯塔西從原蘇聯軍隊手裏接過這個監獄以來,它通過18萬秘密警察織成的嚴密羅網,將被抓獲的政治反對者、偷越國境者等各類政治犯源源不斷地送到這個地方來。近50年來,這裏關押過近2萬名各類政治犯,包括東德异議人士Rudolf Bahro、作家Jurgen Fuchs、畫家Bärbel Bohley等著名政治犯。

這個監獄一共有103個囚室,120個審訊室。審訊室比囚室還要多,正是這個秘密監獄的一大特點。犯人送到這裏來,經過嚴刑拷打、審訊定罪和仔細甄別後,再分別轉送到遠離柏林的其他監獄。

柏林墻倒塌後,通過1989年11月底和12月的兩次大赦,政治犯們全部得到釋放。1990年10月3日德國統一那天,霍恩施豪森監獄正式宣布永久關閉。4年以後,這裏被辟爲專門的紀念館,用來紀念那些在東德極權體制下的受難者,每天有數以千計的游人來這裏參觀。

1966年出生在東柏林的尤裏查,因偷越國境被捕的時候是1984年,正好18歲。難以置信的是,尤裏查說,他14歲的時候就開始計劃著要離開東德,因爲自懂事以來,他和同伴以及家裏人看到的西德媒體,一天到晚都在說越境的事情。

尤裏查說,想逃離東德,是因爲他沒法想像他的一生會在一個封閉的國度裏度過。那個時候,沒有人會想到柏林墻會在幾年後被推倒。

尤裏查知道直接翻越柏林墻危險極大。所以最開始,他和同伴設想通過其他邊境離開東德。在塗林根附近的一個地方,他們找到了一處防守不太嚴密的圍墻。尤裏查開始想爬過去,馬上發現不太可能,墻太高了,而且釘滿了倒鈎。他的同伴又嘗試著想挖地道,隨即發現高墻下面是深不可測的混凝土,計劃也半途而廢。

于是他和同伴就砍倒一棵樹,希望把樹搭在高墻上面。但剛剛爬上這座"樹橋",警報就響了。尤裏查在恐慌中逃躲到附近的一個村子裏。聞訊而來的東德邊防軍沒有找到他,却抓到了他的同伴。

在村子裏躲藏了幾天後,尤裏查改變了計劃,他認爲避開東德,先去匈牙利,再到奧地利可能會簡單一些。于是買了一張火車票到布達佩斯,目的地是匈牙利和奧地利接壤的一個邊境城市。到布達佩斯以後,尤裏查又買了張到那個邊境城市的火車票。

這時他犯下了一個錯誤,買了一張單程票。在開往這個邊境小城的火車上,查票的鐵路警察發現了這一點,瞪大了狐疑的眼睛盤問他,是不是想越境?

尤裏查當時的身份是技校畢業生。如果他堅决不承認,未必會被帶走。但他知道,這次至少是决不可能有成功越境的機會了。萬念俱灰的他突然靈光一閃,改口對警察說:是,我想越境,想離開這個該死的國家……尤裏查想起了他的表哥,一年前,他的表哥想通過北部邊境越境,失敗後投進監獄,後來就被西德政府從監獄裏直接買走了。尤裏查想賭一把能否有他表哥的運氣。

在這個小城被審訊了兩個星期後,尤裏查被帶回柏林,關進監獄。開始是單人囚室,然後換到另外一間約16平方米的囚室,和另外5個囚犯關在一起。

尤裏查說,其實這是他第三次試圖越境。

……在最終被西德政府買走獲得自由之前,尤裏查熬過了近一年的牢獄生活。

尤裏查幷不願意去過多回憶審訊的情况。對每個試圖詢問這個問題的參觀者,他總是習慣性的躲開目光,低下頭說記不清楚了。實際上他幷沒有受到任何刑訊逼供,開始的審訊也幷不是無法抗拒的痛苦,但他還是很害怕——牢獄生涯裏的恐懼,主要源自于精神上的折磨,"感覺這個政權可以對你爲所欲爲。"

審訊結束後就進行法庭審判,尤裏查被判一年有期徒刑,馬上被送到哈勒的監獄服刑。10個月以後的某一天,獄警突然打開牢門告訴他:收拾東西,你已經被驅逐出境——實際上他被西德政府買走了,他日日夜夜祈禱的好運氣終于來了。慶幸的是,那兩個和尤裏查一起因偷越國境被捕的難友,也碰到了和他一樣好的運氣。

作爲一個曾經的"行貨",尤裏查至今都不清楚這場交易裏面的細節,他只是希望被買走。斯塔西决定誰可以被買走,但這場交易幷不是政府之間直接交涉。當時東德和西德各有一個類似律師事務所一樣的機構,由他們來出面操作,談判、選擇、出價等。

尤裏查只知道自己被賣了96000西德馬克。他聽說這是80年代的平均價格,70年代的時候會便宜一些。

尤裏查在西德讀完了大學。柏林墻倒塌、兩德統一後的1991年春天,他回到原來的故鄉。去年3月,他來到這裏故地重游,幷自告奮勇留下來做了導游和解說員。

霍恩施豪森監獄紀念館的管理員安德雷•考基弛說,紀念館現在一共有44個講解員,其中有35個是像尤裏查一樣有過坐牢經歷的,另外還有8、9個歷史學家。這些時代的見證者,和這所紀念館一樣,本身也是一種不能忘却的歷史。

……紀念館開放以後,每年前來的參觀者都在遞增。考基弛說,去年的數字是25萬,其中有一半是學生。

今年5月5日上午,德國總理默克爾首次參觀了這裏。尤裏查和其他幾位當年在這兒被囚禁過的前政治犯,看到這位女總理在監獄廣場內著名的受難者紀念碑前敬獻了花圈,心情複雜。

考基弛說,曾經在這裏工作過的秘密警察雖然不能再在公務部門工作,但幷沒有受審判。而他們中的很多人就長期住在紀念館附近。

這些人在尤裏查他們講解的時候有時會來爭辯,還會成立協會和組織,通過出書等形式,搞各種各樣的活動,說歷史真相幷不是這樣的。他們最主要的觀點是這些政治犯是應該被關押的,因爲當時他們是反對東德的。這位憂心忡忡的管理員說,現在這種情况是越來越嚴重。

直至今日,一些東德人仍舊認爲,像尤裏查這樣的政治犯理應受到處罰。尤裏查曾經提到一次在柏林街頭和一個老人的對話,當他講述自己在監獄中處處受限的苦楚時,對方憤怒地打斷他說:"可惜他們忘記了殺掉你!"

9月21日出版的《時代周刊》,將這位前政治犯講解員的苦悶寫進了德國大選背景下的德國社會複雜心態。

"這其實幷不是一個博物館。"在引領游客參觀這所從前的監獄時,尤裏查堅持著自己的這一看法,"當你訪問某個巴洛克宮殿時,你會沉思那些已經結束了的時代。而柏林墻這樣的時代却幷沒有結束。——它會讓我們警惕,那個時代幷沒有真正終結……"

紀念全國消防日

1、柏林墻拆得太徹底了

……柏林旅游局局長布爾哈德•基克相信也是後悔者之一。他一直致力于游說當局采取更多措施,重新發掘柏林墻的歷史價值。他說:"在柏林,每塊石頭都代表了一段歷史。而我們犯下了最致命的錯誤:那就是以德國人的行事方式,把柏林墻拆得太徹底了。"

旅游局長的呼聲,會讓人不由自主的想起20年前推倒柏林墻時,西德路德教會牧師曼弗雷德•菲什爾呼籲保留部分柏林墻的聲音,他說:"我們一些人意識到,即使一切都已經成爲過去,我們也不應該將所有證據毀掉,人們需要一些東西將他們與過去聯繫起來。"

2、人心中的無形高墻與現實中的東西差距

據新華社報道,柏林自由大學2008年進行的一項調查顯示,12%的前東德居民和11%的前西德居民都表示,如果柏林墻沒有被推倒,柏林的形象會更好些。柏林墻拆除20年後,許多前東德居民認爲,前西德接管了他們的文化和政治。而前西德民衆說,他們已經厭煩前東德人對前共産主義時代的纏綿懷念。

如果這項調查可信,那麽說明20年後的今天,懷舊情緒依然濃郁。誠如本刊訪問過的原東德邊防軍上校剛特·雷奧說言,柏林墻早就倒了,但許多柏林人心裏依然有一道"心墻"無法跨越。德國《明鏡》周刊的記者甚至認爲,在柏林墻倒塌20年後,原東德時期的意識形態似乎在改頭換面重新確立起來了。

……連在統一時宣稱"沒有一個人會比以前過得糟糕"的德國總理科爾,現在也承認對困難估計不足。

任正德描述,代表團訪問的德國人彼時就有幾分悲觀的表示,要消除東西兩地之間的思想感情上的隔閡,恐怕還需要二三十年。同樣是《明鏡》周刊的編輯們,在18年前的彼時就發出更直率的預言:柏林墻一天之間拆除了,但要拆除思想上的柏林墻,恐怕還需一兩代人的時間。

到了2000年,另外一位國內媒體記者諸友瓊在訪問德國時,發現"統一"正在使德國人陷入困惑,只不過這種困惑比9年前任正德訪問時要更具體而微觀了:東德人抱怨實行私有化,失業率大大增長了,西德人心疼掏腰包交納"統一稅"太多;;東德人不習慣完全陌生的資本主義"規則",不適應完全不同的思想體系和生活方式,認爲東德被西德"殖民化"了,使東德人在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上淪爲"二等公民";西德人則埋怨東德人太不知足,,認爲他們應當對西德人"感恩戴德"才對。兩邊的德國人都說"統一的代價太大了"。

最極致的例子出現在到柏林歷史博物館參觀者的留言中,有一些人寫下了"重建柏林墻,而且要建得更高一些"的主張。

必須得承認,這道人心深處的墻,有其現實和物質的基礎。

按照德國之音今年10月4日的報道:1990年在東德(不包括東柏林)居住有大約1450萬人,現在還剩不到1300萬人。雖然每年還有1萬西德人遷往東部,但是很明顯更多人嚮往西部。僅在2008年,從德國東部就遷出了5萬人。從東部遷往西部的主要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人,留下的是老年人和社會弱勢群體。

3、兩種社會性短視

事情就是這麽吊詭,如果沒有强大的西德,德國沒有可能那麽快統一,柏林墻推倒後也不可能這麽快平穩過渡。與此同時,可依賴的朋友,同時也是可抱怨的對象。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駡娘。經歷了80年代改革歷程的中國人,對這種心態是多麽熟悉。

柏林墻推倒20周年之際,洛杉磯國立藝術博物館舉辦了名爲"兩個德國的藝術——冷戰文化"的展覽,展出了1945至1989年間120個東德和西德藝術家創作的超過300件雕塑、繪畫、攝影、影像作品,展覽盡力模糊藝術家在兩地區域上的差別,將東德和西德的藝術家融合在一起,這種幷置也展現了一種獨特的融洽。

最近一期德國《時代周報》盛贊了這種做法,同時也報道了位于哈勒的莫裏茲堡博物館在收藏東德藝術家作品上的偷工减料的做法,而該館的東德藝術品收藏在全德國數一數二。該報發表評論擔心重新統一後的德國人對歷史的判斷和修訂太過草率,似乎大家一致認爲東德藝術應該與整個時代一起被忘記

時代周報稱這種習慣于簡化歷史的現象爲"社會性短視"。

需要指出的是,對我們而言,更需要警惕另一種習慣于簡化當下的社會性短視,即將德國民族性格中短于自我表彰而長于指出問題的審慎悲觀,理解爲某種價值觀的回歸與顛覆。德國人的民族性格習慣謹慎行事,將困難估計得十足,却很少有從勝利走向勝利的豪言壯語。不理解這一點,就會誤把德國社會和媒體20年來一直喋喋不休的提醒和警惕,解讀爲東德人民真的希望回到20年前的柏林墻時代。

除了20年前的既得利益者,很少有人真正希望這麽做。事實上,這種抱怨和懷舊,這種抑鬱而緩慢的行進,才是正常社會裏的真實面目。

曾作爲前東德反對派長期活躍于政壇的東德神學研究者弗裏德裏希∙紹勒莫曾說過一段非常精闢的話:"20年前歡欣鼓舞的時期過去後,現在就像酩酊大醉後醒來的抑鬱,或是蝸牛爬行一樣緩慢地走向磨合的正常狀態。"

歷史因意識形態和社會生活經驗的種種差异所投射的陰影,决不會在一天之內就烟消雲散,依舊會很長時間內盤根錯節的盤踞在我們的內心深處。這是我們必須付出的代價,也是我們可以體察人性的資源之一。

4、拆墻20年

……2009年新年剛過,德國總理默克爾在當周發布的播客節目中表示,圍墻倒塌20年後的此刻,重整和清算德國共産黨的獨裁體制顯得特別重要,除了歷史不能遺忘外,應該讓年輕人認清獨裁的危險。

……10月,她向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德國女作家米勒祝賀,表示"在柏林墻倒塌20周年後,一個柏林女作家獲獎,這是個極其美妙的信號。"

米勒在接受采訪時則表示永遠需要警惕那個扼殺自由和人性的時代重來。

……在這個世界上,拆除各種阻隔和限制交流的高墻的努力,在熱愛自由的人們心裏,會永不停止。無論它是在20年前的東西柏林之間,還是在20年後的海峽兩岸與停火綫兩邊;無論它是鋼筋水泥的混凝土高墻,還是互聯網上的萬丈藩籬、人心深處的無形壁障。




張哲,《南方周末》

……那年9月,匈牙利通往奧地利的邊境突然開放。此前,儘管東德人可以前往其他東歐國家旅行,但直到奧匈邊界打開後,那些心向西方的東德人,才終于在冒死翻越柏林墻之外擁有了其他選項。

兩個月裏,超過11萬東德人繞道捷克斯洛伐克進入匈牙利,從匈牙利前往奧地利,再由奧地利進入西德。惡作劇的年輕人偷偷地把東德國旗中間的代表農民、工人和知識分子的麥穗、錘子和圓規改畫成一個行李箱。

東德警察不斷在通往匈牙利的列車上逮捕他們看來有"潜逃"傾向的人,但監獄很快就裝滿了,有的人只進去幾天就被放出來……

柏林墻修建以前,由于柏林允許居民在各區自由通行,已有超過250萬東德公民逃往西柏林或通過西柏林前往西德(聯邦德國)其他地區,其中不乏大量技術工人和高級專業人才。

……此前(倒塌前)不久,東德統一社會黨總書記昂納克還信誓旦旦地說過,柏林墻"將存在50年、100年"。

Hingst與50萬東德人一起涌進資本主義的西柏林,她說"東柏林幾乎空了"。

……東德人可以在任意一家銀行排隊,憑身份證就可以領取100西德馬克的"歡迎費",緊接著上街慷慨采購。

Hingst先買了一個隨身聽,又從舊貨市場買到了一條美國的牛仔褲,還看了一場電影。很多商店擺出免費食物和飲料,歡迎"東部同胞"。藝術家們則在柏林墻脚爲剛進入西柏林的同胞們演奏音樂。

北京大學國際關係學院的連玉如教授,那時正在柏林自由大學進修。11月10日上午,她一路來到東柏林,發現東德邊防軍的小夥子們大多面色凝重。

連玉如問他們,支持德國統一嗎?他們說,同意邊境開放,希望東德政府改革政治現狀,但幷不希望兩個德國立即統一。

事實上,兩德統一後,17萬東德軍人中僅有5萬士兵被留下"試用",而他們中的大部分也很快被迫離開留任的軍官更是不足5%。一些職業軍人由于缺乏其他職業技能而紛紛失業,甚至被迫去其他國家做外籍雇傭軍。

……費杭則騎上一輛摩托車,跟朋友一起來到西德旅行。後座上的朋友沒戴頭盔,違反交規,可當交警瞭解到他們來自東部時,把手一揮說,"走吧!"

……1990年3月18日,東德舉行了首次大選,希望通過"自由選舉"决定國家未來。對于大多數東德人來說,第一次直接參與"民主政治"的美好,有些讓人眩暈,他們帶著敬畏和感激之情填寫著自己的選票。

最終,在貸款和貨幣聯盟的許諾下,科爾支持的德國聯盟党大獲全勝,前執政黨統一社會黨最終沒能逃脫淪爲在野黨的命運。

在與東德政府協商幷簽署"國家條約"時,科爾的外交斡旋也取得了重大成果。戈爾巴喬夫最終鬆口,默許統一後的德國退出華約組織,德國統一的最大外部障礙掃除了。一場暴風驟雨般的統一過程急遽前行,在東德的萊比錫游行的人群已經把"我們是人民"的口號改爲"我們是一個民族"。

1990年10月2日,東德議會宣布,東德政府停止運轉。23點55分,在《歡樂頌》的音樂中,伴著"在你溫柔翅膀之下,一切人類成兄弟"的歌唱,民主德國國旗從東德一切建築物和聯合國的旗杆上緩緩落下。

10月3日零時,德國和平統一。

……

兩德統一之前,東德人均收入只有西德的1/3左右。東德的基礎設施建設也嚴重滯後,電網、交通和電話通訊都需要大筆投資。

于是,德國政府從1990年開始向原西德各州公民徵收"團結稅"——個人所得的5.5%,用于原東德公共基礎設施建設、國有企業改制和社會綜合援助等。團結稅的計劃徵收截止期限爲2019年,長達29年。但"團結稅"帶來的還有西部人的抱怨,爲什麽一切都要我來埋單?

而東德人對突如其來的資本主義也産生了"排异反應"。當時只有17歲的萊比錫中學生胡朵拉(Cordula Hunold)拿著100西德馬克"歡迎費"與媽媽一起去西德的商場,但琳琅滿目的商品、汹涌的人潮令她走出商場就嘔吐起來。

胡朵拉的父親Hunold本來是當地一所中學的校長,但德國統一後,所有前東德的校長因爲與國家意識形態靠近等原因,統統被要求下崗。Hunold先生在五十多歲失業,只好去斯圖加特一所大學學習,以重新取得教師資格。

實際上,在教育系統內,民主德國政治學院、柏林馬克思主義經濟學院等高等院校被直接解散,甚至國家科學院的科學家都不能幸免——Hingst的爸爸是原東德國家科學院的一名化學家,但他也在50歲的年紀失業。

東德的議會和政府自動取消,其工作人員經過嚴格篩選後,大多被開除。在外交系統中,原東德三千余名外交官被全部開除。"以前一些很優秀的東德使館的漢學家,都已經不再從事相關工作了。"德國駐華使館二等秘書楊佩(Petra Mann)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們有的賣保險,有的在旅行社工作……這真的沒有辦法。"

2008年,社會學家威廉•海特邁爾的一項調查顯示:有半數西德人認爲東德人很少願意瞭解西德,而64%的東德人感覺自己是二等公民。

德國交通部長,負責東德事務的沃爾夫岡•提分西在今年6月提交的兩德統一年度報告中寫道:"如果到2019年,東部能接近西部産業結構相對較弱的地區的發展水平,那將是一個巨大的勝利。"

……

柏林墻倒塌後,資本主義立即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在東柏林攻城拔地——德意志銀行迅速收購了四千多家東德銀行辦事處,將金融業務立即鋪向東德的每一個城鄉角落;可口可樂、西門子、雀巢等昔日"階級敵人"的標志擠占了每一處新開的超市和商場;馬路上大衆和奔馳的汽車也讓昔日東德自産的"衛星牌"汽車相形見絀……

社會主義的痕迹幷沒有完全消失。東柏林博物館島的藝術市場上,大量販賣的正是前東德和蘇共時期的書籍、徽章和紀念品,但價格十分不菲;而通往亞歷山大廣場的卡爾•馬克思大道還保留著舊時風貌——90米寬的馬路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當年這裏游行閱兵的盛况。

……西柏林的自由開放與東柏林的理想光輝形成了這裏獨特的兼容幷蓄的風格。朋克青年、跳蚤市場、前衛藝術家和同性戀社群早已打破了舊有的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界限,留有早年印記的公社組織、藍領社區和蘇式建築風格反倒閃耀著獨特的後現代主義光芒。

……

歌德學院北京分院副院長柯理回憶自己最初印象深刻的東德——魏瑪附近的小城耶拿時,他使勁吸了吸鼻子。"空氣裏都是煤的味道。"柯理笑著說,"他們冬天還在用煤炭取暖,而西德早已經使用燃氣了。"

對于柏林自由大學的博士研究生柯瑾藝(Olivia Kraef),她對東德的最初記憶也是一種味道。"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有點像消毒水……非常東德的味道。"她小時候每次去東柏林看望親戚,都會聞到這種氣息。

那時的柯瑾藝總覺得東德是另一個世界。西柏林的咖啡和香蕉總是讓東柏林的親戚們很開心,而她總覺得表妹兩條大辮子的髮型很過時。但柯瑾藝幷沒有笑,因爲她媽媽說,在社會主義國家,"不管什麽人,雖然可能現在窮,但是他也很偉大"。

柏林墻倒塌20年,說一樣東西好,西柏林人會說"tol",而東柏林人喜歡說"schau"。

或許由于對現實的不滿,懷舊的情緒近來正在東部蔓延。一些消失的品牌,比如"瑪卡費斯"咖啡,或是"施普雷"腌黃瓜,被人們懷念而重現市場。

東德人費杭覺得,人們懷念的幷不是現實中的那個過去。1998年,他收到了德國政府的一封信,稱前民主德國國家安全部(Stasi)的檔案公開了,其中有他的記錄。

看到檔案時,費杭驚呆了。1989年只有19歲的他,居然在Stasi有60頁的檔案記錄。而且,他傷心的是,寫報告的人裏還有兩個是他最好的朋友。"我有點兒失望,但他們一定也有自己的原因。"費杭說,"他們一定比我更難過。"

秘密警察也曾找過費杭,要求他爲Stasi工作,報告身邊朋友的動向。但費杭拒絕了。"不是我很勇敢。"費杭說,"如果他們第二次第三次問我,或者威脅我父母的安全,我不知道會怎麽樣。"

幸運的是,秘密警察還沒有來得及再找他,柏林墻就倒塌了。"所以,雖然我們有些抱怨,但跟自由比起來,那些都不算什麽……沒有人真的會想回去。"費杭說。

據德國政府公布,原1600萬東德公民中,國家安全部對600萬人備有秘密檔案

美國前國務卿詹姆斯•貝克在回憶錄中記述了自己在1990年12月訪問柏林的情景,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現實中的柏林墻。"那是一個霧濛濛的天氣……當我透過柏林墻的小洞,看到東柏林那單調的建築時,我意識到民主德國人已經將一切牢牢抓在了自己的手中。這是他們的意志力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