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引發的人性思考(崔衛平 )

http://www.cuiweiping.net/blogs/cuiweiping/archives/133731.aspx

戰爭引發的人性思考

崔衛平



《南京!南京!》采用了一個日本士兵角川的視角。他身爲1937年底入侵南京的日本軍隊一員,目睹大屠殺的殘酷之後感到難以承受,最後放走了兩名被俘的中國人,拔槍自殺。這被解釋爲他人性的表現。“我們能不能把日本人當人來看?”導演陸川這樣問道。如此處理引發爭議是非常自然的,它不同于此前影片中對于日本軍人的處理。

但是影片本身做得缺少說服力。在入侵軍那樣一種瘋狂高漲(也有恐懼)的氣氛之中,一個士兵如何做到冷眼旁觀?他種種錯愕、困惑的表情來自何處?他不會是剛從軍校出來便來到了南京,他自己此前做過什麽?相對于一個人從環境中抽離,更加困難的,是他如何從自己拔出,是他自己改弦更張。 轉折的起點,更應該從角川這個人自身內部去找。而恰恰影片的筆墨又不在這裏,只是提到一筆他是教會學校出來的,以及他與一個日本妓女之間的微弱關係。顯然陸川處理這樣的難題力不從心,然而這樣的輕忽却是灾難性的。

當年的日本侵略軍許多行爲,可以說超出了一般所說的戰爭範圍:戰爭幷不需要虐殺俘虜,完全無視國際公約那樣去做,應該說是源于某種意識形態(將中國人視作低等民族)。同樣稱之爲“强奸”的行爲,也已經超出了一般“强奸”的性質,令人髮指的種種做法表明,根本不把中國婦女當人對待。 在這個意義上,侵華日軍在中國大地上所犯下的,與當年納粹對待猶太人的行爲更加相似,即屬于“種族歧視”與“反人類罪”,而不是一般的戰爭罪行。這樣才可 能解釋日本士兵的種種不可思議的變態行爲。

也許角川是一個例外,不排除這樣的個人存在。然而其轉變的論證過程,也就變得更加複雜艱難。他愛上帝也好,愛一個日本妓女也好,不等于他同樣也能够愛上和同情中國人,能一視同仁地對中國人采取平等、尊重的態度。這裏不應該采取一厢情願的立場。



這個話題值得拓展。“人性”是一個永恒的話題,我們除了要認識這個世界,還要認識我們自身。而在戰爭這種人類活動的極端形式當中,人性也面臨非同尋常的壓力與考驗、呈現錯綜複雜多重面貌。然而在這些問題上的認知,在漫長的歷史當中,始終存在著一些現成的模式,有時這些模式則成了不可逾越的禁區。不僅是中國,世界上許多民族也是如此。

比如一定要表現戰爭是偉大的,氣勢宏偉的,是爲了正義和通往正義的;戰爭的年代同時也是英雄輩出的年代,面臨艱苦條件和死亡,英雄們一定是激情飽滿、慷慨激昂,勇猛無畏,决不後退,他們身上不僅沒有一般人性的弱點,而且最好也沒有對于家庭的眷戀、小兒女之類的情感,這些都被視爲幹擾性的;對于一般人來說,戰爭是一個鍛煉人和成長的機會,在戰爭中人性正好可以得到淬煉與升華,同時戰爭的敵對方也一定是凶殘無比、毫無人性的。

爲什麽會産生這些看法?簡單地說有這樣兩點:一,戰爭的確是一場面臨巨大危機的時刻,在面對生死存亡,需要動員一切可能動員的力量;第二,能够書寫戰爭歷史的,往往是戰爭的勝利者,那些舞文弄墨的人們只能仰仗勝利者的鼻息,就像卡爾•波普爾曾經說過的歷史書寫者那樣。對于勝利者來 說,當然希望能够給自己的行爲多一些合法性,多一些漂亮的說辭。

類似的模式開始鬆動和遇到挑戰,僅僅是上個世紀的事情。兩次世界範圍之內的大戰,將從未有過的戰爭造成的悲慘景象帶到人們面前; 更爲寬鬆的言論環境,使得人們對于戰爭以及戰爭中人性的認識,有了更多不同聲音。許多藝術作品(小說、電影、戲劇、繪畫)都涉及了有關重新反思的話題,出現了難以計數的大量作品,其中許多堪稱經典。縱觀起來,在不同的階段上,反思的方向、側重點都有所不同。

美國作家海明威是開風氣之先的重要作家。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後,身爲記者的他加入了美國紅十字會戰場服務隊,曾被炮彈炸傷落下了多處傷痕。他發表于1926年 的小說《太陽照常升起》,幷沒有涉及戰場戰鬥的狀况,所描寫的是從戰爭中走出來的年輕人身心創傷,精神上的迷茫困惑。他們不再相信那些“救世”的神話,同時又無法在唯利是圖的社會中安下身來,陷入了心灰意冷、無所適從。主人公巴恩斯如作者也是一名美國記者,戰爭使他喪失了性能力,無法與相愛的人結合。海明 威因而被命名爲“迷惘的一代”。1929年他發表的《永別了,武器》,主人公亨利的遭遇荒謬痛苦——被誤認爲間諜跳河逃跑,與心上人結合不久對方難産而死、嬰兒窒息身亡,只剩他一人孤單地留在世界上承受悲苦,他對戰爭的厭煩、厭倦達到極點。

如此悲慘的結局,與戰爭所需要的勝利、高亢的氣氛判然有別。之所以發展到這一步,在于海明威將戰爭的基石稍稍移動:第一,對戰爭目標的懷疑,發現它幷非如戰爭的鼓動者所說的那樣高尚和富有意義;第二,承受戰爭的主體,不再是民族、集體這樣一些集合名詞,而是個人本身:戰爭的重負最終要落實到個人身上,是個人爲之付出的身心創傷和代價,幷且這些創傷要伴隨終生。

然而,海明威後來又創作了一部以西班牙內戰爲背景的長篇小說《喪鐘爲誰而鳴》(1940),塑造了一個負有責任感與犧牲精神的人物喬頓,志願參加反法西斯戰爭,爲正義的事業而捐軀令他感到光榮自豪。



如果說海明威思考的對象主要是戰爭本身的合理性與否,以及它對個人所産生的影響,那麽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前後涌現出來的另一批作家、藝術家,則更多地直接面對人性本身——世界的噩夢變成了人自身的惡夢,對世界的不可信任變成了對于人自己的深刻懷疑,英雄主義的神話進一步剝落。

法國作家薩特當過八個月德軍的俘虜,他筆下一再出現俘虜題材。小說《墻》(1939) 描寫了西班牙戰爭中幾位被捕者第二天要被處死,在最後那個晚上,除了那位西班牙人民軍成員感到可以慷慨赴死之外,其餘人都體驗了從未有過的巨大恐懼,小說 形容最年輕的那一位:“恐懼與灾難使他面無人色,使他整個面容都扭曲了。三天以前,他還是一個利落的小夥子,但是現在他却像個老怪物。”比恐懼更加令人窒息的,是孤獨,是在死亡面前體會到的單個生命孤獨無援,是那種與這個世界已經變得毫無關係的、被連根拔起、漂浮和疼痛的感覺。伴隨著呻吟和哭泣的聲音,人們在討論明天行刑時到底是射擊一次還是兩次,這中間要不要再裝子彈、再瞄準,想像的痛苦比實際的痛苦還要難以忍受。

類似極端的處境在薩特的戲劇《死無葬身之地》(1946) 中再次出現,這回是被俘的法國地下抵抗運動成員,除了面對死亡,他們還要面對比死亡更加可怕的酷刑,這是一次深刻的靈魂的拷問,人性的拷問。那是每一個人 自己必須設法對付的。于是,來自每個人自身人性的壓力就成了最爲突出的問題,甚至勝過來自敵人方面的:“我不知道過一會兒我能不能認識自己”,說這句話的 索比埃在審訊時跳樓自殺。年長的人們擔心最爲年輕的弗朗索瓦是否承受得了酷刑,擔心這位孩子無法承受所感到的恐懼和痛苦,他們自己動手將弗朗索瓦掐死,提前讓他解脫。如果這樣的行爲是“肮髒的”,那麽他們早已經不是“乾淨”的了——被捕之前他們接到命令要攻下一個小村莊, 累及這個村莊最終被血洗,三百個人無辜死亡。這樣的命令是必須和正確的嗎?人們苦苦思索著,懷疑自身的行爲是否正當。

在薩特這裏,戰爭中的英雄們不僅精神上的發條松了,而且幾乎整個斷掉了鏈子:在生命最終的時刻,即便是勇敢與怯懦、平靜與瑟縮之間的區別,也變得意義不大,甚至這個世界上的那些被珍視的價值都意義不大,人們只是眼睜睜地看著生命變得無用徒勞:“我承擔了一切痛苦;必須讓他們把我消滅,連同一切痛苦都消滅!” 換個角度來看,也可以說是薩特將他的哲學觀點(“個人是無用的熱情”及“選擇”)拿到戰爭條件下中加以放大,但無論如何,是符合情境的。

當薩特如此近距離地觀察和描繪這些赴死者最後的悲慘痛苦,他把海明威的那個命題進一步推進了——戰爭的承受者不僅是個人,而且是孤獨的個人因爲死亡是每個人必須自己面對的,別人無法替代被死亡分隔開來的個體,沒有人能够幫助他。因此,在人們所說戰爭宏大目標的另一端,蹲伏著的是個人的孤立無援及其痛苦恐懼。薩特的這些表述被認爲是消極的、灰暗的,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 他對于個人及其處境的關懷,則表現得更加具體和貼身,不帶任何虛張的成分。

重新定義戰士或者革命者身上的人性,與薩特同期的作家加繆提供了另一種變奏。《正義者》這部戲劇取材于1905年在莫斯科組織的一次暗殺行動,用炸彈炸死皇叔塞爾日大公,主人公卡裏亞耶夫先是愉快地接受了刺殺任務,但是在行刺的最後一刻突然猶豫不前,因爲他看見了坐在大公身旁的一對孩子,是大公的侄兒侄女:“那兩張嚴肅的小臉,而我手中,就是這可怕的重物(指炸彈)。是要往他們身上投啊”。“正義”與“愛”發生尖銳衝突,他沒有做成。“人不能僅僅靠正義活著”,還要有做人的“清白”,“不能爲一種不復存在的正義,再增添活生生的非正義”。與薩特一樣,這也是一種“撤退”的立場;不同的是,在加繆這裏,所籲求的是一種倫理道德的聲音,即使是從事正義的事業,也要避免沾滿無辜他人的血。



對于戰爭的反思,還涉及到追究戰爭的根源。對此,不同的人們有不同的回答,政治學家、經濟學家、社會學家或歷史學家會提供他們研究的答案,而文藝家也會從自己的專業角度,貢獻出自己的角度和成果。二戰所造成的殘暴血腥局面, 令許多人陷入了這樣的沉思:爲什麽在文明建立延續了這麽久的地方,甚至在以自己的文明驕傲的地方,還會發生這樣可怕的事情?人們爲什麽在瞬間倒退到完全是野蠻的狀態?

英國作家威廉•戈爾丁的《蠅王》,幷不是一部直接描寫戰爭的小說,却被公認爲是反思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經典之作。戈爾丁作爲當年英國皇家海軍之一員,目睹了戰爭中帶來的種種破壞,他反復思考的結論是,不應該僅僅從外部來解釋這些灾難,更爲深刻的原因來自人自身或人性內部,正是人自身內部被激發的黑暗,人自身的人性惡,才有可能導致那樣恐怖的現實。作爲戰爭過來人他寫道:“經歷過那些歲月的人,如果還不瞭解‘惡’出于人,猶如蜜産于蜂,那他不是瞎了眼,就是腦子出了毛病。

該小說虛構了在一場未來的世界大戰中,一群英國本土的孩子被疏散到一 個小島上,惟一的成年人飛行員死了,這些從八九歲至十四五歲不等的男孩必須在小島上學習生存。他們先是模仿成年人搭建窩棚和厠所、開會舉手發言、在海灘上始終燃起一堆火作爲救援信號等等。但是在蠻荒的環境中,孩子們身上人性惡也在慢慢發作,越來越多的人不願意遵守規則,更寧願將打獵而來的野猪血塗在臉上。同時他們當中流傳著一種恐懼,稱不知名的野獸就在附近。通過隱喻的手法(一隻爬滿蒼蠅的猪頭),小說道出了人們恐懼的不是別的,正是他們自己心中的惡的力量,讓這種惡徹底發作,會將他們帶向不知何方。小說1954年發表之後好評如潮,作者因該書獲得1983年諾貝爾文學獎。如今英美許多中學、大學將該書列爲年輕學生的必讀書。

在某種程度上,這部小說奠定和代表了戰後人們思考有關問題的基本思路 ——那就是戰爭與人性惡相聯繫,而不是與人性的善相聯繫。這不是說戰爭中沒有人性善的現象,而是說——如果想要說明戰爭這種可怕的東西爲什麽能够發生,如果是想爲戰爭準備承擔責任而不是推卸責任,那麽人性惡的解釋則更爲沉著和合理。相反,假如敵對雙方都以不同的方式“救贖”了,就像《南京,南京》中一樣, 那麽誰爲戰爭造成的破壞和帶來的灾難負責呢?

我終于有機會向一本小書尤其是其作者致敬和表達感謝了,那就是1981年出版的《西方現代派文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作者陳焜先生,該書不僅介紹了西方二十世紀現代派文學現象(黑色幽默、荒誕派戲劇),給我這樣年輕大學生打開眼界,而且有力地描述了其美學形態:“現代派美學境界不是英雄主義的,也不是散文氣息的,而是夢魘氣息的”,帶來新的美學感受。這樣一種美學形態和感受,其總體背景便是兩次世界大戰所帶來的夢魘般的現實,是與戰爭所帶來的痛苦現實相匹配的。陳先生反復運用黑格爾所發掘的狄德羅的那本小書(《拉摩的侄 子》)蘊含的思想能量,他指出,對于人性惡的認識,是與現代社會同步的、是人們對于自身認識的進展;堅持這種認識,是對于人自己的一種批判、警醒的態度, 而不是一味地遷就自身。那樣一種“人性善”的浪漫主義式的田園抒情,尤其是在經過戰爭之後,已經變得索然寡味。這與阿爾多諾所說的——奧斯威辛之後,寫詩就是野蠻的,都是同樣的視野。



上世紀60年代越戰之後,美國出現了一批關于越戰的影片——《獵鹿人》(1977)、《現代啓示錄》(1979)《野戰排》(1986)、《生于七月四日》(1989) 等,被視作一批著名的反戰影片。“反戰”的主題與我們這裏討論的戰爭與人性有重合的成分,但幷不完全等同。這批影片中有一個共同特點在于,它們貫穿著對于“體制”的批判,即對于戰爭的發動者的批判。也就是說,經歷了街頭舉行的大規模群衆反戰運動之後,在這批影片中,美國政府、五角大樓、戰爭機器成了矛頭所指。戰爭對于年輕人身心戕害也是這批影片中經常出現的,他們遇到了各種各樣非人的折磨:《生于七月四日》的主人公誤傷好友、負傷中彈導致下身癱瘓;《獵鹿人》中被俘的士兵們在輪盤賭面前感到的極度恐懼、精神崩潰;《野戰排》中滿身血污的“戰友們”互相之間扣動了扳機。比起“人性惡”來,這批作品主要處理“人性的傷痛”,借此表達對于戰爭的譴責。這與他們的老前輩海明威倒是一脉相承的。

其中,《現代啓示錄》與我們的話題更爲接近。這部影片根據英國作家約瑟夫•康拉德出版于1902年 的一部小說《黑暗的心》而改編,主人公的名字却繼續保留(庫爾茲),表明影片願意繼承康拉德對于人性的思考——稱之爲“文明”其實非常脆弱,像一層薄薄的外衣,在它底下,涌動著更爲根本和强大的人性黑暗。小說與電影中的兩位庫爾茲都來自文明社會,小說中介紹庫爾茲的出場:“他母親是半個法國人,父親是半個英國人,整個歐洲都對庫爾茲先生的形成做出過貢獻。”電影中的庫爾茲則家中三代西點軍校出身,本人是這個學校的高才生,“獲無數勛章和嘉許”。

可以傲世的文明教育背景,幷不能保證庫爾茲們繼續成爲一個“文明人 ”,他們最終都淪落到了叢林當中,在那里弄出一個小社會,發明一套自己的行事作風,殘忍和獨斷,公然對抗和挑釁“文明社會”。比起小說來,擁有現代性思考背景的影片《現代啓示錄》,揭示出正是所謂“現代理性”,最終通往了極度野蠻:武器中所包含的“理性”含量也好,現代通訊所帶來的信息“理性”也好,包括士兵所受過的嚴格的“理性”訓練,所有這些“理性”堆積起來的上方,是那個叫做“瘋狂”的頂點。而這個立意,在另一部美國影片《金甲部隊》中得到進一步的體現。其中有一個魔鬼教官,滿腦子嚴格計算出來的戰爭生存規律,企圖將它們灌輸到新兵頭腦和行爲中去,最終導致士兵的瘋狂。那些抵達戰場的人們發現,他們面對的超級槍手,原來是一個單薄的越南女孩子,這正是絕大的諷刺。

我自己十分喜歡的一部與戰爭有關的影片,那是德國導演赫爾佐格拍攝于1967年 的《生命的訊息》,這是納粹之後的德國人如何看待自己發動戰爭的過去。影片描寫一群駐扎在希臘小島上的德國士兵,遠離正面戰場,在悠閑生活的落差中,却感到了巨大的精神壓力。負傷的主人公甚至與一位醫院護士談起了戀愛,但是他頭腦中的戰爭景象與眼前格格不入,强烈的反差讓他的頭腦陷入了瘋狂,他居然在山坡上、小河邊,一次次燃起了用軍火庫的炸藥自製的焰火,耀眼的焰火釋放了他自戰爭以來的內心不安、傷痛、黑暗,它們如此難以消化、難以承受,每時每刻都在毒化他的心靈頭腦。“焰火”是一個非凡的道具,內心的黑暗轉化爲如此明亮的意象,其中或許也有自我拯救的含義。

韓國導演金基德有一部影片叫做《海岸綫》,也是一部不錯的反思影片。其中的戰爭更多是假像性質的,針對北韓隨時可能的登陸。主人公康被訓練成標準合格的殺人工具,臉上塗上了油漆,有點像在《蠅王》中所發生的。當他一感到眼前有活物存在,便摳動了扳機,打死了正在談戀愛的男青年,他因此獲得一個禮拜的假期,上級爲此嘉獎他。然而,殺死無辜的後果最終由這位康士兵來承擔了,他從此而變得坐臥不寧,心靈煎熬,女朋友離他而去,他一步步陷 入瘋狂不能自拔。

該部影片還有力地揭示了:越是標榜崇高的目標、華麗的理由,也越是容易在其中藏垢納污。這支守駐海岸綫的部隊其上下級之間的關係幾乎是淩辱性的,對于士兵的訓練是侮辱性的。被打死男青年的女友眼看男友死在不明槍口下瘋了之後,士兵們騙她到偏僻處,將她的肚子弄大,一共有六人參與這樁犯罪。爲了掩蓋醜聞,部隊裏不懂婦科的軍醫被命令在沒有麻藥的情况下,就地實施流産手術,而這支守衛部隊幾乎所有人,都加入了在臨時搭起手術臺旁充當“掩護 ”。

迄今我們很少看到經歷納粹“反人類罪行”所 迫害的猶太人所拍攝的有關影片,可以數得出來的是兩位猶太裔導演的《辛德勒名單》(斯皮爾伯格)與《鋼琴師》(波蘭斯基)。值得推薦幾位幸存者作家的名字,在他們的作品中,始終堅持一個立場和保持一個姿態,那就是以亡靈作爲準則、以亡靈的名義說話,見證苦難,而遠非借機歪曲。他們是——威塞爾,1986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翻譯成中文的作品有小說《夜》、隨筆集《一個猶太人的記憶》;凱爾泰斯,2002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中文翻譯作品若干;詩人保羅•策蘭,他的一系列“見證詩歌”,有力地提升了人類的道德品格和詩歌的藝術水準。

見經濟觀察報2009年5月8日

0 意見: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