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利堅的政治基礎(劉蘇裏、局外人Y)

美利堅的政治基礎

劉蘇裏、局外人Y

[摘要]一個是鄉鎮生活怎麽轉化爲州的政治事務。這是托克維爾觀察的東西,1831年的時候,這件事情完成了;第二,它怎麽轉化爲國家事務,也就是國家事務怎麽能够化約到可以被鄉鎮尺子測量,這是林肯進行的,在內戰之後完成的;9•11之後是第三次,就是國際事務或世界事務,最後怎麽能够化約到生活在鎮子的人能够用他的小尺子加以測量。這是鄉村精神的三次躍遷過程。

對話人:劉蘇裏 局外人Y

  局外人Y,1961年生于新疆,畢業于重慶建工學院。曾任職烏魯木齊市委黨校、新疆自治區黨委政研室。1992年出疆,任職深圳某大型國企。2003-2007年,發表《兩個局外人的對談錄》(1-14),影響甚廣。現寓居滬上,任職上海某研究院副院長。主業讀書、思考、談話

  法國人托克維爾不願深陷1830年革命後的政爭,藉口考察獄政,與朋友跑到美國。

  其實,此趟美國之旅,托氏是早有預謀。這不僅來自家族有人在美任使節,與美國人做生意,等等美情瞭解,更重要的,在我看來,來自托氏的某種直覺。他出身貴族,受過良好教育,年輕入仕,對法蘭西乃至歐洲政情多有體會,法國革命對他來說,簡直就是一步死棋——舊制度被打碎,看似建立起來的新制度不倫不類,舊制度隨時可能是似而非地死灰復燃,法蘭西歧路仿徨。他直覺年輕的美國,有可能提供救法蘭西于水火的藥方,至少是某種現實的啓發。

  托氏與朋友1831年抵達美國,次年提前回國。那時他二十五六歲,年輕、抱負、有責任心,跟當時的美情所差無幾。兩顆年輕的心臟碰到一起,改變了托氏的人生軌迹,也給人類留下一部探視美利堅早年民情、政情無以倫比的記錄。如果問起人類有文字記載的歷史,哪一次旅行産生的影響最大,恐怕非托氏美國之旅莫屬。這次旅行,誕生了《論美國的民主》(或《民主在美國》更恰當)這部經久不衰的經典,今次談的,正是這部經典作品。

  《論》上卷,出版于1835年,至今整整174年。此時,去美國獨立戰爭爆發59年,去美國制憲會議44年,離美國內戰33年,正是美國從幼年向少年大踏步邁進的時代。用局外人Y的說法,托氏看到的,幾乎是一個"裸體的"美國。這意味著,呈現在托氏面前的,是少有修飾的美國,是原初政治形態大部未被遮蔽的美國,是地方事務遠遠勝于聯邦事務的美國,換句話說,是起步時代的美國,是生機勃發于野的美國。這"野",可作原野之野解讀,亦可讀作鄉野之野。其重要而永遠不可重複的意義在于,這"野",人類文明史以來可近距離觀察其肌理的,只此一例。記錄這"野"的浩瀚文獻中,最用心、完整、精詳、準確的,托氏《論美國的民主》,亦只此一例。

  托氏把他觀察到的"野",精到地概括爲鄉鎮生活、鄉鎮精神和鄉鎮政治。即使有了托氏的概括,174年以來,仍鮮見人們從此處出發,著眼研究、分析美國,或有,亦鮮見有人指出,鄉鎮生活、鄉鎮精神和鄉鎮政治,其實就是美國當代生活、精神、政治的原型,換句話說,美國當代生活、精神和政治,就是擴大升級版的鄉鎮生活、精神和政治。它們內在邏輯之嚴密,遺傳密碼之隱蔽,外表與內核之堅固與脆弱,深入進去,著實讓人嘆爲觀止。原來,政治結構之美,可美輪美奐至此,政治結構效能之用,可無所不用其極。當我們剝開附著在美國當代政治層層盔甲時,我們終于發現了美國力量之所在。尤其需要强調的,"美國力量之所在",是所有政治共同體所曾有的,包括我們中國。或我們乾脆把話挑明講,美國力量之所在,正是造物主賦予人類的力量之所在。只要願意,每一個曾經輝煌過的文明體,都可以尋著美國力量之所在,找回屬于自己之所在的那股力量之源。籠統說美國是或不是包括中國在內政治共同體的發展方向,毫無意義,但內涵于美國政治的鄉鎮生活、精神和政治,它所體現的價值,一定爲包括中國在內人類所有共同體所共有,幷爲包括中國在內人類所有共同體,基于本共同體利益、著眼人類大利益設計未來,提供參照,開闢道路。

  所有這一切,都源于如何解讀《論》第四、五章,尤其是商務版該書第66、67兩頁所載內容。今天,我們請到局外人Y先生,與我們一起重溫托氏的《論美國的民主》,回到托氏美國時代幷從那裏出發,回觀今天美國政治的本質。有請局外人Y先生。

  劉蘇裏:政治的基礎或德性政治的起源這一話題,我們倆討論半年多,今天可以借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作一小結了。《論》,你不是第一次讀吧?

  局外人Y:……我大概是在95前後第一次讀《論美國的民主》,同時還讀了好幾本關于美國政治的書籍。當時美國政治對我而言,就是總統、國會、最高法院這些聯邦機構及其運轉,所以這本書,我比較喜歡看後半部分。看的時候覺得蠻有意思,看完就忘了。後來很多人不斷提到這本書,確實不知道它好在哪。印象中翻譯得非常流暢,讀起來很快。

  劉蘇裏:書是我上研究生那年出版的(1983),專業必讀書。但說實話,當初沒好好讀。後來陸續讀了幾遍,也不是很得要領。托克維爾强調的部分,我們已經很熟悉了,而最重要的部分,却當成故事,不知所以然。

  局外人Y:這次重讀此書,才感覺到它的份量,跟上次讀的感覺不一樣。有這樣幾點:

  第一,過去喜歡看的那些部分已成常識。我們現在瞭解的美國,比托克維爾1831看到的美國,要豐富得多。以前不重視的那些內容,特別是第四、五、七、八章,却感覺是托克維爾最深刻最豐富的地方。

  第二點,注意到了當初忽略的一點,就是比之今天,1831年的美國,是一個原生態的美國,一個裸體的美國,你可以直接看到這國家的本質。1830年代,美國還只是一個由具體細碎的地方事務構成的社會,聯邦事務很少,也不重要。現在的美國,聯邦事務已經壓倒地方事務,前者遮蔽了後者。今天看美國的關鍵,就是我曾講過的,如何透過聯邦事務直奔地方事務這一核心。

  第三點,托氏時時拿美國與法蘭西對比。那時歐洲處于動蕩時期,在二次革命之間,法蘭西依然是歐洲的中心,對于托克維爾這樣的政治貴族而言,只有法蘭西事務、歐洲事務,幾乎看不到地方事務。這就是爲什麽當他在美國看到一個完全不同的、平面展開的、而不是堆壘起來的政治聚合體時,大爲驚异的原因。

  第四點,我注意到他像其他法國人一樣喜歡用"人民"這兩個字,而這正是托克維爾觀察美國最大的失察所在。他根本不知道,或沒意識到,他看到的那個所謂美國人民,與他在巴黎看到的法蘭西人民,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物。美國的"人民"與他描述的那個美國鄉鎮生活相有關,離開了鄉鎮生活、鄉鎮政治和鄉鎮精神這三個層面,美國"人民"是沒有的。而他在巴黎街頭和廣場看到的"人民",與鄉鎮沒有關係,只與那個偉大的法蘭西精神有關。這兩者有本質區別,但他却把這兩個東西完全等量齊觀,然後去比較兩者間的异同,這導致了他一系列的錯誤觀察。

  但有意思的是,托克維爾年僅25歲,似乎沒有框框,當他不是去比較美國與法國的區別,而是直接談美國時,一下子就抓住了自由、民主的本質。他說得非常清楚,但用的是當時的語言,如果不特別點破,其精要未必會被今天讀這本書的人所理解。

  比如,如果不從物理空間意義上,和日常生活中的鄰里關係去思考的話,你就理解不了托克維爾講的鄉鎮生活,鄉鎮政治,鄉鎮精神。如果沒有這個東西,托克維爾這本書不過是一個包含了政治概况介紹的加强版游記而已。

  劉蘇裏:我們順著托克維爾的思路,先回到1831年的美國,以及美國和歐洲的對比。托克維爾書當中多次强調,美國建立聯邦在邦之後,邦在縣之後,縣在鄉鎮之後。你說的沒錯,托克維爾看到的美國是一個裸體的美國,我把它稱爲發育當中的美國,還不是青年,是少年,甚至在繈褓中的美國。他和他的朋友是從新英格蘭地區向南部走,而新英格蘭地區,最典型反映了美國政治中鄉鎮這一個環節的重要意義。美國政治,它的原初狀態給邦政治,乃至聯邦政治帶來了活力和動力。這是一個。

  第二,你剛才提到他眼中的法國、歐洲,他只看到了巴黎的人民和政治。我倒是感覺,托克維爾去美國之前,不是沒看到過歐洲的鄉鎮和地方自治是怎麽回事。而是視而不見,沒有感覺。德國的韋伯,1864年出生,比較典型,家族在農村就有大面積土地。

  局外人Y:托克維爾也一樣,他們家也有領地。

  劉蘇裏:對。只是歐洲的政治早遠離了他在美國看到的政治的原初型態。

  局外人Y:這點非常重要。就是歐洲現代性興起、民族國家的建立過程,同時也是地方事務與國家事務-國際事務逐步分離、疏離過程。到托克維爾的1830年代,地方事務基本上是一個鄉村郵差談論的事,上不了臺面的。

  劉蘇裏:我感覺他不是簡單不好意思,他眼裏甚至已經沒有這件事了。

  局外人Y:我們中國人大多數時間也是這樣的。

  劉蘇裏:上世紀80到90年,你可以看到有些學者的研究,說,民國時期傳統社會下沉,原先士紳社會被打亂了。托克維爾說的這些東西,我相信在1911年之前,如果你在中國走一遍的話,或許也可以看到。

  局外人Y:中國過去講究皇權不下縣,講究所謂的鄉村自治,但是我們這個鄉村自治跟托克維爾看到的美國鄉鎮生活和鄉鎮政治,有一個重大區別。在中國,鄉村自治有一個基點,有一個大家經常提到的"士紳"階層。士紳在中國是拿著大尺子的人,他們往往因爲所接受的政治教育,以及做官的經歷,使得他們始終拿著朝廷和天下這把尺子回到一個小小的物理空間(鄉村)。他整天拿這個東西給人看,因此才有所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一說。這確實是一種自治,但這種自治,除了依照村民的想法治理外,它還依靠士紳提供的更加重要的治理標準:朝廷、天下社稷的意見。而美國鄉村政治,始終只有一個基于鄉村物理空間的小尺子。美國的政治發育過程,就是拿著這把小尺子先到州,再到華盛頓量你的大問題。換言之,所有的大問題,不管是州還是聯邦層面的,你化約不成一系列我小尺子可以測量的物件,那對不起,你這件物件是不可能在立法機構獲得支持的。中國的鄉村自治在很大程度上被"士紳"干擾了,士紳是導致中國鄉村自治始終不能生髮出政治性的重要原因。就拿梁漱溟鄉村實驗說吧。在梁的實驗區,他無非是把自己打扮成一個超級士紳,回到鄉村,他在鄉村搞技術培訓、識字、講衛生,這個很重要,但他訴諸的仍然是國家興亡的標準,實驗區幷不是他的家鄉。這不是我們所說的政治哲學意義上的社區自治,很大程度,它依然是一個國家建設,而不是地方建設。前人少有注意,士紳使得地方事務去地方化,賦予它國家建設的意義,因此中國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鄉村自治這一實質性現象。如果說在歐洲地方事務和國家事務是分離,在中國則是國家事務最終不僅遮蔽了地方事務,還解構了地方事務。

  劉蘇裏:你的這個觀察非常獨特!我們由此看到了三種自治政治形態:美國的、歐洲的和中國的,我們看上去是皇權不下縣,實質上却是處處有皇權。

  局外人Y:對,皇權無處不在,只有皇權這一把尺子起作用,別的尺子都不作數。而在歐洲,它是小尺子向上走到一定程度下走不上了,又回去,自己量自己。在美國小尺子一直向上走,但始終是一個不變的尺子,它是絕對意義上的尺子—鄉鎮生活。

  劉蘇裏:美國誕生那一刻,也就是1620年"五月花號"登陸北美大陸,你說的"小尺子"就已被標上刻度了,直到1787年制憲會議,這刻度始終沒變,所以才會有制憲會議上,聯邦派與邦權派激烈的交鋒。幸好,我們看到的憲法文本,在實現十三邦聯合成一個統一國家、建立聯邦政府的同時,予以各邦管理自己事務極大的權力。托克維爾1831、32年在美國考察時,他很少看到聯邦事務,因爲聯邦弱而小,儘管聯邦外表呈現的是團結和榮光的氣象。今天我們依然可以看到,和人民關係最密切事務的處理權,還是在各邦。二戰以來,隨著聯邦政府介入國際事務愈來愈多,其權力才隨之擴大。

  我的問題是,儘管美國聯邦的重要性在增加,中央政府的權力在擴張,但支撑整個美國力量的,恐怕還是原來(最早)確立的那個權力結構吧?

  局外人Y:托克維爾的書讓我們看1831年的美國正是這樣的結構,但他幷沒有你這樣的問題意識。托克維爾看到的鄉鎮生活和州之間的關係,是服從和反映的問題。他看到一個雙層結構,就是州事務與鄉鎮事務之間的關係,具有內在一致性,可惜托克維爾沒有做清楚地描述。我把這種內在一致的鄉鎮事務和州事務的整體稱爲地方事務。1831年的時候,它是成熟的、發育完整的。

  劉蘇裏:其實地方事務的治理及其準則,1831年之前就已經發育成熟了。

  局外人Y:對,美國立國時最重要的是保住了這一條。當地方事務與美國國家事務形成一個整體的時候,就是這個"小尺子"到華盛頓也成了標準的時候,美國作爲一個國家才真正出現了。我一再講到雅法《分裂之家危機》這本書所反映的林肯關于蓄奴問題與道格拉斯的爭論,以及隨後的內戰,此後,美國才産生了真正意義上的,持續、穩定的聯邦事務。在此之前,國家事務只是偶然的對外貿易紛爭和戰爭而已,絕大多數時間是沒有所謂聯邦事務和國家事務的。在這之後,有國家事務了,但它依然內在地蘊含于地方事務當中,道格拉斯和林肯那場偉大辯論說得恰好就是這個問題。簡而言之,對伊利諾斯州一個小鎮子來講,離它幾百英里之外的南方的某個地方,有人蓄奴這件事怎麽就影響了我的鄉鎮生活?損害了我的鄉鎮精神?包括《自由的新生》,雅法兩部書討論的就是這個問題。通過內戰,這個過程美國人徹底完成了,就是把國家事務與地方事務合一了。當代美國聯邦事務似乎遮蔽住了地方事務,但對一個細緻的分析者,對一個局中人而言,不存在遮蔽這件事,他們原本就是一致的。

  劉蘇裏:精闢!你看啊,這一點還有另外的制度保障,比如美國國會兩院議員的遴選,還是各邦直選。即使到了聯邦參衆兩院,議員們考慮問題的出發點和落脚點,還是在地邦的視野和尺寸。許多人以爲聯邦兩院議員目光短淺,你可以這樣嘲笑他們,但正是這一點,保證了美國政治治理及其外交事務內在邏輯的延續。

  局外人Y:托克維爾也特別注意到了,在州一級,和在聯邦一級,都有一個參議院和衆議院,而衆議員任期一定是短的,到了州是一年任期。因爲地方事務多變,只有短任期,衆議員的意見表達才能與我的社區生活完全等同,或接近等同。他特意講到美國整體政治的穩定性,與美國鄉鎮生活所表達的州這一級政治極不穩定性的同時幷存現象。但他沒有像我們今天一樣透徹說出這個極不穩定性的價值何在,甚至將它視爲某種缺點。他沒有注意到,這個東西(不穩定性)是非常厲害的。

  他有一個很好的觀察,就是讓我們理解了縣。托氏區分了政府集權與行政集權。他一再講縣是沒有政治生活的。簡而言之,縣就是執行來自下面"鄉鎮"、上面"州"交給的各種各樣的行政事務,因此縣幷沒有一個統領。他一再强調美國的這個層面與英國普通法,以及英國貴族政治的遺迹有關。

  這樣,我們就理解了縣在美國的意義。我在前些年接觸過洛杉磯縣長,我再三問他你這個縣究竟是怎麽回事,他也解釋不了。

  劉蘇裏:常能看到網上的圖片,美國的一個縣衙,小小的一棟房子,至今如此,它不像是一級五臟俱全的政府,花費也極小,"縣長"像個巡視員。

  局外人Y:這個"縣長"被翻譯成縣長都是不對的,他不是中國那種意義上的縣長。托氏舉了好幾個例子講縣的功能。我看大的作用就是避免了行政集權,沒有行政集權,政府再集權絕對不會走向專制。在他看來,這兩個集權合一的時候,所有壞東西就來了。

  劉蘇裏:美國還有另外一套制度,以保障各邦無法獲得行政集權,就是民選總統可以將有些關係重大的事務,越過各邦政府,直接付諸選民表决。

  局外人Y:但是在1831年的美國,這個體制的這種功能幾乎處于休眠狀態。這一點在什麽時候特別明顯?就是約翰遜總統在位的時候,有一次,他把軍隊派到亞拉巴馬州,聲稱自己是直選總統,要跟人民直接對話。

  劉蘇裏:我們再回到你最的第二、三個問題,就是這樣一個狀態今天看來會給我們哪些啓示、啓發?

  局外人Y:托克維爾這本書的優點和缺點幾乎都集中在這一點上,就是當我們談論人的政治生活,談論一個區域政治生活的時候,有幾個詞很快就冒出來,主權,自由平等,個人自由,人民主權,等等。

  而托克維爾一下看到直裸的美國,一個跟法蘭西完全不同的美國。在法蘭西,唱著馬賽曲、在沙龍裏高談闊論的貴族們已經用法蘭西事務厚厚地包裹住原本的鄉鎮生活。他注意到了這一點,但沒說清楚。我願意在他基礎上做一清晰表達。我直接訴諸人們日常生活中的、直覺的感覺和判斷:對一個人來講,一個特定的、可覆蓋大部分日常生活的物理空間,這件事要遠遠大過我們今天所熟悉的協會、共同體,關係網,人脉等等,也比這些東西重要得多。當日常生活在一個具體的物理空間展開的時候,這個展開的狀態是所有政治生活的起點和歸宿點。人類關于自己的所有權利、自由和選擇,都是基于這個空間開始的,我把它叫做初民社區,爲了討論托克維爾這本書,我願意用他的說法改叫"鄉鎮"。當托克維爾談論鄉鎮生活的時候,他直接給出了關于鄉鎮生活的物理尺度,一般來講兩、三千人,方圓多少裏,這些指標界定了一個物理空間,在這個實體下,人們的生活才是我們討論的第一個政治實體,只有回到這樣一個空間的時候,我們才能真正想像古典時代祖先們的政治生活。也只有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能理解托克維爾所說的鄉鎮生活。這是一點。

  另一點,這一個空間下的生活有一個特點:它是熟人社會!成員們相互瞭解,從而産生一系列基于相互信靠的關係結構。這個關係結構,始終都講究可預期性。比如某甲的一個行動,他知道其他成員對此做何反應,其他成員也瞭解某甲何以如此,認可該行動應有的回報,—其可預期性構成了我所說的人類道德生活的本質。換言之,一個可以相互信靠的關係網絡是我們今天德性生活的基礎和容器。基于這樣一種生活所構建的政治,我們把它稱之爲"美德政治",又稱之爲"社區政治",托克維爾稱作"鄉鎮政治"。在這樣一個相互信靠過程中,每個人都會將自己的利益化約爲對方可以信靠的利益,而這樣一個可以被化約的利益整體就是我所說的"社區利益"或者"鄉鎮利益",也是我說的小尺子,一個絕對意義上的尺子,它在本質上不受質疑。

  劉蘇裏:所有事務,參與者都能看得見,摸得著,感知得到。

  局外人Y:對,它不是外在的,而是內在于我們相互關係中。

  劉蘇裏:托克維爾的講法翻譯成??

  局外人Y:就是直接民主,但這個直接民主幷非投票實現的,因爲大家是熟人,無須投票,—一個鄉鎮的生活就這樣被建立起來了,而對這種鄉鎮生活內在的熱愛,就構成了鄉鎮精神。鄉鎮生活,鄉鎮政治和鄉鎮精神三者構成鄉鎮事務,它是本體的,自在的,絕對的。任何外人對它發表的任何評價都不會,也不能影響這個鄉鎮事務本身。這樣的鄉鎮生活,是我政治哲學思考的起點,也是托克維爾觀察美國的一個起點。他看到了美國鄉鎮生活正穩步上升爲州的事務,看到了美國最大的立法實踐,將鄉鎮生活呈現爲一個州的立法實踐的過程,他不惜筆墨,在他的脚注中舉了大量小例子,來說明州事務最後怎麽回到了鄉鎮。這就是我們前面講的小尺子、大尺子問題;就是一個物件它必須被化約爲一系列的小物件,以便被小尺子測量,也就是被鄉鎮生活測量。

  劉蘇裏:這恐怕也是人們感受到的,美國政治保守性的根源。即使到今天,我們依然可感覺到,這一保守性時不時就發揮作用。

  局外人Y:對,鄉鎮事務讓你變得審慎和保守,再宏大的事務必須被化約成鄉鎮事務,使得某些精英人物的空談沒立足之地。而這樣的空談在歐洲爲害甚深。

  劉蘇裏:這樣的事例太多了!但在美國,至多是野心家們的企圖。

  局外人Y:對,企圖心而已,但得逞不了。在這一點,托克維爾有時說"糊塗話"。他經常使用"人民"、"自由"、"民主"這些詞,有意無意使人們聯想法國大革命與他看到的美國革命和美國事務之間的關聯,他試圖暗示,美國人民很好地實踐了法國大革命的原則。這完完全全是錯誤的!到今天人們還在說,美國革命和法國革命是一體兩面,根本不是,完全不是。美國革命的根源,就是美國鄉鎮精神與歐洲事務之間的衝突。當美國鄉鎮精神可以不受歐洲傳統制約,直接呈現爲大範圍、超越鄉鎮空間的政治事務的時候,美國革命的目標才算完成了。美國政治史,其實就是鄉鎮事務層層上升而又保持其原來尺度和原則的歷史。這跟法國大革命徹底斬斷歐洲鄉鎮生活與歐洲事務之間的內在聯繫完全不同。

  劉蘇裏:對,同時也徹底斬斷了與原來生活狀態的聯繫。1830到1848年革命過程中,整個歐洲人,包括法蘭西人的痛苦,大多來源于此—舊的不好,打碎它,新的建立不起來,匆忙建立起來的這個東西,怎麽看怎麽有問題。

  局外人Y:這時法國人怎麽辦?只能來來回回地晃蕩,因爲他的尺子都是相對的,沒有絕對的尺子。

  劉蘇裏:所以只能再搞一次更大的革命,不斷革命??

  局外人Y:美國不需要。這正是美國政治真正的優勢所在。很多讀者注意到托克維爾對鄉鎮的强調,但很難理解那個具體的、可以包容你絕大多數日常生活內容的那個物理意義上的鄉鎮空間,對一個人的政治生活有多麽重要。

  劉蘇裏:美國的鄉鎮精神,鄉鎮政治以梯級形式向上躍升的時候,到聯邦這一級,依然保留了它的基本特點。

  局外人Y:我甚至可以這樣假設:如果美國聯邦事務不去反映鄉鎮精神,它根本就不可能成立,從而就不存在一個我們今天所看到的美國聯邦。我上次在包頭重新解讀過《第一滴血》。該片反映好萊塢精英分子,自由派知識分子的觀點,但恰好提供了一個合適的反例。很多看這部電影的人都在指責那個胖治安法官,但是恰好在這個問題上,這個人才是真正的、我們人的政治生活的價值所在。托克維爾1831年指出的,鄉鎮生活是美國一切政治生活的基礎,但它也是脆弱的,必須細加維護,在此片中得到了印證。

  劉蘇裏:由此回頭看,制憲會議上,聯邦黨人,和反聯邦黨人的爭論變得非常有意思。聯邦党人經常指責代表邦權這批人,目光短淺,心胸狹窄。回到當時歷史情境,你發現,State,我們翻譯成"州"的,其實應譯成"邦"。聯邦,聯邦,"聯"的是"邦"。13個英國殖民地,聯合起來造宗主國的反,它們稱自己爲State,把它們完全看成具有主權意義上的國家,多少有些誇張,但事實上第一,它們擁有主權,有自己的憲法,第二,對State事務保持全部的自主權。反聯邦黨人生怕聯邦的組成、以及帶有君主性質總統的選出,會傷害他們的地方事務。隔著巨大的時空來感受反聯邦黨人的意見,我猜測,他們實際上意識到了你說的那個鄉鎮生活,鄉鎮政治的"脆弱性"。

  局外人Y:關于這一段,托克維爾在《論》的第66、67頁中做了我認爲全書最最精彩的叙述。其中有幾段,我得念念:"只要鄉鎮自由還未成爲民情,它就易于被摧毀;但只要它被長期寫入法律之後,就能成爲民情的一部分。""鄉鎮是自由人民的力量所在。""在歐洲大陸的所有國家中,可以說知道鄉鎮自由的國家連一個也沒有。""鄉鎮組織將自由帶給人民,教導人民安享自由和學會讓自由爲他們服務。" 後面這段是全書的精髓:"在沒有鄉鎮組織的條件下,一個國家雖然可以建立一個自由的政府,但是它沒有自由的精神。片刻的激情,暫時的利益或偶然的機會可以創造出獨立的外表,但潜伏于社會機體內部的專制也遲早會重新冒出于表面。" 我想但願每個研究政治哲學的人記住這句話!

  全書把這段看了,理解了,其它就不用再讀了。

  劉蘇裏:我也特別注意到這一段。我很早意識到美國的强大,不獨人們看到的外表那些東西,如果是那樣的話,它一夜之間也可以崩潰掉。

  局外人Y:美國就根本不會存在,早在內戰中就分裂成一大堆北美小國家了。從一開始起,堅持州權的人爲什麽如此堅定?不是他們意識到鄉鎮的意義,而是本能地感覺到鄉鎮對他們內在的約束,—鄉鎮自由精神融化在他們血液中。打個比方,跟鬼子搶收糧食,我們需要先闡述小麥和我們生命的關係嗎?鄉鎮這事是不容討論的。美國最大成功之處,在于一開始就將這一條寫入了法律中了。

  劉蘇裏:談到這裏,我們才能深刻理解和感知,在美國,法律乃至于超過了宗教權威。

  局外人Y:爲什麽美國人對法律的信念牢不可破?因爲法律反映了我的生命本質,它是美國人最熟悉的語言,大老粗也聽得懂。

  劉蘇裏:是每人的生活常識。

  局外人Y:對,很簡單。是生命的組成部分,生命存在的體現。

  劉蘇裏:所以改變法律就像拿走他們糧食一樣。美國人跟你拼命的時候,恰好是他依據法律原則,捍衛自己權利的時候。

  局外人Y:我們的對話,不是有那小題詞嗎?就把這句話:在沒有鄉鎮組織的條件下,一個國家雖然可以建立一個自由的政府,但它却沒有自由的精神,放在題頭。

  這句話是關于人民自由最深刻的觀察。我覺得托克維爾寫得極棒,全部這本書有價值的部分其實就在這句話中。

  劉蘇裏:如果問題意識沒有到位的話,你只覺得這句話講得精彩而已。

  局外人Y:所以這裏面特別重要的是,本能和內在的精神,先于所謂的意識和闡述。當年制憲會議上,堅持州權的人是本能、內在地反映這個東西。而美國到今天爲止也一樣。約翰遜一再給青年政客講的,在華盛頓,一切事務都是地方的,就是這個意思。

  劉蘇裏:當初讀麥迪遜《辯論》時,也有一些不理解的地方。制憲會議辯論到最激烈的議題,關于邦權維護,無法達成妥協,大家都急了,甚至說出這樣的話:那就讓劍與火說話吧!聯邦黨人有"國際"視野,懂得歐洲,以漢密爾頓爲代表(局外人Y:他們深受法國人影響),深知歐洲那幫壞人能幹出什麽妖蛾子事,害怕新生的美國各自爲政的話,根本對付不了歐洲老牌帝國的覬覦。他們很想加强聯邦政府的力量,而捍衛州權的人才不管你什麽歐洲不歐洲的。

  局外人Y:所以托克維爾注意到了,片刻的激情、暫時的利益或偶然的機會可以創造出獨立的外表,但潜伏于社會機體內部的專制也遲早會重新冒出表面。

  我相信爭論的雙方當年都沒意識到這一點,但托克維爾1831年看清了,—托克維爾看到法國大革命帶來的一堆後患。

  劉蘇裏:他正是看到1830年革命的後果,不願深陷其中,找個藉口去了北美。

  局外人Y:他是帶著問題意識去的,在這個意義上,又可以講鄉村政治和鄉村精神是强固有力的。當鄉村精神變成州權派生命本質訴求的時候,他們會變得堅强有力,抵抗住了聯邦黨人的圍攻。

  劉蘇裏:再回到剛才那兩個概念,鄉鎮政治或者鄉鎮生活的脆弱或强固。我覺得,這是兩件事。爲什麽呢?它同時脆弱,但也是堅固的。談到"脆弱",比如你剛才講的《第一滴血》的故事,那個小鄉鎮最後不就是被炸得稀巴爛嗎?同時我相信—斯托林那本書中提到不止一個人,反聯邦黨人,他們也瞭解歐洲,知道歐洲王權,對于摸得著的小規模、小尺寸的鄉鎮政治體可能造成的侵害,所以才不遺餘力地捍衛地方權力和地方生活樣式。這是一個方面。

  另一方面,你可以看到,美國每當遇到重大事務的時候,特別是遇到重大國際事務的時候,首先表現它保守的一面。

  局外人Y:對,凡基于鄉鎮事務,地方事務的,就一定是保守的,此前談美德政治時就講過這一點。

  劉蘇裏:在處理重大事務過程中,一旦民衆達成多數共識,常常又是所向披靡,體現了這種政治,它極其堅固的一面。

  局外人Y:對,因爲它的力量徹底發揮出來了,所謂吃奶的勁全使出來了。

  劉蘇裏:"吃奶的勁",就是來自鄉鎮精神的勁兒,來自張三,李四,王五,趙六那些恨不得鬥大的字不識一升的胖警察,或者那些平時只知道傻玩的超級大男孩。這時才叫保衛家鄉呢。真打起仗來,你以爲他們的勁頭來自所謂教育中捍衛自由、民主的教條,其實不然。是因爲他們堅定地認爲,遠在天邊的某些壞人正在破壞他那個只有四千、兩萬人的小鎮生活。

  局外人Y:一個是鄉鎮生活怎麽轉化爲州的政治事務。這是托克維爾觀察的東西,1831年的時候,這件事情完成了;第二,它怎麽轉化爲國家事務,也就是國家事務怎麽能够化約到可以被鄉鎮尺子測量,這是林肯進行的,在內戰之後完成的;9•11之後是第三次,就是國際事務或世界事務,最後怎麽能够化約到生活在鎮子的人能够用他的小尺子加以測量。這是鄉村精神的三次躍遷過程。這就是我所講的國際政治理論。剛才你提到戰爭問題。一些戰爭是可以打敗的,也甚至可以是錯誤的,都沒有問題。但是這個戰爭不在于結果是贏了還是輸了,而是它何以能够進行?它何以發生了,何以持續下去?如果按照我們的想法,人家講民主,人民都反對那還打什麽?不對,人民是支持的。

  劉蘇裏:甚至到今天爲止,多數美國人還是支持伊拉克戰爭,否則早撤了。

  局外人Y:爲什麽人民支持?這個戰爭與鄉鎮生活有什麽關係呀?美國的現代政治,就是把這個關係建立起來了。因此它可以接受一場敗戰,沒問題,不是說人民的選擇就是對,就是正確的,這是兩回事,因爲它是絕對的。我一再强調鄉村政治的絕對性,不存在錯、對問題,它可以承認輸了還是贏了,打得好還是糟糕,但是沒有對、錯問題。因爲它是自在的,是絕對的。你用外界的東西衡量沒有意義。正如同我們也不願意外界的人衡量我們中國人的生活一樣,—究竟中國人喜歡畫山水畫好還是不好,這個事不用問,這對我們而言是絕對的。對美國來講,這個問題也是如此。由此而生成的這套制度,我認爲不宜用"民主"這個詞來形容。

  劉蘇裏:對,這個詞有些問題,特別是用在美國。

  局外人Y:因爲事實上,這一套過程跟民主沒有直接的關係,民主在這個過程中起到了相當大的作用,但不是它的精神實質,它的精神實質還是它的鄉鎮生活。換句話說,真正意義上的美國人民的生活是美國所有事務的本質所在,而這個人民是不帶引號的人民。西奈山下的"以色列人",巴黎街頭的"群衆"都是帶引號的人民,因爲那個沒有日常生活,那都是片刻的激情,偶然的機遇,暫時的利益動員起來的,這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民。真正意義上的人民是我們說的在那個鄉鎮生活中,活靈活現生活著的人,他們才構成了人民。這是美國這套制度的根本。在這個意義上,說用"法權結構"概括現代政治,我接受,但是這個詞太複雜太專業了,我也沒想出一個好詞。我寧願講我們是在討論美國人民的政治生活,可能更加合適。托克維爾這本書名也應當翻譯成這個名字才對。

  托克維爾不是擔心民主導"多數人暴政"嗎? 法國大革命,就是多數人暴政,這時候托克維爾去看待美國的時候,他用兩章處理這個問題,但是通篇寫得含含混混,詞不達意,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沒有意識到在美國這種人民的條件下,你法國人害怕的那種的多數人暴政,拿小尺子一量,你的賊臉就出來了。這個東西是托克維爾沒有注意的,只要你能保持這個東西,人間神是根本沒有地方的施展,絕對蠱惑不了美國,美國是每日每時用小尺子對所有政策,進行檢測,測量和修正。麥卡錫搞極右主義,搞不成,社會主義者搞極左也不成。因此美國是穩步前進著的,它絕對不會走錯。因爲對它來講,錯和對這件事是不存在的,它只有一個絕對性,這個自在體不斷兌現自身的絕對性,這就是鄉鎮生活的意義,也就是美國人民的政治生活的本質。這正是美國民主體制背後真正的價值和力量所在。

劉蘇裏:老Y,不禁爲你這番談話鼓掌!今天我們先談到這兒吧。我們再找時間詳細談談三次躍遷的內在邏輯。感謝出場!

0 意見: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