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局在做什麽?

地震局在做什麽?

作者: 南方周末記者 譚翊飛 2010-05-12 21:48:01

在法定職責爲地震預報的同時,堅稱地震無法預報

一份保密的內部反思材料已經由中國地震局送交中央,這是汶川大地震後地震系統對自身工作的全面總結,僅僅關于地震預報的部分就有上千頁厚。

一年前,這份報告開始在地震局系統內部徵求意見,此後該報告提交中央,至今沒有明確的回復。地震局稱,這份反思報告還未到解密之時。

今年4月14日,青海玉樹地震發生。和汶川地震一樣,地震局未對玉樹地震做出預報。

此前,國家地震局剛剛公布2010年預算報表,在年度預算中,用于預報支出僅爲270萬元,相當于地震局住房改革支出的1/60

地震局再一次處于風口浪尖,質疑從地震預報到地震闢謠,從資金使用到職能分工,甚至有激烈的意見建議撤銷地震局。

中國地震局處于一個尷尬而矛盾的境地,公衆對于預報地震寄予厚望,甚至認爲地震局的存在就是爲了預報地震。而地震局自身却反復向公衆解釋地震無法預報。

一個承擔了預報地震法定職責的機構,爲何反復否定自身職責?這一尷尬和困境究竟由何而生,如同公衆的發問,如果地震無法預報,那麽地震局存在的必要性何在?

地震局如何花錢?

在預算報告中,對公務員工資、辦公經費等費用通俗地稱爲"人頭費"。

比如,今年財政部的部門預算不僅僅列出"一般公共服務"項目,而且細化到"基本支出"和"項目支出",基本支出則略等于"人頭費"。另外一些部委則沒有這一類支出,"人頭費"計算在其他科目之下。

中國地震局屬于後一種,即沒有"一般公共服務"項目,第一項支出爲"外交"。從整個預算支出表中,可以找到與"人頭費"相關的是"行政運行"和"機構運行"費用,分別高達1.8億和2億。這兩項花費分別隱藏在"科技研究"和"地震事務"兩類之中,占全部預算支出近1/6。

這還不包括占總額近1/3强的7.2億元的"地震事業機構"支出,有專家認爲這個科目即爲下撥給中國地震局下屬16家事業單位的"人頭費",但這幷沒有得到中國地震局的官方證實。

當然,引起最大爭議的幷不在以上幾項費用,而在保障性住房支出,這項支出高達1.6億,全部用于住房改革,即公務員自身的住房保障。

與其他34個部委的對比可以看出,中國地震局在住房保障花費上排第10位,僅次于國家統計局,是排位第一的農業部13.5億元支出的1/8,是排末位的中國工程院0.02億元支出的82倍。

根據1998年國辦發136號文件的規定,中國地震局機關事業編制爲130名。如果不包括下屬事業單位職工的住房保障費用,以此數字計算,地震局用于住房保障的人均費用高達125萬元。

除這些在編人員外,中國地震局還承擔巨額的離退休人員負擔,離退休人員花費超過1000萬,其中退休人員管理機構的費用就高達118萬。

由于中國地震局沒有公布預算報告的編制說明及明細賬目,外界無法清楚知曉其"人頭費"的準確數字,但不可否認的是,"人頭費"及住房保障等費用占中國地震局整個開支相當大的比重。

預報已不是主業

在可憐的預報支出數字的背後,則是預報部門在地震系統中的被邊緣化。

中國地震局的成立與周恩來總理當年的直接指示有關,從成立之初到1980年代,地震預報差不多是地震局的全部工作,"地震預報室"專門負責預報地震,是地震局內最重要的業務機構。"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的職責就是預報地震,爲國家和人民减少損失。"

變化從唐山大地震預報失敗開始,1980年,地震局實行機構改革,地震預報室變爲地震分析預報中心,這個分析預報中心由原國家地震局人員和北京市地震隊聯合組成。雖然從人員配置上看,幷沒有削弱預報部門,但是實際上地震預報機構已經從政府部門變爲了事業單位。

1988年,地礦部副部長方樟順調任國家地震局任局長,上任後召開的第一届全國防震减灾工作會議上就提了地震局工作的"四個環節"的說法,即監測預報、灾害預報、地震應急和震後重建

方的到來普遍被認爲是地震局自成立以來最大的變化,地震局前首席預報員孫士軦回憶說,"過去成立地震局,整合許多部門,是爲了搞地震預報。這次改革的目的是加强减灾事業,預報功能實際上已被弱化。"

1998年,地震局再次進行機構改革。地震分析預報中心一分爲二:國家地震台網中心預報部和地震預測研究所,前者負責日常的監測預報工作,後者負責科研。

細心的觀察者可以發現,地震預測研究所的英文名已故意隱去了"預測"二字,將之翻譯成爲"institute of earthquake science(地震科學研究所)"。

本來研究和預報相結合的一兩百人的隊伍,改革後只剩下了31個人,屬于台網中心下屬的分析預報部。這31個人,幾乎就承擔起了全中國的地震預報工作。

根據官方介紹,在地震局目前的三大功能體系中,過去的"預報"功能之前加了"監測"二字。即用數字化地震台網監測地震,在地震發生後,確定地震發生的位置和震級等信息。

在地震局內部,監測工作被稱爲預報工作的基礎。預報部主任劉杰的主要工作就是將監測數據和前兆台的數據(分別由兩個部門提供)按一定程序進行處理,然後根據這些處理結果預報地震。

正常情况下,他們每周會商一次,幷提供書面的周預測意見,每月再進行月度會商,每年進行年中和年終的會商。每周的會議,一般是周四下午2點半開始,最長的時候會開到6點結束。

劉杰稱,自己的工作是"櫃檯式、流程式"地進行數據分析。預測人員萎縮得厲害,分析預報部包括他自己總共31個人,僅僅維持日常工作都很緊張。

相比于地震局內部的其他業務,地震預報是個"清水衙門",預報不准還要承擔責任。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地震預報專家說,"最窮的就是搞預報的,各個研究所接課題,搞工程或觀測的,一個課題幾十萬,而預測的好一點的也就一萬多。"因此,誰也不願意在地震預報上投入更多的精力。

地震局在做什麽?

上世紀90年代初,地震局經費極其緊張,地震局內部對預報的信心也越來越弱。在經費和行政級別的雙重窘迫下,地震局人才流失極其嚴重,大部分最優秀 的科技人才都去美國轉行做IT。地震局內部一次會議上,地球物理領域一位德高望重的院士直接對局長說:現在人才斷層,局長你看怎麽辦。局長只能坐著一言不發。

上世紀90年代末,地震局負責起草防震减灾法,起初叫"地震法"。至今仍生效的這部法律改變了地震局職責的設定,地震局的全部工作從單一的預報變化爲三大塊:監測預報、震灾預防、緊急救援

過去主要屬于建設部門管理的工程抗震,這次改革後正式歸屬國家地震局管理;由民政部門和軍隊主導的救援工作,地震局也開始參與。國家地震局更名爲中國地震局,機構職能得到極大擴展。

中國地震局研究員鄭大林回憶認爲,這一變化主要是因爲"領導想出政績","預報不容易出成果,就要搞'多種經營'。""年輕人一說到蓋房子就很興 奮,因爲這樣他們的收入就能增加。"老地震專家汪成民說。蓋結實的房子首先要確定房屋的抗震烈度,這由地震局决定。"我們叫求籤,排著隊,等待地震部門蓋章收錢,有些地方也要進行一些現場勘測。"烈度數字是按照建築物的造價的比例收錢,這其中有巨大的利益驅動。如果地震局出示的烈度降低一級,工程建設的成本可能節約30%,但不同級別節約的費用比例不一樣。地震局不願透露姓名的老專家說,有些地方,"一個烈度隊養一個地震局。"

每隔一個時期,地震局就會重新繪製全國的烈度圖,這同樣是一項"既正當,又有利益驅動"的業務,"地震局會找一些地方,說烈度不合適,要調整,這樣就向國家要錢,重新劃定某些地區的烈度指標。"

除震灾預防外,宋瑞祥任中國地震局局長時,將地震局內部的國際司和科技司合幷,新成立應急救援司,至此,中國地震局的三大體系的職能分工最終確立。

汶川大地震發生後,中國地震局副局長陰朝民在新聞發布會上稱,省級救援隊建設已經取得很大成績,地市級救援隊"可以考慮結合當地的特色去建設"。由此救援工作成爲繼"震灾預防"之後地震局工作的又一拓展。

地震局的悖論

"撤地震局"的呼聲實際上由來已久,早在唐山大地震漏報之後,1980年,顧功叙等5名科學家就聯名向中央寫信,建議撤銷地震局。專家們的理由是:地震預測還處于科學研究階段,遠遠沒有到可以實用的程度。時任局長胡克實也贊成這一建議。

到1990年代,國際地震學界的主流觀點開始影響國內,尤其以蓋勒1997年發表在《科學》雜志上的文章《地震不可預測》爲標志。

論文傳到國內後,地震局內部曾開會討論。令人奇怪的是,與它對外宣傳的地震不可預報不同,這次內部會議上大多數專家認爲地震還是可以預報的。"會上的發言不一定就是他們的內心想法,更多的是一種政治表態。"參加了這次會議的前首席預報員孫士軦說。

2006年,中國地震局局長陳建民發表文章稱,地震預測"需要幾代人甚至幾十代人長期堅持不懈地努力"。

國家地震局台網中心預報部前首席預報員孫士軦對此的解釋是,"地震預報是世界性難題,這個說法從上世紀60年代起一直沒有變,但不同的是,當時認爲通過一定努力能實現,時間不會太長,而現在的看法是要幾代人,甚至是幾十代人的努力才行,目前實現不了。"

地震局實際走的是一條模糊的中間路綫:一方面,堅稱地震預報要繼續搞下去;另一方面却反復宣稱,地震預報是世界性難題,地震漏報是正常的。有分析者認爲,地震局這種選擇是一種對自己最有利的位置,既可以通過預報向國家要錢,同時却不用對漏報地震承擔任何的行政責任,雖然這是它的法定責任。

一位不願具名的專家進一步分析認爲,中央和民衆長期以來對地震局職能的理解即是"預報地震",因此在申請經費和索要政策兩方面,地震局都只能以"預報"爲最大的籌碼,這正是地震局"既堅稱地震不可預報又堅持搞地震預報"的原因之一。而一旦出現汶川和玉樹這樣的大事,輿論上的被動就是這種中間路綫的必然反映。

與中國地震局的尷尬處境相對應的是,美國地質調查局在1990年代大規模試驗確定"地震不可預報"之後,即將地震相關工作重心轉移到减灾規劃等方面,而把預報工作剝離成爲"探索性科研",由單獨的科學家或科研機構承擔。

仿效西方同行,對職能定位進行全面的梳理和改革,將行政的歸于行政,把科學的歸于科學,或是地震局走出目前尷尬處境的路徑。

http://www.infzm.com/content/448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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